一大清早,玉潔梳洗過後,挽起寬大的袖子,端著滿盆的水往門外倒。
沒想到她往外一潑,就听到一聲殺雞般的尖叫,她一驚,愕然地抬頭望去。
那盆水剛好潑上了一個穿金戴銀、滿身綾羅的年輕姑娘,淋得她裙擺濕答答地滴著水。
她捂住小嘴,急忙彎腰頻頻道歉。「對……對不……住……」
紅屏嫌惡地怒瞪著她,在听見她粗嘎破碎的聲音時先是一愣,隨即更加厭惡地退後了兩步,視她如瘟疫般地皺起眉頭,「什麼破鑼嗓子嘛,還敢開口說話,也不怕嚇到人。」
玉潔小臉微微一白,羞慚地後退一步,無助地抓著水盆就想逃開,可是又覺得自己潑了人家滿身濕,應該再次道歉,卻又怕遭她無情的嫌棄,一時之間不禁猶豫躊躇了起來。
紅屏看她傻傻愣在當場的模樣,更是難掩鄙視之意,「你是誰呀?怎麼擅自住起別人的房子來了?我爺爺呢?他在不在?叫他出來見我。」
她的氣焰囂張和言辭里的不客氣,讓脾氣特好的玉潔也不禁有些著惱了,她臉色一正,輕搖了下頭表示不知道。
「你是啞巴啊?」紅屏更不客氣了,指著她的鼻頭咄咄逼人地罵道︰「死小蹄子,你是什麼東西,敢不回答我的話?待會兒我報官捉你,要不就叫我爺爺拿鞭子抽死你。」
玉潔臉色微變,她深吸一口氣,對著紅屏勾了勾手示意她過來,紅屏狐疑地向前,她則是退後一步,砰地一聲關上木門,火速拴上門閂。
咚的一聲,紅屏撞到門板的聲音好不悅耳!
這姑娘好不潑辣凶蠻,開口閉口都是傷人的話語和凌人的氣焰,再好脾氣的人也忍不住想給她點顏色瞧瞧。
听到她在外頭捂著鼻子跳腳大罵,玉潔突然覺得爽快得不得了。
沒想到她個性里還是有邪惡的一面啊!
她可以為了心愛的人退讓萬步,卻不肯為無理者稍退半步,獨自流浪這些年,她若沒有自尊自重規守原則,早就不知道給多少人騙去、哄去和欺負去了。
此刻在門外踹門發脾氣的姑娘,當然是歸類於「無理者」里了,她連理都不想理。
不知是誰家的姑娘,教養這麼差,真該被帶回去重新再教育一番才是。
「你這個死蹄子、臭蹄子!你敢撞我的鼻子,還給我閉門羹吃,你……」
「你是誰啊?」朱老爹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納悶和不滿。
玉潔心頭一松,老爹出來了,這下她的門可以逃過一劫。
「你是……爺爺!」紅屏一見到長得跟父親很相像,只不過是老了一點的朱老爹,滿面的囂張潑野全不見了,登時撲進一頭霧水的朱老爹懷里,未語先嚎啕,「我是你的孫女兒紅屏啊!」
朱老爹呆住了,心頭熱血一涌,隨即激動地喚道︰「紅屏?你就是紅屏?我的嫡嫡親孫女兒……我……爺爺不是在作夢吧?你爹娘從不肯帶你回來看我,我還當你們都不理會我這個糟老頭子了呢……可是你今天來了……老天爺啊,我不是還沒睡醒吧?」
紅屏差點被朱老爹滿身的汗臭味和饅頭味燻死,她惡心到想推開他的擁抱,但總算被殘存的理制狠狠制止住。
她已經到生死關頭了,這個窮酸爺爺目前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無論如何她都得咽下惡心和嫌惡感,假裝好這個乖孫女兒的角色。
「爺爺,我一直想要來找你,畢竟你是我的親爺爺啊,可是我外公好壞,硬是不準,爹和娘又拗不過外公……」紅屏眼睫低垂,遮住一絲不屑。「爺爺,你該不會怪我吧?」
再怎麼說都是自己盼了好久、念了好久的親孫女兒,朱老爹滿心都是樂昏了的喜悅,自然是孫女兒怎麼說怎麼對,而且她的每一句都深深地打進他的心窩里,惹得他又是感動又是激動。
「紅屏,你真是個好孩子。」他老淚縱橫,卻也大感安慰,「你爹娘……唉,就不去說他們了,至於你外公那副脾性,可是出了名的嫌貧愛富、欺善怕惡,當年你爹真是瞎了狗眼、黑了良心才自動上門入贅去,可你外公還不是瞧在你爹有秀才的功名分上……」
老人家久不見親人,忍不住絮絮叨叨起往事來,紅屏哪里耐煩听這個?她強捺著性子打斷他的話道︰「爺爺,千錯萬錯都是我外公不應該,非但阻了我們的天倫樂,還……還……」
她開始抽抽噎噎起來,
朱老爹又心疼又舍不得,慌忙地模著她的頭,極力安慰,「慢慢說,慢慢說,有什麼委屈都有爺爺給你撐腰,你別怕。你那個混帳外公是怎麼欺負你了?來,爺爺剛蒸好白胖大饅頭,你這麼早就來了,怕是還沒吃早飯吧?來來來,跟爺爺回屋去吃早飯,再慢慢說,天大的事都有爺爺為你作主。」
「謝謝……爺爺。」紅屏嬌聲嬌氣地道,還不忘再吸了吸鼻子。
玉潔隔著一扇門听著他們祖孫倆的對話,剛剛所有的得意和滿足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原來這個凶巴巴的姑娘就是老爹的親孫女兒,怎麼爺孫倆的個性差那麼多呢?
她的心底沒來由地泛起一絲絲的失落和醋意。
老爹走過門來,應該是要叫她一道吃饅頭配稀飯、花生米的吧?可是現在他什麼都忘了,也忘了她這個人……
不不不,她急忙甩去這不該升起的揪疼感。朱老爹畢竟不是她的親爺爺,對她的照應已經夠多了,她又怎麼能跟他的孫女兒吃醋呢?
只是她真的有點感傷,眼見人家親人相聚,可是她呢?永遠是借用了別人的爹娘、別人的爺爺,一旦正主兒出現,她就該自知慚愧的退場去了。
一輩子在人屋檐下,沒有自己的家人,是多麼痛苦辛酸的感覺啊!
玉潔郁郁寡歡地踩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屋里,環顧簡陋的四壁,一股淒涼感又不自禁打心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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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玉潔帶著疲累的身子將船搖回家,等腳踏上堅實的泥土地時,她一抬眼就看見神色郁悶的朱老爹苦著臉,坐在她家的石階上哀聲嘆氣……不,正確地來說,朱老爹是坐在「他家」的石階上。
一見到朱老爹難過的表情,她也顧不得思慮其他,急急綁好了船繩,小碎步地奔向朱老爹。
「你……怎麼……了?」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小手撫慰地握住朱老爹布滿粗繭的手,想要給他一點支持和溫暖。
朱老爹抬頭見是她,登時淚眼汪汪起來,「潔兒丫頭,嗚嗚嗚……」
老爹一向樂天知足,就算天塌下來也當被蓋,可是今天竟然哭得跟個小孩子一樣。
玉潔難掩心驚,「怎……麼了?」
朱老爹一抹滿袖子的眼淚,氣苦地埋怨憤恨道︰「都是那個死老鬼,太可惡了,他怎麼可以這麼做?他到底還是不是人,有沒有人性啊?」
玉潔听得好不疑惑,「我……不……不懂……」
她的喉頭好疼,好乾澀,像在粗粗的沙紙上摩挲過,可是她不管了,朱老爹的眼淚把她的心都絞擰疼了,這受傷的喉痛算什麼?
「可憐的紅屏,我可憐的乖孫女兒,她今年才十八啊,就遭受到如此悲慘的命運……」他搖頭拭淚,卻怎麼拭也拭不乾。「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幫她?潔兒,你一向冰雪聰明,可不可以教教老爹該怎麼做?」
她教,她教,可是……可是她從頭至尾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啊,又該從何教起?
看出她著急又不解的表情,朱老爹總算稍稍控制了鼻涕和眼淚,哽咽地道︰「你知道咱們春滿城有三大豪門世家吧?」
她一怔,急急點頭。
甄家、卑家和艾家,錢多得拿來堆城垛都可以堆個十座、八座的,她從幾年前落腳在這兒就听聞過他們赫赫的名聲了。
他又哀聲嘆氣起來,「這甄、卑、艾三家的少爺想續弦,所以現在鬧得是滿城風雨,偏生就有像劉老頭這種無恥之徒,為了豐厚的聘金和將來的好處,就將孫女兒往死里送……他難道不知道甄家少爺簡直是頭發了瘋的熊?把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打死了,現在想續弦,只是再找一個出氣包、受氣袋,由著他打著好玩的,偏偏就有這樣的外公……竟然自動上門去求了這門親!」
玉潔想著那一天幾個船娘的閑話,不禁呆了呆。
就是那個傳說中很可怕的甄家少爺……朱老爹的孫女兒要嫁給他了?
想起那個潑辣的姑娘,她突然有點想拍拍朱老爹的肩頭,告訴他以他孫女兒的凶蠻不講理,嫁進甄家倒楣的恐怕會是甄少爺。
不過,看老爹一臉難受煩惱的模樣,她要真這麼講,老爹可能會誤以為她在幸災樂禍,所以她只好吞下幾乎沖口而出的話。
「不能……商量嗎?」她指的是劉員外的決定。
朱老爹又氣又惱又煩心地道︰「哪有辦法啊?那個劉老頭死要錢又死要面子的,既貪了這門親,又哪有把金銀財寶往門外推的道理?我看這次我那可憐的孫女兒肯定會給劉老頭坑死了。」
玉潔輕輕地拍拍他的手,眼神好溫柔,「我想……總……會有……辦法……的,別……擔心。」
他沮喪地搖搖頭,「還會有什麼辦法?紅屏方才哭著走了,說她寧死也不嫁,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那個劉老頭又……唉,我只是個賣饅頭的窮酸老人,有什麼能耐阻止這件事?可是我不甘心啊!」
「孫……小姐……回去了?」她一呆。
「是啊,是給劉老頭家里的僕人給架走的,說這樁親事無論她死活都得嫁,我怎麼攔都攔不住……嗚嗚,我一想到剛剛紅屏被捉走的模樣,我的心都碎了。」
玉潔這才注意到朱老爹滿身的灰塵和汗水,還有扯裂了的衣襟,不禁大驚,「他們……打你……」
他垂頭喪氣地道︰「要真當場打死我也還罷了,我就是拚著這條命也要護得我的孫女兒平安,可是他們偏不打死我,讓我在這兒心頭絞疼白受活罪喲!我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啊……」
「可否……勸甄家……退婚?」她極力思索著解決的方法。
朱老爹一呆,「勸甄家退婚?」
她熱切地點頭,「他們……應該不……不是不講理……的人吧?」
強摘的果子不甜,強求的姻緣不圓,這個道理是很淺顯易懂的,甄家貴為大戶人家,不至於沒有品格到這樣的地步。
朱老爹眼楮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無奈地搖頭,「他們怎麼可能退婚?好不容易有人答應嫁給甄家少爺,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再笨再傻也不會拒絕這送上門的婚事,何況我的孫女兒長得嬌滴滴得像朵花兒似的,我就不信他們不心動。」
玉潔心頭有好大的疑惑——為什麼大家一听見要嫁進甄家,就像要被押去砍頭一樣的害怕恐懼?甄家的少爺真有那麼可怕、那麼壞嗎?如果真的這麼殘忍,為什麼官府始終沒有動靜呢?
據她所知,如今朝廷吏治嚴謹公正,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有人如此魚肉鄉民呢?再說,甄家平素風評也不錯,為什麼一牽扯到娶親的事就成了這樣?
看著玉潔陷入深思的模樣,朱老爹還以為她在發呆,以為自己也為難住了她,急忙擦擦眼淚、鼻涕道︰「潔兒丫頭,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我也不過是心頭難受,尋個人倒倒苦楚。唉……我情知這事已經難有轉圜的余地了,只是可憐了我那孫女兒啊,可憐她今年才十八……」
玉潔看著朱老爹悲傷的神情,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全垮了下來,更見蒼老了,心頭不禁一陣揪痛難忍。
她也不知該從何安慰起老爹才好,她知道晚年沒有子孫承歡膝下的悲哀和渴望,好不容易他的孫女兒上門來向爺爺求救訴苦,他卻無能為力的沮喪和痛苦。
玉潔很想幫他,卻不知該如何幫起。
朱老爹心情沉痛地扶著牆爬起身,腳步如負了千斤重擔般沉重地走回自個家門。
她望著朱老爹像是蒼老了十年的背影,深深的不忍涌上胸臆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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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求求你,我真的不要嫁甄家那個臭莽夫,丑八怪,再世魯智深……」紅屏急紅了一張臉,平素的嬌蠻氣都不知到哪兒去了。
這次外公是非常認真的,根本就不像以往可以讓她撒潑撒賴就混過去,這回他像是吃了秤坨鐵了心,她該如何是好?
而她還以為回爺爺那個老家伙那兒哭訴,多多少少可以阻止這樁親事,可沒想到她爺爺也是個窩囊廢,嘴皮子上講得多好听,卻半點也濟不了事。
害她還回去充作乖孫女兒哭了幾個時辰,啐,真是白白浪費眼淚了。
劉員外不為所動地瞪著外孫女兒,「昨兒個我已經找甄老爺提這樁親事了,甄老爺很是高興,只是還要問問他兒子的意見……你在這里鬧什麼?如果消息鬧開來了,搞砸了這件親事,看我不剝了你一層皮試試。」
紅屏沒想到外公突然變得這般暴戾,尤其對她凶狠得絲毫不像從前的榮寵,可是她哪里知道劉員外現在是內憂外患,被債主和虧空的銀子逼得都快瘋了,現在甄家那頭又還要考慮考慮……他簡直都快跳樓去了。
「我……」紅屏發抖,死命地咬著唇瓣,滿眼都是怨恙卻不敢再鬧了,免得他真的惱火剝了她一層皮。
她拚命對畏畏縮縮在一旁,恨不能假裝自己是隱形人的爹娘使眼色,要他們跳出來為她說句話。
可是劉氏和劉朱弓一向就被劉員外的威權壓得死死,又不是不要命了才敢再火上澆油。
他們現在可還都是全靠爹爹這座金山吃飯哪!
劉員外冷睨了這三個不成材的晚輩一眼,心里更是氣得牙癢癢的。枉費他白疼白養了他們這些年,老的是爛泥糊不上牆,小的又是驕縱潑辣、不知天高地厚,別說幫他出力或是幫手了,連劉家快敗了都不知道,實在是氣死人。
「滾滾滾!你們都滾出去,別讓我看了心煩。」他煩躁地吼著,揮著手道。
幸虧身子平時調養得還不錯,要不早被他們氣到倒地不起一命嗚呼了。
「外公……」
「滾!」劉員外大叫。
案女三人只好抱頭鼠竄,還滿心惶惑、莫名其妙,怎麼老爺子最近脾氣變得恁般的大?
紅屏被轟出廳外後,不耐煩听爹娘在那兒婆婆媽媽地勸說,各自賞了他們一記白眼後就往大門方向奔。
哼,就算要她去找一個、騙一個,或是搶一個假新娘來代她上花轎,她也在所不惜……咦?
紅屏急急煞住腳步,擊掌道︰「對呀!我可以找一個倒楣鬼代嫁,就算進了甄家的門,無論是被打死、被克死、被虐待死的都是她,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這個好法子呢?」
只是她要去哪里找那麼笨,願意乖乖代嫁的人?
「我看就從身邊的丫鬟找起好了,只要長得身段略跟我相像的,或是長得略微工整點的,就可以代我嫁進甄家。」她興匆匆的說,可是一想到那些丫頭個個膽小怕事,而且萬一風聲走漏,外公嚴加防備,那她就算想要找機會偷天換日也沒法子了。
一定要找外頭的,外公不認識,也素來與他們沒有共同生活圈子的人,可是那該找誰呢……
紅屏的腦中驀地浮現住在爺爺老屋偏院里,那個身段小巧的啞巴。
爺爺有稍微提過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平時渡船為生,是個卑賤平凡的船娘。
就是她!
像她這種軟趴趴的受氣包,又窮又丑又苦,如果能夠嫁進富甲天下的甄家,簡直就是撿到天上掉下來的香餑餑,作夢也沒想到過的好運氣,她一定二話不說就會求著自己施舍這個機會給她的。
嫁過去可是做少女乃女乃啊,紅屏相信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瞧!我真是個大善人,把這麼好的機會讓給那個小蹄子。」紅屏自吹自擂,得意洋洋地道︰「她真該為此跪下來給我磕上十個八個頭哩!」
紅屏渾然不覺她的刁蠻自大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帶著興奮的心情匆匆出府,趕往朱老爹住的醉雲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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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與饅頭鋪緊鄰的老舊大門前,紅屏突然多了個心眼,她特意先繞進朱老爹的饅頭鋪,先背轉身子努力擠出兩滴眼淚,然後哭泣地走進去。
朱老爹正使勁揉著雪白的面團,滿布皺紋的臉上汗水滑落,雙手還是不斷地用力揉打著面團。
紅屏嫌惡地看著他這副窮酸樣,嘖嘖,汗都掉進面團里去了,髒不髒啊?
「爺爺。」她刻意離面台遠一點,免得新裁的衣裳給弄髒了。
朱老爹猛地抬起頭,一臉驚喜,「紅屏?乖孫女兒,你今日怎麼有空來?你外公還逼著你非得成親不可嗎?婚事談得怎麼樣了?」
紅屏眼圈一紅,「爺爺,你一定要幫我。」
朱老爹心疼得要命,再也顧不得親家之間的和氣了,氣咻咻地掄起手臂道︰「好,我這就去跟劉老頭理論……」
「不不,爺爺,你這樣是沒用的,我外公已經鐵了心要我嫁進甄家,就算是天王老子來勸也勸不動的。」紅屏偷偷覷了一眼隔窗那一頭,突然轉移話題問︰「爺爺……你那個房客在嗎?」
「你說潔兒丫頭?她一早就撐船上工去了。」一提到玉潔,朱老爹忍不住憐惜地搖搖頭道︰「她真是個好孩子,既勤勞又吃得苦,只可憐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娃,命運待她未免太苛也太壞了。」
「爺爺……」紅屏吞吞吐吐地說著,「我瞧那位梅姑娘真的很可憐,她這樣一天撐船下來能賺幾文錢?而且年紀輕輕的,就要這樣撐船撐一輩子嗎?」
朱老爹感嘆一聲,「爺爺也很想幫她的忙,可是她很有骨氣,任憑我說破了嘴也不肯接受幫助,還直說我替她做的已經太多了,真是個可人意的丫頭啊。」
紅屏見他對玉潔百般稱贊憐惜,忍不住醋意翻騰,她冷冷地道︰「爺爺,你是不是只拿她當孫女兒看待,卻不要我這個親生孫女了?」
朱老爹嚇了一跳,急忙道︰「怎麼會呢?你千萬別多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兩個都疼啊。」
「可我是你的嫡親孫女兒,你應該多疼我一些才是吧?」紅屏控制不住狹窄的器量,小氣巴拉地計較道︰「爺爺,你是不是搞錯啦?」
朱老爹搓著手,慌張地道︰「是啊、是啊,爺爺當然是最疼你了,紅屏,你千萬別多心。」
「那好。」紅屏打蛇隨棍上,「爺爺,我有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一來可以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二來可以幫助那位梅姑娘月兌離這種貧困的生活,你肯不肯幫我呢?」
朱老爹一怔,訥訥地道︰「兩全其美的法子……你是說……」
她滿眼發亮,熱切地傾身向前,也顧不得身上的衣裳沾著了面粉。「你可否請梅姑娘代我嫁到甄家?這樣一來,她得了榮華富貴,我也得了自由。你說,這是不是一舉兩得、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朱老爹愣住了,「可是……可是要她代嫁……對方是甄家啊,那個性格火爆、打死前妻的甄少爺,我怎麼可以讓潔兒……」
「那你就舍得讓我去給甄少爺打死嗎?」紅屏哭了起來,拚命在他身上扭著、鬧著。「爺爺,我不管,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我可是你的嫡嫡親孫女兒,萬一我給人打死了,咱們朱家可就斷後了……」
朱老爹被她哭得肝腸寸斷,一顆心都快碎了,老淚漣漣地道︰「我的好孫女兒,我的好紅屏……你這樣說是要碎了爺爺的心嗎?你明知道爺爺舍不得我的寶貝孫女受委屈、受傷害,可是……可是要潔兒代嫁,這……」
紅屏見老人心念已有幾分松動,她換了個語氣和說法繼續說服,「爺爺,這你就不用太操心了,甄家少爺或許會看在人言可畏上,不敢再這麼大膽揪打妻子至死,再說他們甄家還有老爺子在,總不可能太離譜吧?而且我瞧梅姑娘是大富大貴相,我相信她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這次就是她翻身的好機會呢。」
朱老爹被她的如簧之舌鼓動得有些動搖了,「你說得也有道理,那這樣也不算是害她吧?」
無論如何,血濃於水,朱老爹在最後關頭還是選擇了站在親生孫女這邊。
只不過他依舊忍不住欺瞞自己的良心,說服自己這麼做並不算自私,他也是為了潔兒好啊。
紅屏眼看朱老爹已經完全被她說服了,歡喜得心花朵朵開。「是啊,這怎麼是害她呢?這可是幫她啊,讓她有機會可以享受榮華富貴,別再吃苦受罪了。」
「只是……怕她不願意。」朱老爹遲疑地道。
畢竟甄家少爺的「威名遠播」,簡直到了人听人驚的地步,潔兒雖然是啞子,但可不是聾子啊。
「怎麼會不願意呢?爺爺,你待她這麼好,就跟她說這是她報恩的機會,我相信以梅姑娘的深明大義,她一定能夠體會爺爺的一片苦心。」紅屏自欺欺人地勸說著。
朱老爹至此已經再無遲疑,他看著孫女兒破涕為笑,燦爛興奮的表情,愛孫心切的他早就被濃濃的舐犢之情給淹沒了,再也顧不得其他。
「好,爺爺今晚就替你說去。」他疼愛地撫模著紅屏的頭。
紅屏大喜若狂,也無暇去嫌棄他沾滿面粉的雙手了。
「爺爺,我想這件事要瞞著我外公才是,否則他絕對不會願意的。」她突然想到這一點,緊張地叮嚀。
「可是這樣潔兒怎麼有法子代替你嫁……」
她飛快地轉著念頭,興匆匆地道︰「嗯,打從我家到甄府的路上,中途會經過月老祠,你帶著梅姑娘在里頭等我,我讓花轎在那兒停一下,假意要休息,然後我會遣走媒婆和喜娘們,梅姑娘可以趁這個機會跟我換過衣裳,然後代我坐上花轎嫁進甄府,這樣就大功告戍了。」
朱老爹想了想,還是有些擔心,「可是回門怎麼辦呢?還有,你應該會有陪嫁的丫頭吧,那些丫頭肯替你遮掩嗎?再說你又要躲到哪里去?難不成就要這樣隱瞞你外公和爹娘一輩子?」
紅屏昂起下巴,固執地道︰「我不管,船到橋頭自然直,外公急著要跟甄家攀上親家,我猜他貪得無非是甄府鉅額的聘金和龐大的勢力,只要能達到目的,他是不會介意對方娶的是我還是個假新娘,我猜,到最後他不答應不接受也不行,自然就會閉上嘴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朱老爹看著孫女兒那副自大自我的嘴臉,不禁打了個寒顫。不不,紅屏並不是自私也不壞,她只是給嚇壞了,這才想盡辦法要逃月兌這一切。
他的心又軟了,嘆了一口氣,「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只是對潔兒,他始終覺得深深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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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關的亦善居里,竹風搖曳,清香徐徐。
只不過他的心情卻有些沉重,他無奈地看著坐在太師椅上緩緩啜飲著香茶,年老卻依舊精神奕奕的父親。
「爹,我不想續弦。」他明白的表示。
「阿關,爹的年紀也大了,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見你成家生子,覓得一佳偶白首偕老。」甄老爺緩緩放下茶杯,真摯地看著兒子。
「爹,我明白你老人家的心,只是我……」他的語氣不似以往的嚴厲與決斷,是因為心頭上的那個人兒嗎?秦關深吸一口氣,神色復雜地望向父親,「難道爹不怕瑤嬌事件再重演嗎?」
甄老爺微微一震,目光有愧地望著兒子,「阿關,瑤嬌的事是個錯誤,是爹太自以為是了。」
「爹,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怕這樁婚姻依舊是個錯誤,又會生出一場悲劇。」他搖頭道,不必看也知道父親深受震撼。「上一個悲劇已經讓我們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這一次呢?」
甄老爺沉默下來,半晌後強自振作了一下,開口勸道︰「這次不一樣,劉家小姐應該不至於像瑤嬌那樣,所以你可以放心,再相信爹一次,好嗎?」
秦關凝視著滿臉熱切的父親,腦海驀地閃過一張小巧溫柔的笑臉。
安安靜靜,溫婉堅強,可愛善良的小船娘。
爹,你介意有一位溫柔善良的啞媳婦嗎?
他差點沖口而出,又急急咽了下去。
他想要她想得心都痛了,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對父親解釋這「想要」卻又「害怕要」的矛盾心緒。
他需要時間好好來厘清他該怎麼做,該怎麼對她開口。
「爹,我目前有心儀的對象,只是還不到論及婚嫁的時候,你別著急我的婚事,就順其自然吧。」
甄老爺先是一喜,隨即懷疑地看著他,「是真的嗎?」
「是!」他稍嫌急切地點頭。
甄老爺難以相信他在這短短時間里,怎麼會冒出個心儀對象呢?一定是他故意要哄自己,好使拖延戰術。
這孩子就是這樣委屈自己,上次也一樣,否則他也不會白白讓瑤嬌傷害了兒子大半年,事後才恍然得知一切事實。
他只恨自己沒有堅決霸氣些,早些介入這一切。
這次,他絕對不會讓阿關再有機會自我傷害了。
「我已經決定了,劉家小姐溫文有禮、美麗賢淑。」他站了起來,背負著手堅持道︰「是個最適合的兒媳了,我很是滿意她,我希望你能夠讓爹安了這份心,放下久懸心頭的大石,就娶了她吧。」
「爹!」秦關臉色一變。
「不準說不要。」甄老爺痛心地想著,他決計不讓兒子孤獨終老,這孩子有時不推他一把是不行的。「除非你讓我失望,讓我為你的婚事自責與痛苦一生!」
秦關渾身一震,痛苦地喊︰「爹……」
「反正你和那個『心儀對象』八字還沒一撇,等你們決定了後再跟我說,爹不是不明理的人,到時候依舊熱熱鬧鬧地將她娶進咱們家,做你的小妾。」甄老爺的語氣溫和了下來,幾乎是帶著懇求的說︰「孩子,好嗎?就當作是成全爹這份心吧。」
秦關痛苦地望著他,明白父親心中的期待與內疚。
上次是個錯,這次也是個錯,可是……只要能稍稍安慰父親,就算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他也要咽下這個錯。
玉潔的巧笑倩兮再度浮現在他眼前,秦關胸口掠過一陣陣撕裂般的疼楚。
或許,他此生注定所娶的不是愛,所愛的卻不能娶吧!
命運何其可笑。
他用力地甩甩頭,深吸了一口氣,「爹……由你決定吧。」
就這樣吧,娶誰又有什麼關系?
他是個懦夫、膽小表,害怕去面對她在知情後可能的鄙視與恐懼,索性揮無情劍,斬斷縷縷情絲。
他輕顫著閉上酸澀的雙眸,那張美麗嫣然,似笑若訴的小臉又浮現眼前,深深勾動著他每一寸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