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一個甜美熱情的聲音響起。
彌漫著薯條熱油焦香與漢堡味的速食店里,擠滿了顧客,大部分是上班族打扮的男女,時不時穿插著少數的學生,還有牽著小孫子的老爺爺。
一名年輕女孩頭上戴著一頂招牌帽,鬈發綁成了辮子垂在背後,雪白小巧的臉蛋上漾著甜蜜蜜的笑意,和她的笑容相仿,她名牌上寫著的芳名喚作「陶蜜蜜」。
但見她動作迅速親切有禮,很快地替外帶顧客打包好了漢堡,雙手遞過去。
「這是您的麥香雞堡和兩小薯條,謝謝,並請下次再度光臨。」
一身綠色襯衫花條領帶的男士臉紅心跳地看著她,「小姐,請問你幾點下班?下班後有空嗎?」
蜜蜜見怪不怪地燦爛一笑,「很抱歉,下班後我要去托兒所帶兒子回家,沒空耶。下一位客人您要點什麼?」
她結婚生子了?!
男士大受打擊,一顆愛慕的心破碎了一地。
蜜蜜會記得待會再掃一次地。
站在她身後正在裝可樂的同事小隻忍不住噗哧地偷笑了出來,蜜蜜小腳往後輕踹了一記。
「嗯咳。」小隻連忙咬唇忍住笑。
她眨眨眼,笑得好不天真美麗,「先生……您可以稍微移一下尊腳,讓後面的小朋友點餐嗎?」
「啊?噢,是是。」男士失魂落魄地帶著紙袋離去。
待忙完了午餐的這一波人潮後,小隻邊抹著桌子邊用手肘撞了撞在整理吸管的蜜蜜。
「喂!你為什麼不肯給他們一個機會?再說也用不著假裝自己已經結婚又有小孩了啊,這樣會沒行情的耶!」
蜜蜜側頭看著她,笑咪咪的說︰「我覺得這個方法很好哇,簡單又有效,不用再多費唇舌。」
「可也用不著詆毀自己的名譽和清白。」小隻想不通她腦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些什麼。「你才剛高中畢業,這麼說以後還有誰敢追你?而且你不怕他們四處亂放流言?」
「沒差啦。」蜜蜜抬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Qoo圓時鐘,「快兩點了,我的打工期將在兩點整結束,以後他們也不會再在這里看到我。」
一提到這個,小隻便難掩離別愁緒,擦拭的動作停頓了下來,試探的問︰「蜜蜜,你真的要走嗎?店長都說考慮要升你做小主管了,你難道不會很心動?不會想留下來做全職的嗎?」
蜜蜜蓋上吸管盒蓋,繼續清理散落著鹽花和胡椒粉的薯條餐台,一臉平靜,「我已經高中畢業了,既沒有要考大學,也不打算賣一輩子的漢堡、薯條,現在不走,還要等什麼時候?」
「可是……」
蜜蜜轉過身,笑著拍了拍她的肩,「你有我的手機號碼,以後記得call我,如果我還在台北的話,可以再一同去唱唱KTV或喝杯茶。」
「蜜蜜,你要離開台北?」
「不一定。」她聳聳肩,「看看再說。」
「你爸媽真的不介意你不讀大學嗎?」
「他們……」她有些沖動,後來還是咽回了話,淡淡搖搖頭,「沒意見。」
「好好喔,哪像我爸媽堅持我非念大學不可,還說隨便哪一所大學都可以,哼!煩得要命。」小隻最想做的是批手工藝品去夜市賣,等攬夠了錢開家屬於自己的小店。
她對書本沒轍,書本也拿她沒皮條,正可謂扯平,偏偏爸媽不死心。
蜜蜜的眼神里充滿了向往,「他們對你期望很高,至少證明他們還很關心你。」
小隻扮了個鬼臉,「我寧可他們隨便我。」
蜜蜜笑了笑。兩點了,她也該月兌下這一身陪伴了她近兩年的紅黑相間的制服,正式揮別這一切,然後踏上人生的另一條路。
「拜拜。」她摘下帽子,對所有的同事鞠個躬,笑吟吟揮揮手,「感謝這些日子以來,大家對我的照顧,謝謝大家。」
店長和同事們都依依不舍地過來跟她話別,店長甚至偷偷地問她,「真的不打算繼續留下來?我考慮給你加薪升級喔。」
她嫣然一笑,也小小聲地回道︰「謝謝店長,但是比我好的滿滿一屋子都是,你可以有很多選擇。」
他難掩懊惱地抓了抓頭。話雖是這麼說,可是蜜蜜站櫃台的業績好得有目共睹,並非其他人可相比的呀。
要離開打工兩年的地方,她當然也會舍不得,但蜜蜜從頭到尾都是一臉笑容,不允許一絲離愁或淚意破壞了這完美的結束。
換過衣衫背上包包,包包里有一封牛皮信封,里頭裝的是薪水加獎金,她對著所有人笑著揮揮手,隨即頭也不回地推開玻璃大門。
叮當聲響落關合在身俊,前面是亮燦燦的太陽和熱鬧的街道。
有開始就有結束,上一個結束也就是下一個開始……
但是她要結束的不只是這個工作,還有其他比這個重要的「人事物」,雖然她今年十九歲,但她很有耐心,可以一樣一樣來。
台北車站門口
蜜蜜口里嚼著口香糖,穿著紅色細帶涼鞋的雪白小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擱在腳邊的一大一小兩只行李箱。
她窈窕的身段裹著一襲粉紅色洋裝,裙擺垂落在修長的小腿處,每一步都搖曳出青春粉女敕的美感來。
綻放著年輕美好氣息的她深深地吸引著男孩們的目光,有幾名鼓起勇氣過來搭訕,可是沒一會兒就被她踢出場外。
「嗨……」甲男孩笑開一臉青春痘湊上去。
「滾。」她的表情與語氣皆很斬釘截鐵。
甲男孩如遭棍擊,沮喪的跑走。
乙男人故作瀟灑地撥了撥發,西裝筆挺地走向前。
「小姐……」
「滾開。」她看也不看。
乙男人中箭落馬,敗狀其慘無比。
眼見此狀,一時間倒也沒有哪位情聖敢貿貿然上前自討沒趣。
玫瑰花雖香且美,只可惜帶刺扎手呀!
蜜蜜稍嫌無奈地吐了一口長氣,忍不住看了眼腕際的粉紅滾圓造形手表。
都六點了,小隻在做什麼呀?
她退掉租賃了兩年的房子,拎著所有家當並帶齊了身上的錢,原打算一個人先去旅行放松個幾天後再說,沒想到這個計畫無意中透露給小隻知道,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參一腳,說什麼結伴旅行比較不容易遇到壞人,她還來不及反對,小隻就上網訂好了雙份火車票。
什麼叫霸王硬上弓,她總算稍微可以體會一二了。
沒想到看似傻大姊的小隻也挺有當「霸王」的本錢,動作超迅速的,她還來不及想出婉拒的理由,小隻就已經跟她訂好五點五十分在火車站不見不散之約。
包惱人的是,火車票在小隻那里,害她想要壞心地落跑也沒辦法。
可是她訂的是六點十分往新竹的火車,小隻再不出現,就只有目送火車離去的份了。
唉,她怎麼會把自己搞到這樣亂糟糟的地步?
蜜蜜真是弄不懂,不過誰教她再精明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嗯哼,十九歲的年紀偶爾不靈光,這也是被允許的吧?
何況她最近萬事紛雜而來,煩哪!
蜜蜜頹然地吁了一口氣,最後還是啟動奪命連環call--
手機響了幾聲,甫接通,那頭已經傳來大呼小叫,外加氣喘吁吁的聲音。
「蜜蜜,我我我……我在過紅綠燈,快到了……呼……呼,等我……」
「慢慢來,我會請火車等你個十幾二十分鐘,小意思。」她沒好氣的說。
「啊?真的?」小隻大喜過望。
「你作夢啊!」蜜蜜忍不住大吼︰「快!快!快!我只給你三十秒……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
「哇!等我啦!」小隻哀鳴,在電話那頭喘得像是快斷了氣。「我快到了……我看到大門了……」
終於,小隻手上提著大包小包,背上背著一個超大背包,脖子上還掛了個水壺,汗流浹背地出現在大門口。
蜜蜜嘆了一口氣,滿肚子等到冒火的怒氣,在看到她那麼狼狽的一剎那全煙消雲散了。
她也是趕得很慌啊。
搖搖頭,她上前拎過一只快滑出小隻手掌心的提袋,啼笑皆非的說︰「你帶這麼多東西要干嘛?我們不過要去新竹玩兩三天而已。」
「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這些都是必備品。」小隻迫不及待的翻出寶貝給她看。「你瞧,有萬金油、薄荷油、防蚊液……還有水果、餅干、魷魚絲、豆乾……這一袋里面是我的水杯、沖茶器、衛生紙、拖鞋,然後……」
蜜蜜听得差點暈倒,連忙阻止她還要拉開拉練的動作。「夠了、夠了,我們快趕不上火車了,先上車再說。」
老天!小隻是以為她們改到非洲蠻荒叢林探險嗎?
最後,她們終於大喘特喘地上了車--
阿彌陀佛!
蜜蜜拍著胸口,感謝佛祖保佑她們沒有在扛著那堆小山般的行李疾奔在電扶梯和月台間時摔斷脖子或小腿,而且幸好她們終於上車了。
她以前怎麼都不知道原來跟小隻在一起會這麼驚險刺激、險象環生啊?
找到了座位,她們倆賣力地將大包小包--其中尤以小隻的行李最多--推擠進頭頂上的行李架上。
蜜蜜坐在靠窗的位子,有些擔心鐵架會承受不了過度重量而哀鳴斷裂,到時她就有幸成為台鐵開站以來第一個被行李壓死的客人了。
她有點壓力,忍不住模模頭上的鐵架。
「咦,你在做什麼?」小隻興奮地左顧右盼,片刻後才發現她的異狀。
蜜蜜很快收回手,不敢據實以告。「呃,沒什麼……你怎麼會帶這麼多東西?簡直比我兩年來堆的行李還多。」
「我才覺得奇怪咧。」小隻深感懷疑地嘖嘖搖頭,「你在台北讀書居住了兩年,怎麼才這麼一點行李?」
「就一些衣服、鞋子、保養品等東西。」蜜蜜扳著手指頭數算著,「書統統給學妹了,包括制服,其他棉被、枕頭什麼的都留給房東。我租的那間雅房不大,容納不了太多東西,所以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而且這兩年來,她大部分時間不住在台北的雅房里,能擱的東西也實在不多。
「這麼瀟灑?你不打算回台北了嗎?」小隻眼圈有點紅。
聞言,蜜蜜沉默了一瞬,隨即笑容一揚,「不一定啦,反正租約剛好到期了,我會落腳在哪里就看機緣羅。」
「蜜蜜,我從來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的人耶。」小隻拚命思索著該怎麼形容,「你好像可以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那樣……對,就是這樣。」
「什麼這樣那樣。」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干脆說我是吉普賽人不就得了?」
小隻猛點頭,「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是要出發去玩樂,不要談那麼悶的話題好不好?」蜜蜜用燦爛的笑容回避不想回答的問題。「這是你第一次去新竹嗎?」
「是啊,這也是我第一次單獨出門哦!我爸媽本來不放心,可是我跟他們說有你在,他們就放心了……」小隻開始嘰哩呱啦地傾吐興奮難抑的心情。
蜜蜜微笑著,思緒卻情不自禁地飄遠了……
本來這一趟旅行,她原沒打算到新竹的,至少不是在這幾天,她也還沒準備好面對,可是冥冥之中她心底深處的渴望卻牢牢地牽引著她走向新竹,就算……就算只是稍稍停留即定,但只要能夠稍微貼近「他」一些,那也就足夠了。
她是個蠢蛋、笨瓜、懦夫、蛋頭,但她還是需要一些時問凝聚勇氣。
「唉……」玻璃窗映現出她青春嬌艷的容顏,應是無憂無慮的臉上卻有一抹不符年齡的淡淡哀愁。
如果她以為小隻的「帶賽」和凸捶狀況只是臨上車前的那一點點,那麼她實在是大錯特錯到極點!
因為更離譜的事情像惡夢般繼續降臨在她們頭上。
就在蜜蜜去上完洗手間回到座位時,赫然發現她托付給小隻的背包不翼而飛,而小隻正呼呼大睡猶未醒。
「小隻!」她心下一驚,慌忙地搖醒小隻。「我的背包呢?」
小隻自睡夢中乍醒;迷迷糊糊地對上她焦灼不已的眼神,「啊?什麼?背包……背包在啊。」
她一顆心總算跳回原位,余悸猶存地喘了一口氣,「還好,我還以為不見了。」
「不會啦,我把它跟我的包包放在行李旁邊一很安全的啦。」小隻天真的回答。
蜜蜜眼皮霍地一跳,猛然抬頭搜尋--
「在……哪里?」她因為心慌意亂而差點咬到舌尖,心髒又狂擂起來。「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對礦對?你應該不會笨到讓隨身的背包、錢包離開視線外……要命了!小隻,你快跟我說你是開玩笑的!」
眼見蜜蜜瀕臨崩潰的瘋狂表情,小隻所有的瞌睡蟲統統驚逃四散,圓圓的小臉頓時慘白,她也慌了。
「不見了嗎?」她跳了起來,雙手徒勞地模撈著。
可是行李架上只有她們暴重的行李,兩個裝錢的小背包卻已消失無蹤!
「小隻……」蜜蜜快昏倒了,虛弱的吐出話來︰「我的背包里……是我畢生的積蓄……」
她把戶頭里的三萬兩千六百七十元都領了出來,加上前天領的薪水、獎金和房東退的訂金,統共六萬多塊新台幣……
統統不見了!
她只覺眼前一片黑。
小隻急哭了,在原地團團轉,「怎麼辦?怎麼辦?我帶了一萬塊出來的耶,究竟是哪個夭壽短命鬼偷走的?」
蜜蜜有股沖動想掐住她的脖子搖晃到她骨架散落為止,可是她更痛恨後悔自己為何;不把錢包隨身帶著?她明明知道小隻個性比較粗枝大葉,怎麼可以把錢包托付給她呢?
「找……列車長。」她好不容易從一片空白的腦袋里找出了這句話。
可是她也心知肚明,沒證沒據的,該從哪里抓人?更何況小偷或扒手大可將錢搜刮一空後將背包扔出車外。
鈔票長得都是同一個樣,又沒做記號,哪認得出哪些是她們的?
天,她發過誓一切要重新開始,可是……
不用這麼重新開始得這麼徹底吧?!
後來,她們通報列車長後,也在新竹火車站的警察單位報案留筆錄。
夜燈燃亮夜幕籠罩,她們倆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欲哭無淚地站在新竹火車站門口,看著繁華的夜景。
肚子咕嚕嚕大響,可是她們身上沒半毛錢。
小隻用力嗅著火車站附近飄散著的貢丸和米粉香味,模著肚皮一臉苦笑。
「我猜現在吃一碗貢丸湯和炒米粉是奢求對不對?』
蜜蜜沒精打彩地瞅了她一眼,「嗯。」
「蜜蜜,對不起……」小隻深感愧疚地低下頭,「都是我害的,我害你身上的錢都被小偷偷走了。」
「甭提了。」她沒力地搖搖頭,「一切都是命,唉。」
小隻眼楮一亮,提議道︰「不然我打電話請我爸匯款過來,這樣我們至少有錢可以坐火車回台北。」
蜜蜜睨了她一眼,早該知道不能對她期望太深的……唉。
「小隻。」她有些不忍地戳破她的幻想,「現在是晚上八點半,今天是星期六,銀行沒有開,匯款也要星期一才能作業。」
「那怎麼辦?」小隻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性。
她們今晚要住在新竹火車站當流浪漢了!
看著小隻又要開始嚎啕大哭的表情,蜜蜜揉了揉眉頭,內心里暗自申吟--
為什麼要這樣考驗我?我今年不過十九歲,應該是個啥事不懂的青春少女啊!
哀號自憐完畢,事情還是得解決。
盡避她再不願意走那一步路,事到如今甘沒辦法使意氣要骨氣了,因為她一個人好處理,可是現在還帶著小隻,她不能不負起責任。
「你的手機還在不在?」她嘆口氣,認命地問道。
小隻淚汪汪地看著她,可憐兮兮地道︰「我的手機也在包包里。」
簡而言之,也是被ㄎ一ㄤ走了。
「我去跟警察借電話。」她拎著行李箱往回走。
「蜜蜜,你等我啦!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會怕……」小隻渾身掛滿行李急急地跟上。
看著面前的電話,蜜蜜深深吸了一口氣,微顫抖著手拿起,遲疑又沉重地按下那一串數字。
她的表情凝重,小隻突然覺得這時的她一點也不像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少女。
「喂……葉伯?」她咬著柔女敕的下唇,小隻詫異她的唇色都變白了。「我是蜜蜜。」
小隻忍不住探頭探腦擠過去,蜜蜜打給誰呀?
「嗯……他……在嗎?不在?」她聲音里的緊繃松懈了不少,可又帶著一抹奇異的失落。「我在新竹火車站,好……我會,我記得車號。葉伯,謝謝你。」
蜜蜜掛上電話,小臉上有抹又悲又喜的神色,不過迅速被掩藏掉。
「你打給誰呀?」小隻好奇得要命。
蜜蜜粉神秘耶!
「一個朋友,我們可以在那里借住一晚,還可以借到錢回台北。」她沒有多加解釋,只是騰出一只手接過小隻手上的袋子。「走吧,我們到大門口等,車子快來了。」
小隻滿肚子都是疑惑和問號,可是蜜蜜的嘴巴緊閉得跟蚌殼一樣,任憑她怎麼問都問不出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