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誰去告白 第四章

千年前,她是天上的姻女,和哥哥緣童共同在月下老人座下,職司掌管姻緣紅線與配偶堂的女圭女圭。

那是一段最美麗寧靜祥和的日子,她與哥哥各自有心上人,就等月老為他倆作主,上書玉帝答應首肯,賜下姻緣結合。

沒想到哥哥心愛的女子羽娘愛上了一個凡人,為了他,她不惜誘迫哥哥讓她進配偶堂,卻乘機將她腳上的紅線與那名凡人系在一起,並且還剪斷了數十對佳偶腳上的紅線,以亂視听。

天網恢恢,事跡敗露的羽娘被謫下凡界生生世世輪回,她與哥哥緣童為了彌補大錯,也下了人間,用仙凡合一長生不老的與靈魂,輾轉每一個年代,就是為了要找到那數十對紅線被斷的配偶,伺機重新為他們系上紅線。

沒有完成任務,絕不能回到「家鄉」,可是就算完成了任務,他們或許也永遠沒有資格回去了。

後來他們落腳在藍島,為了撮合世間有情有緣的男女,便開了這中國式的老宅度假村,努力尋找那剩余的二十八對配偶。

至于她與昊陽的故事……

也就是另一樁千古的傷心情事,她為了與哥哥同進退,選擇了拋棄昊陽的深情,拋棄了天上的種種,下謫滾滾紅塵,從此仙凡相隔遙遠的一方。

是她背叛了,辜負了他的一片深情。

「昊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淒楚地閉上眼楮,顫抖著更加貼近他的面頰,「我不能棄哥哥于不顧,我只能夠選擇放棄你……你一定很恨我,恨到已經完完全全忘了我了。」

藍婇心痛欲死,她寧願被他深深地恨著,也遠勝過被他遺忘得一乾二淨。

恨是愛的負面能量,可是遺忘就是一切已微不足道,雲淡風清了。

「昊陽,你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她喃喃低問,淚眼凝望著他。

自她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藍婇就這樣又哭又笑又痴又傷心地對著他訴說了一夜。

等到東方乍露魚肚白的曙光時,她這才驚覺到此刻兩人的姿勢實在是太曖昧了。

「昊陽……呃,佟醫生?」她連聲輕喚著他。

可憐的他,酒疹雖然稍稍退了,可是他的臉還是有著點點紅印。

現在大概早上五點多,夏天天亮得特別早,員工們會在六點時陸續醒過來上工,她也該到廚房去做準備工作了。

但重點是,她現在完全動彈不得,而且全身四肢都已經麻痹了。

恐怕就算他醒過來,她也沒有力氣從沙灘上爬起來。

「佟醫生……」她快急哭了。

終于,他長長的眼睫毛有一絲顫動。

「佟醫生!」她大喜,聲音加大了些,「佟醫生,你醒醒啊!」

他身體動了動,溫暖的肌膚緩緩摩擦過她的,藍婇小骯不禁涌起陣陣陌生的熱流。

她心跳得更急更快了,臉紅透成了西紅柿,但現在她哪里管得了這心旌搖曳的滋味,不要被別人撞見這曖昧的一幕才重要。

「我……我怎麼會趴在這里?」至宇終于蘇醒了,低沉沙啞得像是在砂紙上磨過一樣,他迷惑地眨了眨眼,隨即眼楮睜得大大的。

藍婇尷尬得真想躲進沙洞里當寄居蟹算了,但是目前冷靜的解釋一切是最明智的。

「那個……」她臉紅心跳,不敢看他,清了清喉嚨道︰「昨晚我拿調酒給你喝,你就醉倒了並昏倒在地上,剛好……我就在你下面。」

至宇驚震又窘然地立刻翻起身,平素的冷靜早已消失無蹤。

「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對妳……」他本想扶起她,卻又像怕觸電般地縮了回去。「對不起!」

藍婇身上一輕,她忙不迭地大大喘息了一口氣,好象覺得空氣又再度回到胸腔里了。

她到今天才知道男人的身材真是沉重有料,尤其是看似高大瘦削的他。

至宇滿臉焦急地看著她,見她遲遲不起身,還以為自己把她壓傷了。「妳還好嗎?肋骨痛嗎?喘氣的時候會不會痛?」

眼看他又要發揮醫生救人的本能,為她細細檢查起來,藍婇羞紅著臉,連忙道︰「我只是手麻腳麻了,現在動不了……」

「對不起。」他急忙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大步往古宅走去。

「不要進去,會被誤會的!」她急急地阻止他,「你只要把我抱到椅子上等我手腳不麻了就好,而且……而且我還有話想要對你說。」

至宇停下腳步,依言將她放到休閑椅上,深思地凝視著她;臉龐上還有淡紅色的酒疹末消褪,可是神情卻非常專注嚴肅。

「妳想說什麼?」

藍婇怔怔地望著他,眼眶不爭氣地濕熱了起來。

「你……你對我有沒有一絲絲印象?」她努力咽下哽咽,強自鎮定地問道。

他的眼神掠過一絲迷惘,「印象?」

「對。」她充滿希冀的看著他,雙眸濕潤而晶亮,「你看到我時,沒有一點點的熟悉感嗎?」

他納悶的搖搖頭,「我不懂。」

「沒有嗎?真的一點點都沒有嗎?」她急急地追問。

「妳確定妳現在只有手腳麻痹嗎?」他懷疑地替她量起脈搏。

「我的腦袋沒有壞,我也沒有精神分裂。」她急急地告訴他,「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你對前生的事一點都沒有記憶嗎?」

他瞇起眼楮,隨即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妳現在的精神狀態太過緊繃了,等妳好好休息過後再說吧。」

「佟醫生,我沒有瘋……」她氣急敗壞的聲明。

但顯然他已經認定她精神不太穩定,堅決地將她抱進古宅。

「佟醫生……」藍婇大驚失色地瞥見員工正在大廳里做清潔工作。「快把我放下來,快!」

「我不能。」至宇根本不理睬她的緊張,繼續抱著她走上樓梯。

她又驚又累了一個晚上,還被他壓得全身僵麻,精神狀態不好也是應該的。

「可是我……啊……走快點,走快點!」她干脆把臉埋入他的懷里,鴕鳥心態地暗自祈禱員工們不會注意到。

但是她的祈禱並沒有發生效用,小埃第一個驚喜地叫了出來。

「佟醫生,婇兒,你們……呵呵呵……很好,真好。」

「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至宇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迅速聲明。

可是太遲了,大廳里的幾名員工紛紛咧大了嘴,笑得樂不可支。

「天哪!」藍婇驚慌失措地道︰「你們誤會了,我和佟醫生只是……呃,去散步,然後……呃,我腳扭到,結果……他抱我回來,就這樣。」

「是呀、是呀,我們相信。」員工們點頭竊笑。

他和她無奈地相視一眼。

丙然不會有人信!

在至宇的堅持下,藍婇還是被迫回到房間休息,可是等到他走出房門時,已經恢復動彈能力的她很快跳下床,飛快地梳洗後,換上衣服、綰了頭發,便偷偷地溜下樓。

她沖進廚房,迅速取出海鮮食材與蔬菜,熬煮著一大鍋的什錦海鮮粥。

昨晚蒸好的饅頭也派上用場,還有她習慣在前一天腌拌的海蜇小黃瓜絲,雲南椒油大頭菜,一一裝入盤中,分成了一份份,最後再將熱騰騰的海鮮粥添入大碗里,也擺放入條盤里。

她撳鈴讓員工們過來拿,好趁新鮮香熱時送給每位客人。

「婇兒,今天早上……」

「誤會一場。」她的表情明白表示嚴正的警告。

「是是。」他們吐了吐舌,捧起條盤連忙跑掉。

藍婇嘆了一口氣,神情困頓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她對著待整理的蔬菜發呆。

她昨晚精神緊繃了一整夜,淚水與激動的情緒徹底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氣,在擠出殘存的一點精力做完早餐後,整個人便再也無法動彈了。

昨夜是一場夢嗎?

她會不會思念「他」過度,以至于錯把佟至宇認成是「他」的今生?

「我該怎麼辦?」

斬斷這一絲絲微弱可能的希望,接受他終究不過是另一個陌生人?

可是她渴望再見他好久好久了……

不,她一定要查清楚,必要的時候動用一切能量也在所不惜。

中午過後,藍婇趁較不忙時,鼓起勇氣再度走向小木屋。

來到門口,她內心猶豫掙扎不已,想敲門,卻又硬生生抑下沖動。

她想要請他與自己做一個實驗,一個測出他有否可能是昊陽的實驗。

但是身為醫生,滿腦子科學觀念的他會接受嗎?

她實在沒有把握……而且又該怎麼跟他解釋為何要做這個實驗呢?

他可能會直接叫她去掛腦科做診斷治療吧。

「婇兒!」一記歡呼在她頭頂響起。

藍婇霎時嘔死了,後悔自己沒有早早敲門躲進小木屋里,才會被那個自命風流的張天野逮到了。

「我在忙。」她忍不住氣惱地冷冷別了他一眼。

沒辦法,現在的她根本禮貌不起來。

張天野一呆,愕然地問︰「妳、妳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對。」她很干脆地回道。

他有一絲難堪與錯愕,「我……」

「張先生,你與宋小姐是來度假的,我除了提供親切的招待和優質的食宿外,並沒有額外賣笑的服務。」她破天荒地咄咄逼人,一臉憤慨的模樣。「而且你最應當對宋小姐負起責任,而不是讓她尷尬傷心地接受未婚夫追著別的女孩跑的殘酷事實,再說我以前、現在、未來都不可能愛上你,這樣說夠明白嗎?」

「我、我……」張天野作夢都沒想到一向溫柔甜美的藍彩會發飆,並且發起飆來這麼銳利尖刻、句句不留情。

「我什麼?我現在要和佟醫生談重要的事,是關于藍島上醫療體系設施的正事!如果你沒什麼問題的話,請自便,平台上、沙灘上或房間里都很涼爽,我建議你可以往那兒去。」她盯著他,斷然地道。

「我、我我我……」

「失陪。」她二話不說轉開門鎖,大步踏進後立刻砰地一聲甩上門。

雖然她馬上就後悔用這麼惡劣的態度對待客人,可是痛罵他一頓的滋味實在是……太爽了。

是呀,她早該這麼做的。

「我沒有听到妳敲門,不過我完全不介意。」佇立在她面前的至宇微笑的開口,黑眸里閃過滿滿的贊賞。「因為妳方才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謝謝。」她滿月復的怒氣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消失無蹤,又變得害羞靦腆起來,「對不起,我沒有敲門就自己進來了,還有……呃,聲音太大,擾亂安寧。」

他淺淺一笑,關切地看著她,「妳好點了嗎?」

「我沒事,倒是你的酒疹……」她滿心愧疚,「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能喝酒。」

「不打緊,至少我這次沒有腫成豬頭臉。」他自我調侃,「上一次我喝酒是在同事的婚宴上,因為是證婚人,被迫喝了一杯高粱酒,事後渾身麻癢得恨不得把頭切下來。」

她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隨即捂住嘴,「啊,抱歉。」

「不用道歉,我自己也覺得很好笑。」他無奈地道︰「自從那次之後,打死我絕不可能再踫一滴酒精。」

「我昨晚真不該調那杯『相思』給你的。」她一臉懊惱。

「不,我很高興我喝了。」他誠實地說︰「因為它的滋味真的非常美妙,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種感覺。」

「那今天要不要再來一杯?」她提議。

「不用了!」他嚇了一跳,直覺反應。

藍婇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在最初的尷尬過後,也跟著咧嘴微笑。

「對了,妳專程來找我,想必是有事要談吧。」他指了指藤椅沙發,爾雅地道︰「請坐。」

她有一絲忐忑地坐下來,絞擰著雙手,考慮了好久才開口。

「你相信輪回嗎?」

至宇在她對面坐下,聞言想也不想地說︰「我只相信今生今世,還有,科學可以證明一切。」

她一愣,心慌地道︰「為什麼?」

「我是醫生,用科學態度求證事物是最小心謹慎的作法,我認為很合理。」

「可是……」

他挑高一眉,「這和我們要談的話題有關嗎?」

他的態度如此堅定固執,藍婇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接續下去。

她有些退卻了,對自己新燃起的一絲希望失去了信心。

「如果我可以讓你想起前世的事來呢?」她小臉蒼白,緊張地看著他。

至宇啞然失笑了,「那麼或許我會願意相信,這世上的確有輪回這回事……等等,妳指的是外國某心理學派的催眠說嗎?相信我,我曾經接受過某些自稱大師的挑戰,但是事後證明那不過是某種暗示與強灌的『前生記憶』,就像CD一樣,你燒錄什麼,大腦就接受什麼。」

「我並沒有要催眠你。」她急切地傾身向前,極力說服他。「我只是想打開你通往過去的記憶之門,我……我想讓你知道,你以前是誰。」

「我並不想知道我以前是誰,我只在乎現在,今生,此刻的我。」他毫不猶豫地斷然拒絕。

她臉色霎時一白,「可是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你……是不是我曾經很熟悉的那個人。」

至宇瞇起眼楮,懷疑地盯著她,有一些憂心仲忡地道︰「婇兒,妳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不,我沒有瘋,我也不是壓力過大、精神失調。」她激動地喊了起來。

「婇兒。」他溫柔安撫地握緊她冰冷顫抖的手,「放輕松,冷靜點。」

「我沒有不冷靜,我很冷靜。」說到這里,她小臉垮了下來,頹然地道︰「你根本不相信我。」

他靜靜看著她,心頭不禁掠過了一絲糾疼的憐惜。

「我並非不相信妳,只是不懂妳究竟要做什麼?妳所說的話並不合邏輯,而且一點也不科學,完全無法解釋。」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並不是科學解釋得了的。」她抬頭凝視著他,苦澀地道︰「你如何解釋內分泌?還有靈魂?甚至是花香?」

他一怔,有些無言以對。

「我相信那是現今科學尚未探討到的神秘領域,但是我絕對不承認妳的前世今生說。」他目光緊盯著她,「妳想告訴我什麼呢?說妳記得前世的事,而我是妳前世見過的一個人,認識的一個朋友嗎?」

「恐怕比那個還要更艱澀深沉一些……」但他連輪回都不信了,她也不敢指望他會相信「神話」。

他笑了,「婇兒,妳應該多休息,放松心情。」

她神情哀傷地看著他,沮喪和深沉的絕望失落感緊緊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遠比被壓了一整夜還要軟弱僵麻。

目前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絕對不是昊陽,二是他是昊陽,但是已經完完全全抹去了對她所有的愛與記憶。

無論是哪一種,她都再也沒有擁有他的機會了。

所以她還徒勞無功地想嘗試什麼呢?她是注定永遠失去他了。

藍婇虛弱地起身,踩著虛浮的腳步越過他。

「妳還好嗎?」至宇心頭忽地竄過一抹熟悉的心痛感,本能地伸手握住她的時彎。

她緩緩回首,淚水盈盈。

他胸口頓時像被重錘猛地擊中了,「婇兒,妳別這樣。」

「放手吧。」她語音破碎,低低地道︰「我不想為難你。」

他的理智告訴自己,他是對的,但是他的情感卻怎麼也舍不得看她流淚難過。

「我……」他晈著牙,內心強烈交戰。

「佟醫生,我該走了。」她輕顫著吸了一口氣,勉強擠出一絲笑,「就當我今天下午沒有來過,真的,這只是一個……蠢極了的提議,把它忘了吧。」

「妳可以告訴我,妳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至宇不肯放手,緊緊抓住她,黑眸溫和堅定地望著她,「說服我!」

藍婇憂傷地響應他的眸光,欲言又止。

她可以直接的告訴他,因為她懷疑他是自己千年前的心愛男人嗎?可以說服他相信,她在這漫長的千年時光里,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所以決定放手一搏,只為贏回這個可能是唯一擁有他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她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他究竟是不是昊陽?

不不,她並不認為他會懂,能接受這听來荒誕不經的故事。

「對不起。」藍婇強抑下心里的苦澀,輕輕掙月兌開他的手。「我真的該走了,我無法用你能夠理解的方式解釋這一切,如果你有疑慮且不放心的話,就算勉強做了這件事,你還是不能夠面對與接受所想起的種種記憶。」

她說得越來越撲朔迷離、玄奇難解了。

至宇蹙起眉心,努力想耍弄清楚個中緣由。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是妳……前世認識的那個人,那麼對妳有什麼意義?妳預備如何?」他盯著她問道。

她深深地望入他的眼眸里,「我不知道,決定權不在我,假如你真是他,又假如你想起了前生所有的事,那麼你會知道該怎麼決定面對我、處置我。」

「處置?」他悚然一驚,「妳用了一個好嚴重的字眼。」

她淚水盈眶,「這是我欠你……不,是我欠『他』的。」

她的話讓他不知該做何響應,因為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又遙遠。

「再見。」她輕聲道,隨即轉身走出房間。

至宇凝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沒來由地涌起一陣慌亂迷惑痛苦。

可惡!他還以為來到藍島,他的日子就會恢復簡單和無憂,就可以厘清思緒下定決心做出抉擇。

可是這個典雅清麗的神秘少女卻將他的生活、他的心池擾得更亂、更惘然。

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無法理智地、無情地將她的身影笑語驅逐出腦海里了。

至宇深感挫敗地爬梳過濃密的黑發,深邃的瞳眸無奈地眺望向窗外藍藍的海洋。

他到藍島來,究竟是找到了答案?還是攪出了更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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