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難為情 第二章

開封城門口

大家都知道,開封城門是這麼一回事的,大大的城門底下分內外,城內三步第一崗是官兵駐守,城外三步是香圓的地盤,她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地擋在城門前,哪個要進城的都得先通過她才行。

春天好時光,處處鶯飛蝶舞花也香,但是對于穿著桃紅色絳紗衣裳,梳著獅子滾繡球的俏皮團髻的香圓來說,春天的美景在她眼前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春天呈百病好發季節,所以也是「一品回春院」的大旺季。

本來每天排到門口外頭那棵老柳樹下的病患,現在會排到三條街外那麼遠,每天數十只爐子從不間斷地沸騰熬煮著藥湯,大夫們和學徒們忙得跟陀螺一樣團團轉。

但是香圓並不以此為滿,她還是堅守城門外發傳單的崗位,希望為「一品回春院」帶來更多的人潮。

「業務守則第一條︰沒有拉不到的客人,除非你找了不會拉的人。」她背著一大口袋的宣傳單,不忘翻閱京城多才多藝的相思先生最新印行的頭牌好書「利益心經之我是接班人」。「對!說得好,就是這樣!」

上頭除了寫得文縐縐卻見解精闢地點出了許多爭戰商場上的妙方,還提供了不少的教戰實例以供學習。

比方說這業務守則第一條的例子——

有一天賣麻油的王麻子發現自個兒的麻油怎麼銷量遠遠遜于對街胡麻子的麻油?所以他明察暗訪之後驚覺,原來走胡麻子拉客的方式跟自己大大不同。

王麻子只要有客人從面前晃過去,他就會拉開大嗓門惡狠狠地大吼︰「買——麻油喔!純正黑芝麻熬煉的老麻油,他女乃女乃的不買鐵定是笨蛋喔!」

可是胡麻子可就不同了,他只要見客人從自家門前晃過去,一開口便是和和氣氣笑眯眯的,「買麻油喔——純正黑芝麻熬煉的老麻油,大老爺,您來買的包準都是行家喔!」

所以「嘴甜」乃是拉客人的必備良招,記之記之。

香圓真是對相思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也把每一條守則謹記在心,像現在就派得上用場了。

「來喲!來喲!您到開封來,不可不知開封事。正所謂遠親近鄰不如有良醫在側,居家出門必備良藥何處找尋?」她拉開嗓門吆喝,不忘笑意嫣然。「‘一品春院’保證您一身的健康,是行家第一首選……曖!這位婆婆,您腰酸背疼嗎?‘一品回春院’的辜大夫是本科神醫,手底下治好的病患沒有一萬也有五千,這宣傳單拿去求診還能打九五折,正是不看可惜,看了就不可惜!」

「哎呀!真有這麼神?」長年為腰酸背痛所苦的老婆婆聞言大喜,迫不及待接過了宣傳單。「那我一定要叫我住開封的佷兒帶我去‘一品回春院’看看。」

「贊啦,婆婆,您真內行!」香圓眉開眼笑,不忘繼續對要進城的人們推薦。「這位小姐,您臉上青春的痕跡是不是困擾您很久了呢?‘一品回春院’里有位章大夫可了不起了,他調制出的藥膏清涼有勁,可以讓您臉上的點點風過水無痕哪!」

「真的嗎?!」臉上滿是青春痘疤的姑娘歡天喜地極了。「是‘一品回春院’的章大夫嗎?你沒有騙我吧?真治得好?」

「您盡避去探听,看我羅香圓有騙過人沒有?若治不好,我頭給你剁下來當球踢!」她慷慨激昂地一拍胸脯。

「那實在太好了,謝謝你啊!」痘疤姑娘笑得合不攏嘴。「給我一張……不對,給我一百張!若要真治得好我的絕世美貌,我就免費幫你拉一百個客人啦!」

「哎喲,那就有勞您了。」這不正是相思先生書中提到的第二守則嗎?

業務守則第二條︰能將產品宣傳得天花亂墜是本分,能夠讓您的客人免費替您大肆推廣就是真本事!記住,有口碑才能造就事業的里程碑!

真是太太太有道理了。

香圓仿佛已可見到「一品回春院」像顆熟透的隻果般落入她這位未來東家的手掌里。

哇哈哈哈,現在誰都阻止不了她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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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證明,香圓的一腔熱血滿懷抱負在當天晚上就遇上了十八年來最殘酷可怕的天大危機。

而且耍此賤招的不是別人,就是她的老爹,人稱妙手回春羅神醫。

「他們是誰?」香圓揉著饑腸轆轆的小肚子甫踏進內堂,就看到了一字排開高大壯健的男人們沖著她笑,還不忘搔首弄姿擠眉弄眼。

「嗨!」

甚至還有人偷偷拉松了衣襟,露出一大片古銅色的胸肌。

看到鬼。

她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踏錯門戶。

「對不起,我不知道開封也這般先進,居然有男寵店了。」她喃喃,圓圓小臉浮上雨朵燒紅的羞赧,急忙轉身就要溜。

「給我站住!」羅一品拉長了音警告道︰「跑哪里去?」

「爹……」香圓一頓,回頭不好意思地喚了一聲,隨即嗖地倒抽了口涼氣。「爹?!」

爹怎麼會在這里?難不成他也來男寵店上工?拜托,都這麼老了怎麼可能會被雇用……不!天哪!爹該不會是來光顧的吧?

她震驚得張口結舌,完全說不出話來。

難怪爹這麼多年來都不續弦,再幫他們找一個「阿姨」,可、可是她真的做夢都沒想過爹居然會是兔二爺?!

香圓腦子有點暈眩,眼前有幾顆星星閃呀閃地飛了過去。

「你那個齷齪的小腦袋在想什麼骯髒的鬼念頭?」羅一品很不爽地瞪著小女兒。「給我過來,看一看,選一個。」

「選,選什麼?」她的語氣顫抖。

選她未來的「後叔」嗎?

天哪,她是知道這陣子爹被她搞到頭暈腦脹的,可萬萬沒想到他會因此被逼出了五斗櫃,公開自己是兔二爺的驚人真相。

「丈夫。」羅一品簡短有力,還不忘擠出最燦爛的笑容「愛憐」地瞄向那一宇排開的猛男。

「不——」她想哭,但是更想噴血。「爹,您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們?您都忘了娘了嗎?」

這個打擊實在太大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承受得了……她得先去找王大夫討顆定驚丸來吃吃!

「這跟你娘有什麼干系?」羅一品困惑地看著她。「不過我想你娘在天之靈也一定同意爹這麼做,她想必也會感到很安慰的吧?」

「怎麼可能?!」她的驚嚇傷心瞬間化成怒火,氣呼呼叫道︰「爹!您不要因為娘變成神主牌不能發表意見就這樣亂掰,娘要是在天上知道自己的丈夫變成了兔二爺,她肯定會嘔死的——不對,她老人家已經死過了——哎呀!反正她一定死不瞑目的!」

「你你你……你說什麼鬼話?誰誰誰……誰說我是兔二爺?」羅一品登時岔了氣,又嗆又咳氣急敗壞。

「您不是找了一堆男人要當我爹……不,是娘……也不對,是當後叔……」

羅一品霎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指著她「你你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吐出完整的話。

「你的腦袋瓜究竟在想什麼東西?你怎麼會把冰清玉潔、忠貞守禮的我聯想成兔子呢?再過一兩年我就能拿到朝廷敕封的貞節牌坊了!」

「還貞節牌坊咧。」香圓噗地笑了起來,「呵呵呵……爹,男人沒有貞節牌坊的。」

「喔,說得也是,我都給氣忘了。」羅一品頓了頓,隨即大大跌足扼腕。「可惡!為什麼男人沒有貞節牌坊呢?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想他守身如玉這麼多年,擁有坐懷不亂的真本事。心中念念不忘只有那已往西天的愛妻,真是此情此心唯天可表啊!

「也沒什麼好不公平的啊。」她聳聳肩,理所當然地道︰「男人哪有什麼貞節可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羅一品又臉紅脖子粗起來。

「就是我說出來的那個意思!」香圓嘆了口氣,「爹啊,您也不想想,‘一品回春院’不交給我是不成的,事到如今您還能指望誰呀?」

「喂!話干什麼又說到這邊來?你老爹好不容易稍稍忘記這件傷心事,你偏偏又提起,是想氣死老爹嗎?」他直跳腳,氣得口沬橫飛。「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找了一堆男人來這兒亮相?不就是想要你早早成親死了那條心嗎?」

「辦不到的啦!」

「什麼?你再說一次!啊?」

「說一百次也沒問題,總之‘一品回春院’的未來就是我,我就是‘一品回春院’的未來,爹,您面對現實吧!」

那排排站的猛男們目不轉楮地望著他們父女倆吵得面紅耳赤,本來還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開始有人掄椅子抬桌子了,猛男們這才嚇得驚逃四散奪門而出。

「救命啦!殺人啦!」

就在羅家父女倆差點打起來的當兒,幸虧是今年高齡九十九歲、滿頭白發牙不關風的羅氏老宗長及時趕到,這才阻止了一樁可能父女相殘的人倫悲劇。

在听完兩造你來我往並氣急敗壞的爭論後,老宗長總算做出了裁決。

「偶搜……」老宗長嘆了一口氣,「泥瞞不又再掃啦!」

還好自從老宗長八十九歲那一年牙齒掉光光後,大家就習慣了他老人家說話的腔調,最少也能猜得出七七八八。

「老宗長,我們不再吵了,您別擔心。」羅一品實在很擔心老宗長的身子。

畢竟都九十九歲,逢九是大關哪,總不能隨隨便便就被他們這些佷孫兒們給氣死啊。

「對啊,宗長爺爺。」香圓低著頭,無比歉然地道︰「還驚動了您,真是不好意思。」

「唉……」老宗長滿臉誠懇地道︰「嘎猴漫素興啦。」

「是是是,家和萬事興。」羅一品白了女兒一眼。「只要有人別再成天想著那些自己根本做不到也不應做的事,那就萬事大吉了。」

「不知道是誰喔,冥頑不靈、食古不化還重男輕女……」香圓嘀咕。

「你是不是還想找架吵?」羅一品火大了。

「來啊、來啊,我有理走遍天下。」她也不服氣地回道。

所有人不約而同捧頭哀嘆!

這對父女真是像到不行!

「奏讓藥王結定吧。」老宗長顫巍巍地道。

眾人一愣,接著點頭如搗蒜。

「對對對!就讓藥王來決定,就這麼辦!」

羅一品看著他們,「啊?」

「啊什麼啊?」幾個宗兄連忙對他使眼色。「就這樣決定了,要听宗長的話,沒有什麼法子是比這個法子更公道的了。」

「可是……」

香圓興致勃勃地道︰「好哇、好哇,只要能夠讓我證明我的確有接掌‘一品回春院’的實力,要我做什麼都行!」

「可是……」羅一品張嘴欲言。

「藥王他老人家在哪里呢?」她熱烈地問。

老宗長先是滿意地點點頭,隨後神情變得肅穆又神秘兮兮的——

「在、藥、王、圃。」

所有人全驚呆了,不敢相信老宗長居然也有字正腔圓的時候?!

由此可知,尊貴無比的藥王圃在大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了。

香圓眨眨眼楮,滿臉疑惑。

藥王圃?就是那個他們幾百年才去敬拜一次的藥王圃?難道是要去擲茭問神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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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風苦雨啊……

嘩啦啦的雨聲不斷落在屋檐,牡丹花、芭蕉葉和養金魚的福紅圓缸上,敲打得人全身寒毛直豎。

尤其是偌大的藥王圃里,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

打今兒一早搬進來直到現在,香圓想破了頭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搬到這兒來。

雖說一切交給藥王決定,可是藥王不都死了五百年了嗎?現在他老人家英武的銅像還在主屋里供著,她本來想擲茭,可大家都說不是那麼回事,只說了住進藥王圃後若有奇遇,那便是藥王顯靈親自應允了。

「該不會是在騙我的吧?」她煮了一碗香噴噴的大鹵面,邊夾著彈牙的面條邊唏哩呼嚕吃將起來,滿月復疑團。

藥王真會顯靈嗎?難道會突然咻地吹來一陣陰風,然後呼地隨著白茫茫霧氣出現?

「藥——王——現——身——」她拉長聲喊完,登時笑得連面條都噴出來了。「哈哈哈……搞什麼鬼啊?」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看樣子就知道大家是聯合起來哄她的,說不定只是想把她關在這兒住蚌十天半個月,就以為能打消她想接掌「一品回春院」的志願。

「反正這些天只有我在這兒,等出去了再向他們胡謅一氣,就說藥王爺爺已經顯靈答應我了。」她眼楮亮了起來,滿臉得意。

話說回來,平常看起來樓閣籠煙如詩如畫的藥王圃,在入夜之後看起來真的好恐怖啊。

真的要在這兒待半個月嗎?那些宗長會不會太狠心了點?

香圓不禁吞了口口水,小巧圓潤的鼻頭微微紅了起來。

「我不過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啊,怎麼這樣待我呢?」她嘆了一口氣。

幸好她趁臨要出門前,偷偷請大嫂幫她打包了幾包藥草和醫書,這下子在這兒閉關期間就不愁沒進步了。

再瞧了外頭嘩啦啦越下越寒的雨,她當下決定趕緊吃完面就早早上床睡覺去也。

「藥王顯靈?」她忍不住又噗地笑了出來。

統統都是異想天開騙人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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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听了一夜的雨聲。

直到天將明,雨聲歇止,香圓才得以擁被呼呼大睡。

但是睡著睡著,怎麼突然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又有點熱起來?她下意識地掙開棉被,淡絳色的軟袖被拉滑上來,露出了圓潤雪白的雙臂,可是才剛剛感覺到舒服的涼爽感,下一瞬間又被一個沉重得要命的東西給壓住了。

「厚!很重耶!」她皺緊眉頭,睡意濃厚地咕噥抗議,拼命把壓在手臂上的東西給推開。

罷松口氣,那個熱呼呼的沉重東西又巴了上來,這下子連她的腰都不得安寧,差點被壓得岔了氣。

「咳咳咳……什麼東西啊?」被雨聲吵了一夜兼緊張了一夜的香圓火氣轟地直街上腦門,氣得瞌睡蟲全被驚跑了,翻身坐了起來。

誰知道這麼一看,當場把她三魂七魄嚇飛了一大半!

「啊啊啊——」她指著面前那沉睡得好不悠然自在的挺拔果男,連連慘叫。

那個被她尖叫聲吵醒的英俊男人緩緩睜開雙眼,黝黑深邃得近乎夜藍的眸子不悅地盯著她。

「叫屁啊?」他濃眉微蹙,嗓音低沉如最醇厚芬芳的藥湯。

啊,這種藥湯的醇美度鐵定是加了王不留行與七味絕品草才能調制出來的……

「嚇!」香圓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娘啊!現、現在應該不是要研究那個的時候吧?

「你、你究竟是誰?還、還全身光溜溜地躺在我床上?你知不知道男、男女授受不親啊?」她拼命往後縮,還差點摔下床。

他長臂閃電般一撈,輕松地將她撈回床上。

「坐好,別吵。」他將她放穩以後,高大挺拔的身軀躺回紅眠床閉上雙眼補眠。

「我還沒睡飽。」

「喔,對不起……等一下!誰管你有沒有睡飽?」她臉色發青,「你,你到底是誰?你跑到我床上干什麼?難道你是我二哥說過的那個飛天婬魔花蝴蝶——」

「去煮飯。」他連動都沒動,只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擁著棉被命令道。

「煮飯?」她眨了眨眼楮,懷疑地指著自己鼻頭。「我?」

「我睡醒以後要吃飯。」他翻過身去,露出肌肉賁起的寬闊雙肩和後背,優美的修長線條看得她眼楮都直了。

多麼健康寫意精壯的好身材,簡直是極品,就像是千年人參王那般稀有珍貴又……喂!

香圓硬生生把視線拔離那美好的猛男背部線條,心髒差點無力,捂著左胸大口大口深呼吸。

幸好,他下半身有穿褲子,而且她的被子還遮住他一半身子……

「幸虧不是全果,要不然這樣我受的刺激也太大了。」她慶幸地喃喃自語,邊說邊爬下床,抓過一旁屏風上的紅緞宮衫慢吞吞穿上。「真是的,一大早也別這樣嚇人——」

等等,她在干什麼?

香圓還真的穿好衣裳鞋襪就要走出房門去洗手做羹湯,直到小腳要跨出房門檻的那一剎那,突然清醒過來。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在她床上?她干嘛乖乖的听話去煮飯哪?

她氣呼呼地轉身挽起袖子就要找人算賬,可是怒氣騰騰地殺到床邊,猛一看到他英俊的容顏睡得好熟的模樣,她突然整個人呆住。

微風還拂起了紅眠床上淡紅色的床紗飄飛,忽隱忽現露出了那深沉睡去的英挺男人,他挺拔的鼻梁,緊閉著長長睫毛的鳳眼……

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般好看的一雙眼。

窗外的鳥聲吱吱喳喳,淡淡的花香味被一陣輕風吹飄了進來,不是春天嗎?怎麼會有初夏清甜的茉莉花氣呢?

這一刻,像在一個迷離奇幻的夢境里一樣,可是她卻如此清晰地感覺到微風撲面時,那暖暖的,又涼涼的感覺。

「我肯定是在做夢。」她囈語著,愣愣地搖了搖頭,隨即傻呼呼地轉身走出睡房。

對啊,一定是在做夢,才會夢見有個卓爾不凡的猛男躺在她床上的春夢。

哎呀,春天果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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