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黎郡主 尾聲

後來的好幾天,她沒再見到狄無塵,黎軒小築一如往常。

和狄無塵的大婚將近,園里上上下下都在忙著布置,侯浣浣不曉得九王爺是用什麼法子擺平了賀家,沒人說,她也沒心情問。

從侯浣浣睜眼醒過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生命里的某些東西——那些她極為珍視的、曾經細細收藏的東西,全部都失去了。她傷了蘭嵐,她也傷了狄無塵;侯浣浣捧著臉,卻沒掉一滴淚,她把一切都搞砸了,所有的一切,全給她毀得干干淨淨,她還能哭什麼?她沒有資格!

她不再開口,只是消極地等待日子一天天流去。

直到婚禮的前五天,她終于失控地痛哭了一場,收拾細軟,決定離開這傷心之地。

婚禮對她來說,根本是無意義的,就算她還能愛狄無塵一如往昔,可是他呢?

那男人的個性,是絕對不會原諒她做過的事,就像這些日子以來,他從來沒有踏進過黎軒小築。

因為他說了,他不會再在乎她了!

侯浣浣痛苦地閉上眼,這就是了,既然他一點兒都不在乎她,那麼,離開又有什麼牽掛?與其和他痛苦地廝守一生,倒不如一輩子孤孤單單。

但臨走前,她卻無意間听到小雁和何總管的談話。然後,侯浣浣知道她能全身而退的原因。

粱紅蔓被狄無塵和馮即安帶回來了,那女孩撇清和她的一切關系,坦承自己和卜家寨有所牽連。而張揚和賀斐意找不到有關卜家任何蛛絲馬跡,決意先處決粱紅蔓,以儆效尤。

侯浣浣當時眼前一暗,她渾身冰涼。婚禮還剩五天,而紅蔓,卻只有兩天好活了。

她機械化地跨出一步。這個消息,粉碎了她對狄無塵僅有的一點期望。

看在九王爺的分上,張揚沒有追究她干涉東廠政務的事,這點就足以警惕她別再做傻事了;但是,紅蔓何辜替她擔下這一切?賀家劫案是她犯的,別說跟紅蔓一點關系也沒有,就算有,她也不會眼睜睜地看那女孩給殺頭,就算劫法場,她也要把人救走。

無塵呢?想必會更恨她吧!

侯浣浣的心縮了一下——是怨,還是痛,一時間厘不清。

想起那個男人,也連帶想起很多往事;然而,她的心緒反而清楚了,那是痛!

她是不怨他的,因為她愛的就是那樣完完整整的他;連他決裂後的無情,她皆心甘情願受下。

然而,為了紅蔓,她必須站起來反抗他,她的良心,逼她要這麼做。

有什麼關系呢?反正……反正,他早逼自己做了選擇,他早就不在乎她了!

***

梁紅蔓閉上跟。再怎麼說,她都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死亡在她這般青春勃發的年紀,是多殘酷的一件事。感覺掃在衣領後那塊粗糙的木牌被大力抽下,地認命地閉上眼,身子微微顫抖,只等待—刀落下。

馮大哥——她的心戰栗了一下,輕喚一個人。

台上的狄無塵只是漠然冷一張瞼,當粱紅蔓帶著乞憐的目光看著他,他也只是瞪著劊子手手中那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刀身。

‘行刑!’張揚點點頭,狄無塵抽下令牌,手掌在空中稍微停了一下。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的,忽然一陣風起雲涌,黃沙迷漫中,只聞那劊子手慘叫一聲,肩上端正地插了一枝箭。

狄無塵瞪著那枝箭,該死!他詛咒一聲,他早就知道依她的個性絕不會就此松手。就在群眾驚呼聲中,還有官家紛紛拔刀吆暍的同時,數十名黑衣蒙面漢子自四周涌出,其中一名男子砍倒了數名東廠的爪牙,幾個起落便躍上刑台,伸臂攬腰抱走了梁紅蔓。

狄無塵閃出,借力在欄上一撐,幾個翻滾,在空中出劍攻向那蒙面人。

他的每一招皆凌厲很絕,次次幾乎逼得蒙面人月兌手放開粱紅蔓。

‘把人留下。’狄無塵冷冷地說。

眼看擁著梁紅蔓的陳小韜就要處于下風,躲在刑場東北角一處官家屋檐發箭的侯浣浣再度抽出箭;然而,卻遲遲不敢瞄準纏斗的兩人。

兩個都是她最深愛的男人,要是誤傷了其中之一,她都會受不了。

‘我去幫小韜。’最後,她氣憤地丟下弓,就要自屋頂跳下。

‘丫頭,別去,要是讓張揚認出你,會更麻煩的。這兒等著,我下去。’小安扯住地。

說時遲、那時快,另一條黑影子自人群中跳出,臉上亦是蒙著面,連連擋開了狄無塵的幾劍,對陳小韜大喊︰‘這兒有我撐著,快帶她走。’

一看有幫手加入,屋檐上的侯浣浣和小安同時過去接應陳小韜。

余下的蒙面人—看已經得手,全部迅速地撤離法場。

‘那是誰?’侯浣浣一邊快速地解開梁紅蔓的手,一邊問道。

拉下面罩,陳小韜的神色有些古怪。

‘一個同路的朋友,別問這麼多了,咱們快走!他和狄無塵的本事不相上下,沒事的。’

她點點頭,卻忍不住頻頻回首。若不是親眼瞧見,她死也不會相信抽下令牌的就是她曾想托付一切的男人,那發出的第一箭她本來是瞄向他的,可是她怎麼也松不開弦。

‘浣浣——’

她痛苦地閉上眼,狠心轉過身。

‘你們先帶她走!’

‘丫頭,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小安忍耐地說。

‘我知道,至少讓我回王府一道,跟娘道別。’

‘小安,讓她去吧!’陳小韜說完,抱著粱紅蔓先離開了。

新上來的幫手極為難纏,身手也是一流,幾次眼看狄無塵就要讓對方見血,偏偏又給避了去。

對方似乎有心引開狄無塵,采邊打邊走的計謀,百招過去,只見兩人愈打愈遠。

氣得張揚刷白著臉,捏著袖子把桌子一陣猛拍。

***

九王府內,蘭苑的一角。

看到娘親失神地靠在軟椅上,侯浣浣心中一慟,雙膝落地。

‘對不起!娘,女兒該死!女兒不該拿那些話來氣娘。’

蘭嵐錯愕了一下,回過臉,蒼白的臉頰流下兩行淚。

‘對不起!娘不哭,娘不哭!’蘭嵐抱住她,提手急急拭去自己的淚。

‘是我對不起娘。’侯浣浣替她擦掉淚。

一旁的九王爺,帶著笑容,靜望著這對母女。

‘我把阿娘交給您了。’她站起身,柔柔地對王爺說。

‘你要走?’

她無語頷首。

‘王爺,你還會因為那場大婚而留下我嗎?’

他望著她,長吁一口氣。

‘錯是因我而起,不能再繼續下去,我只要你快樂。你放心地走吧!一切都有我在。’

她點點頭,握住蘭嵐的手。‘娘,我會回來的,你一定要開開心心的,好不好?’

‘小黎,不,我該喚你一聲浣浣。’蘭嵐心如刀割,卻知道自己是真的留不住她了。

侯浣浣微微一笑,依依不舍地說了幾句話,才跟著九王爺走出房。

繞過中庭,到達門口——

在大街的盡頭,一名挺拔的男子牽著兩匹馬,正遙遙看著他們。

‘紅蔓的事,會不會讓賀家起疑心?’她問。

‘反正也沒憑沒據,他們動不了人的。’九王爺開口,喚的是她在卜家的小名。

‘小浣,回去之後,替我跟你爹說一聲,當年的事,我很抱歉!’

‘只要娘過得開心,爹不會怪你的。’她淒然一笑。‘那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那些該死的話,爹要是知道我這麼不孝,他一定會罵死我的。’

‘小浣——’

她抬起頭,那絕美的容顏底下有種大夢初醒的恍然。‘什麼都別說了,王爺,謝謝你這些日子來的照顧,我真的該走了。’

‘小浣,無塵的事,你沒有任何打算?’

她一僵,眼前卻是那枚在刑場里閃閃發亮的令牌。那令牌在無塵的手里,是他決定了紅蔓的生命,也決定他和她之間所有的希望。

‘不!他不值得我在乎,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她咬牙說道,翹首仰看府里層層疊疊的樓閣花台。

‘誰教風鑒塵埃?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她喃喃念道。

狄無塵,她原來就不該認識他的!如果時光可以重來,她寧願自己不曾撞進那個破倉庫,她寧願自己沒有在胸口上為他留下一道疤。侯浣浣僵硬地轉過身去,雙唇抿得死緊。

‘難道沒有法子挽回?’王爺繞到她身前,想再說些什麼,卻只見兩行淚滑下她的臉。

‘是他毀了這一切,不是我!’她哽咽了。‘王爺,他要我在卜家和他之間做選擇……他竟然這樣逼我,他好殘忍,我真的好恨他,我恨他無情、恨他沒有心肝!’忽然,她很堅強地挺直背,含淚對王爺燦然一笑。‘如此,誰都不能再強迫我了。’

王爺默默地看著侯浣浣,心中滿是感嘆。

‘是劫是緣,都隨風去了。替我跟小雁說一聲,說我回卜家後,會惦著她;王爺,今後您和阿娘,要保重!’

‘小浣——’王爺呆望著侯浣浣撮口發出一聲清嘯。

大街的彼端,陳小韜放開韁索,那匹白色駿馬直奔向侯浣浣。以一個簡單俐落的姿態飛身上馬,她那姿態——意氣飛揚,就像那一天,她拋開一切,迫不及待去找狄無塵表明心跡的義無反顧。

但是夕陽穿過她的瞳孔,卻有悲傷的霞光流露。

‘你還會回來看看嵐兒和我嗎?’王爺在她身邊問。

‘會。’簡單地下完承諾,朱清黎——不!是侯浣浣,在王府、在黎軒小築,甚至在狄無塵面前的身分再也沒有必要了!她終于回到自己的身分,跟著陳小韜,朝天涯盡頭奔走了。

‘她走了?’狄無塵的聲音在中庭後方響起。

‘無塵——’王爺回過頭,一面走,一面大喊。‘你來多久了?快!快去追她,那丫頭很死心眼,你去追地回來,現在還來得及,快去!’

他搖頭,動也不動。

‘你難道就不能原諒她?’

狄無塵還是搖頭,神情黯然。‘她早就做下選擇,在卜家和我之間。’

‘不!那不能做比較。她愛你,無塵,一如我逼她在嵐兒和地爹之中作選擇;然而,那是不能比較、無法抉擇的。有些感情,是你一輩子都放不開的,無塵,你一向聰明,怎麼會這麼糊涂?’

‘……’

‘逼她在卜家和你之間做選擇,是不對的!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愛,這樣做,對她太殘忍!’

‘那又如何,現在已經不是這個問題了。重要的是——小浣的幸福並不在這兒。’隔了好久,狄無塵終于說話了。‘早該讓她走的!這里會綁住她的。’

‘那婚禮呢?你怎麼辦?’

狄無塵的心突然被這句話俐落地撕開。他的手開始不能控制地顫抖,眼眶也發熱;這一刻,他只想嗚咽、只想痛哭,為心里的某個部分,正在流失的某個部分——在這世上,只有侯浣浣能填補的那一部分——

或者,他永遠也沒機會對她說,他是如何為她義無反顧了。

‘我會想辦法的。’他吞下喉頭的硬塊。輕輕地,撫觸著又冒出頭的胡子。

***

城門之外,那條通向關外的路,遙遠望不著邊際。

‘小浣,確定不回頭了?’陳小韜深思地看著她,那些落寞和憂愁都逃不過他的眼。

‘你知道那兒不是我的世界!’她淒然一笑。

‘但你可知,卜家也不是你的世界。’他凝視著她。

听到他意有所指的話語,侯浣浣的眼眶浮現了淚光,她狠狠別過瞼。‘別逼我,小韜!’

陳小韜走過去,自背後輕輕環住她,輕輕嘆一聲。‘我疼你,小浣,所以……’

她抹掉了眼淚,回頭努力地對他笑了笑。‘我會復原的,小韜。’

‘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你的決定,誰都無法強迫你;但是,小浣,有件事,我考量再三,我以為你有權利知道。’

‘什麼事?’

‘紅蔓和綠蔻,是無塵要即安放走的。’

她如遭雷殛,僵在當場!

‘不……不可能!’她搖頭,臉色發白。

‘在刑場幫我們擋開無塵的,你應該也猜得出來,只有即安才有那種身手。’

她想到那位黑衣人的本領,臉色更蒼白,天!她差點舉箭殺了無塵。

‘你心里該明白無塵是怎麼樣的人,他絕對不會跟權勢低頭,任紅蔓被活活誅殺的。’

‘不,不是這樣的。’她驚恐地搖頭。

‘為了能讓你完全月兌離賀家的陰影,明天的婚禮依舊會進行。’

她呆呆地瞪著陳小韜,愕然地接受了那些話。

‘行過大禮,他會派出十多輛馬車,自將軍府移往關外,會有人扮成你的模樣上車。明著是迎你回狄家堡,但實則是避開王振的耳目;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能完全月兌離賀家劫案的陰影。至于劫囚的事,無塵也知道你絕對下會松手,為此,他要即安來找我,在張揚面前,我們演了一場戲。小浣,你了解嗎?’

‘不!’她仍是搖頭。‘我不了解,我也不要了解,因為你說謊!’

侯浣浣忽然撲過去揪住陳小韜,開始搖他、晃他、勒他,不準他再說下去,她對他一陣厲聲大吼。

‘這樣騙我對你有什麼好處?狄無塵絕不會這麼做的!他不是任人左右的那種人,他根本就不要我,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絕對不會!’

陳小韜分文末動,而揪在襟口的那雙玉手,卻無端顫抖得好凶。

侯浣浣搖頭,未干的眼眶很快地又潮濕了,她拒絕相信。‘他絕不會讓即安放走紅蔓和綠蔻,紅蔓是我想辦法放走的,即安也不會幫我們,你明明知道紅蔓是他捉回來受死的,你說謊,小韜,承認你對我說謊!快!’她哽著聲音咆哮著。

見她如此,陳小韜更加心疼。

‘小浣,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愛狄無塵。’他悲哀地瞅著她。

侯浣浣退了一步,松開手,整個人再度崩潰。她握緊拳頭,點點落在陳小韜身上。

‘收回那句話,我不愛他,我一點都不愛他!’她瘋狂地命令他。‘收回!’一拳打在陳小韜肩上,她哭叫︰‘我叫你收回,听到沒有,我不愛他,我不想愛他!

我也不要愛他!’

陳小韜悶哼,整個人退了一步,忽又大步跨向前,狠狠抱住了掙扎不休的侯浣垸。

‘你這樣騙自己有什麼好?馮即安這一生听命過誰?就只有狄無塵能夠策動他,你要是不相信,回到卜家牧場,你可以問紅蔓!’

‘我不要,你們都串通好了,我不相信你們的話。’她大吼。

‘你愛他,為什麼不承認?’陳小韜忍無可忍,捏著她的肩膀大聲質問。

‘不!我不愛,我不愛無塵,我不要愛他!’她淒慘地哀叫,忽然用力抱住陳小韜。‘幫我!幫我變回卜家寨的侯浣浣,把我變回那個曾經無憂無慮的侯浣浣!

小韜,我不要愛任何人,我不想愛任何人!他逼我做選擇,他好殘忍,這對我不公平,不公平!’

‘也許他是錯了,但你不能否認,無塵對你也有情,只是他的方式跟別人不同。’听到那句話,她飛快地、胡亂地抹掉了眼淚,朝樹下休憩的馬狂奔而去。

‘小浣——’陳小韜大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上馬,策鞭馳騁。

‘我去問他,倘若不問清楚,我死也不會瞑目。’她回頭,扯著嗓子喊。

***

草原上,他呆坐了好久。一整個下午,除了身後那名徘徊不去、他連看都沒回頭看的旅人之外,陪伴他的只有風聲;但狄無塵是不關心這些的,他雙手交疊,擱在顎下兀自發呆,而一旁的黑馬,不時晃動著馬尾。

听到後頭那旅人的衣角微微擦動草皮的聲音,狄無塵以為那人要走了,可是等了許久,他都沒再听到聲響。

直到他好奇地回頭,才看清站在後頭的女孩。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你來多久了?’他站起身,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情況,他只懷疑自己是不是作夢。

‘即安告訴我的。我坐在這兒瞧你有半天了。’

半晌,兩人都很沉默,只有風聲在周遭莫名聳動著。

‘為什麼這樣做?’她啞著聲音問。

凝視著她的盈盈秋水,看見她的新月眉微蹙,狄無塵一陣心痛,她為何還要回頭,她可知他費了多大的力,才能張開手,放她飛去。

‘為什麼?無塵,告訴我為什麼?’

他仍動也沒動,只有狂風呼嘯聲在四周流竄著。

‘我對九王爺的承諾,不單單是帶你回王府,他還要我保護你,讓你不受傷害。’半晌,他終于開口。

听到那些話,侯浣浣感覺肺部的空氣正—點—點地被抽去;她轉過身,所有目光可及的事物在她的眼前下停地晃蕩,然後開始一片片地散開、飛落……侯浣浣慌亂地抓住白馬的鬃毛。

‘就這樣?’她努力把這個問句強裝無傷地放出去。

‘你以為還有什麼?’愛,還是夫妻之情?狄無塵想起她的抉擇,苦澀地反問。

九王爺說錯了,他根本不在乎她!

侯浣浣點點頭,她早該知道的,狄無塵會這樣做的意義。

陳小韜和九王爺統統都錯了,狄無塵對她沒有半點的情分,但她偏偏要愛他,怪誰?怨他無情,倒不如怨自己抽不開身。

‘我知道了。」她吸了一口氣,眼眶仍痛楚不堪。

‘你在那里,會快樂嗎?’

‘跟你沒有關系。’她快速地躍上馬,背著他把身子挺得好僵直。

往事有一天都會飄遠,然後消失,終會有一天,將不再扎痛她——就像他曾經剃盡的濃胡子;然而,她深知她的心是不可能遠走的,情種一旦生根,即使負心負意,但除非是死去,她不可能會忘記他片刻;她已經陷得太深︰水遠都抽不開身了。

‘胡子比較適合你,狄無塵。’坐上馬鞍,她回頭對他微微一笑。

狄無塵仍極目眺望卜家牧場的方向。雖看不到什麼,但他卻知道,只要她一定,在他心里的某個部分,從此也要隨地葬在卜家牧場了。

他是知道她的,她這一走,將不會再回頭,倏然,他抓住她的韁索。

‘你呢?你又為什麼來?’

為什麼?侯浣浣瞪著他的手,不相信狄無塵居然敢問她,難道她的狼狽還不夠說明這一切嗎?為什麼?事到如今,她又有什麼好逞能的。

說出來吧!說完之後,她就不欠他了!懊還的還清後,她將嚴令自己不再為情傷悲。

‘為你。’侯浣浣靜靜地瞅著他。

‘為我?’狄無塵的手微微顫抖,眼眶逸出熱意。

‘對!我為你而來!我為你而回頭,因為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答案。’

她定定地看著狄無塵,想看出他對這些話有沒有一絲絲的感覺;然而,在感情上,狄無塵的段數一直比她高。他把它們都隱藏得太好了,在滿腮胡子蓋住的半張臉上,他的眼楮冷靜清亮依舊,她甚至瞧不見他曾經對她有過的眷戀心情。

在心里扎根的感情開始拉扯著她的每一根神經,侯浣浣很痛,卻喊不出聲。她垂頭,手指僵硬地摩擦著韁繩。

‘說下去。’狄無塵忽然高聲命令她。

‘現在我寧願相信,是紅蔓真的打昏了即安,再自己想法子逃走;我也願意相信,你沒有默許小韜和我在法場上劫走了紅蔓;這說法是很蠢的,說實話,我從不知道我也有這麼可笑的一面,可笑地會去在乎一個責任重于一切的男人,但那偏偏是你,無塵。’

‘現在,你還在乎嗎?’他幾乎是很努力的,才能說完這句話。

她該嗎?無塵不是說了答案,難道他不曉得那個可笑的承諾對她而言,是個多大的傷害?

‘你以為呢?’她苦澀地問。‘我們都有自己的堅持,不是嗎?不,我不願意,無塵,我不想在乎了,因為你不值得我在乎。’

‘我只知道要用我的方式護你周全。’他松開手,渾身力氣像被抽盡。

護我周全,卻把我的靈魂砍得逼體鱗傷?何必呢?她想這般冷嘲他,卻只能淒然說道︰‘我明白,男人的承諾!’

‘你覺得可笑?’他握緊拳頭,咬牙看著她漸漸而起的笑。

鞍上的她仍在笑,然後無奈地搖頭。‘不!我笑我自己。’

‘你不是為感情放棄原則的人,那是我最熟悉的無塵——我的夫婿。’她痴楞地說,復而看著更遠處迷蒙的青山。‘你對我的感情只有承諾,我總算明白了。雖然那不是我所能忍受的,但是,無塵,我要告訴你,有關我們過去的回憶,我不會忘!因為那是我跟你的,無塵,是我跟你的,但事情即使從頭來過,我依然會走上原來這條路。’

‘放棄你的夫婿,維護卜家!’他心痛難忍。

‘一如你對王爺的承諾。’她回答得很快,思緒走回了更遙遠的十年前。‘我對卜家也是這樣,所謂忠誠,並不是男人的權利,有些感情,是你一輩子都放不下的。’

狄無塵注視著她,這一刻,他終于知道自己的錯誤;然而,一切似乎都無法再挽回了,而他亦無法再問她一遍願不願意留下,因為她說得再清楚不過,他不再有資格了。

‘我走了!今後,你保重!’她咬牙進出這三個字,覺得心神俱碎。一拉韁繩,掉轉過馬頭。

就在臨走前,狄無塵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

她的手頓了一下。‘你說吧!我在听。’

深吸了一口氣,狄無塵確定自己不會口吃得說不全,然後,他緩緩道出了深藏在心里一直最想對她說的話。

‘你曾經為了天豪,罵我不通人情、沒有感情——’

‘無塵,我不是——’她咬著唇,想辯駁什麼。

‘別說話,讓我說完。’他大聲截斷她,然後放柔了聲調。‘其實你說錯了,也許我不像天豪那樣,但自從認識你之後,我比誰都了解,那種為了愛,可以義無反顧的心。’

她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腦袋轟隆作響。剛才那句話是無塵說的?從不坦言表明自己心跡的無塵開口發出來的聲音?她霍然轉頭,卻看他大步走了。

‘無塵!’她喊。

‘小浣,今後一切珍重!’他沒有回頭,朝自己的黑色座騎走去。

‘無塵!’她加大音量,震驚地又喊了一次。

他卻沒有回應,寬厚堅定的背影說明了他有著絕對的決心——不會轉身。

他說了這些莫名其妙、該死的話之後,卻選擇離開?才要先他而去的侯浣浣驚惶失措地想。

‘狄無塵!’最後一次喊話,她幾乎是用咆哮的;可是他頑固的腦袋仍沒回頭。

要他轉頭有更好的方式,侯浣烷二話不說,自馬背上的鞍袋里抽出了兩枝箭;彎弓、搭箭、緊弦、瞄準、松手,五個動作一氣呵成,流暢快捷得近乎完美。

而她的心也在箭離弦的那—剎那間完全澄清了,原來不確定的心情都塵埃落定了;她從不知道一顆碎裂的心,能因一句話而在短短的時間內愈合得如此迅速且無痕。狄無塵不是輕易出口言愛的人,而她此誰都清楚,這男人已經說出口了——他愛她,他真的愛她!

一如她愛他!雖然侯浣浣不知道在彼此之間,是否有著相等的比例,但她不會要求太多,只要狄無塵給她一個開始,她相信她會做得更好。

因為她愛他,她要定他了!

連續兩枝長箭迅速、接連劃破長風而去。空中依序飛著同樣一道弧線的箭身,輕快地奔躍過狄無塵,最後直直撢在他身前的草叢間。

那兩枝頗具威力的箭讓他咕噥了一聲。

‘把這玩意兒收起來,我知道你很行,不必這樣送我。’他還是沒回頭。

侯浣浣幽幽嘆口氣,想起在山洞巧遇江雲奇的那天,她是怎麼蔑視了他的命令,但眼前全是一片亂草和岩石,根本看不到一棵樹,就算有樹,她也沒力氣學他揮拳亂打;跳下馬,侯浣浣又從身後抽出了一枝箭。

‘你不把話說清楚,我會讓你走回狄家堡去?’她尖叫。

‘你在威脅我?’他霍然轉身,瞪著她的箭;她竟敢、竟敢瞄準了他座騎的後臀。明明不是笑的時候,但狄無塵的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

‘我不是。’

他的話讓她在一瞬間,整個心情全落到谷底。

狄無塵的話說得好,難道這一生,她只能用這樣潑辣不講理的方式對待他?

‘你走吧!’她放下弓,卻沒放棄自己的決定。‘但是,無論你在哪里,我都會把你拖出來。狄無塵,我把你的話听清楚了,現在,我也要把我要說的話清楚地說出來。沒有自尊,放下驕傲,我要告訴你,你是我要的男人,除非是我侯浣浣死了,要不然,這輩子我絕不會對你放手的。’

他睜著大眼楮,一眨也不眨地瞪著她看。在他走近她的同時,狄無塵一直是維持這樣可笑的表情。

‘把話說清楚!’他喑啞著嗓子,粗聲命令。

‘如果真如你所說,你還在乎我的話,那我愛定你了,無塵!’她的眼楮眨也不眨,但,天!為何她好想哭。

‘再說一次!這些事之後,你還愛我?’他問,龐大的身軀竟微微顫抖。

她注視著他,緩緩下馬,與他對立站著,在過去的每一刻,總是想把他壓倒的氣勢雖不復見;但,侯浣浣仍然傲慢地點頭。

‘是的,我愛你!無塵,我早說過了,我愛的就是這樣死腦筋的你,但是你呢?’她說得自然、笑得甜蜜,絲毫不覺羞意。

狄無塵朝她走近一步。呆呆地,提手撥弄她的頭發;當他瞧見她滿眶的淚水,猛然,狄無塵拽她入懷,擁住她的力量好沉、好重。

‘我要你。’抬起她略為消瘦的下顎,狄無塵野蠻地攫住她的嘴唇。他卷密的胡子扎得她柔軟的臉頰一陣刺癢。

被了!這樣就夠了!

侯浣浣的淚沿著臉龐滑下,她不會要求他說的,這三個字是用了他多少力量才告白出來;她知道如果再逼他,會把他掏空的。

反正總有那麼一天,也許那時她的牙都掉光了,而他的頭發也花白了,倘若那時他仍固執得像頭牛,她才會準許自己提著菜刀去逼他說出那個字眼;但是,現在她不想,他問她話的模樣就像個生怕被拒絕的孩子,天!她的心好疼。

她激動地攬緊他的脖子,用力地回吻他,發狠想吻碎過往橫亙在他們之間痛苦和心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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