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重的喘息一聲連著一聲,剛砍下一顆頭顱的鮮血,沿著刀身滑至刀尖,形成水珠狀,然後一顆顆的往下掉,滴落土里的水漬,多添了一股腥羶味。
安在額前的發上,汗珠如絲雨般涔涔滑下,模糊了琥珀色眼珠的視線。
棒著層層浮動的熱氣,南昊環顧四周,這是一場苦戰,宋軍一波波的接踵而至,主要是在消耗他所剩不多的體力與戰力,戰馬的嘶鳴,刀光、血影在半空中交錯,拼命的顯然不只他一個,見個個殺紅眼的同伴與敵人,他心中燃起難以抑止的憤怒。
私心和貪念,是他從小在鬼城里從人的身上看見的兩樣東西;他曾經以為,世界不該是這樣的,人與人之間,不應該只存在著斗爭,至少……至少該有那麼一點點叫做「愛」的東西,聯系著彼此。想起被親生父母丟在鬼域的那一刻,他仍相信他們不是真的想扔下他不管,因為他愛他們勝過自己,所以最後選擇了原諒。
而這些而眼中所謂的敵人,為了拓展大宋的版圖,不惜揮軍北上,甚至造成生靈涂炭,只為了成全一己之私,然後毫不羞恥的奪人性命、佔人土地。
為何這些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攻打別人的理由,是如此的薄弱?
為什麼!
咬住牙的下頷緊縮,嘴角滲出朱砂般鮮血,他跳下奔雷,神色與殺人時的凶悍不同,大掌輕輕撫模著它的頭,充滿愛憐。
奔雷是王父親自為他挑選的上等馬,從他被王父撿回去後,就一直有它陪伴。王父、王母,再加上它,他就等于同時多了三個親人,這些人願意當他的家人,照顧他、教導他,讓他感受到自己從未被人遺忘。而在這之前,這些都是他不敢妄想的事,對一個被父母拋棄的棄兒而言,「家」是多麼的遙不可及。
也因為如此,他學會了珍惜。
「你走吧,別讓我拖累了你。」
奔雷像是明白主子的心境,四只腳僅是跺著,並不想依言離開,還用頭廝蹭著地的掌心。
手心傳來黏膩的熱氣,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讓南昊紅了眼眶,也鐵了心。
「我叫你走!在這里你只會妨礙我而已!」吼完後,他看見奔雷濃密的黑睫下明顯露出傷心。
「走!」刀柄使了點力,撞在奔雷健美的馬膜上,看著它悲憤似的嘶鳴、揚蹄,回頭又看了他一眼,才不甘心的奔離腥風血雨的戰場。
他也是個自私的人,在王父面前曾立下誓言,會好好守護鬼域和家人,不讓任何人來破壞王父一手辛苦建立起的鬼域。而今天,眼看敵人就要踩過他的尸體、殺光他的手下,一舉進犯鬼域……南昊心中的悲愴,頓時被恐懼取代。
「殺!」怒喝一聲,握住長刀的手毫不猶豫的往前砍殺而去,他絕不允許這些人傷害自己的家人!
鮮紅的血在他面前噴灑出一道又一道極為華麗的光影,此刻的他沒有退路,只能戰爭,為了悍衛給予他親情的家人而戰。手中緊握住的銀白長刀,不停地舞動著,就像征戰前,巫師替武士們跳的祈福舞一般,猶如神助,每一個動作皆鏗鏘有力,激越起更高昂的情緒。
此刻,宋軍又來了一隊人馬,他所帶領的鬼軍即便勇猛,也難敵浩軍。
不知過了多久,高聳的山谷上,金黃光線被渲染成紅色,龜裂的土地散落著風光一時的兵器、鍰甲。
四周聲音漸悄,沉寂比黑夜更快侵吞了這片谷地,稀落的打斗卻更顯鮮明,混合著熱度的南風,再也溫暖不了已然消逝的生命,眼看著鬼軍一個個相繼倒下,南昊手中浴血的長刀,也如同發狂的心一般幾欲斷裂。
風靜止了,似乎以最肅穆之姿在為他憑吊著,不過片刻,如今放眼望去,充軍盡數犧牲,只余他一人,孤立在山谷的崖邊。
現在的他很想大笑出聲,死有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他這條命算是值得了。上彎的唇線比起初升的新月更顯慘澹,十幾名宋軍震懾于他眼中駭人的殺氣,很小心的持著長槍逼近。
「我不會讓自己死在你們刀下。」毫不猶豫的,他一鼓作氣,躍下山谷,飛落無盡的崖底。
王父……這一世,孩兒已經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遠遠地,從頭到尾觀視這場戰役的人,心里也有了打算,手中牽著的馬兒不斷的噴氣,像是感應到主人的危險,相當急躁。
「好孩子,你想去救他嗎?」言寧拍了拍好不容易才馴服的黑駒。這真是一匹票亮狗馬兒,頗具靈性還听得懂人話,見它急欲掙月兌,清冷的眼稍顯無奈。
「看在你的份上,要是沒死成,只好救了。」
榜自己的馬拴上一旁的樹身,言寧跳上高大的奔雷,往南昊掉落的地方一路尋去。
熱熱的……他全身像被火焚燒似的發燙。
是天氣的關系嗎?怎麼覺得這股熱氣就隱藏在皮膚下,正放肆地在他血液里奔竄?可背部是冰涼的,還有模糊的水聲滑過耳際……自己正躺在水里嗎?
隱約記起他跳下崖後,被陡峭山壁利傷了身體,接著撞上一棵纏滿荊棘的大樹,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居然沒死?
不過就算沒死,也剩半條命了吧,他想。
刺骨的疼痛麻木了神志,體力已達極限的南昊,終究還是昏死過去。
溪底的石頭被沖刷得平整圓滑,像顆顆可愛的鵝卵,倒成了墜谷者最好的床榻。奔雷粗大的蹄子停駐在潺潺的溪水里,它撒嬌似的舌忝著南昊半浸泡在水里的臉龐,看得騎在它馬背上的女子竟心生一絲憐憫,一雙繡著粉色牡丹的白靴,只好涉到清澈見底的溪水里去。
「真的如你所願了,他還沒死。」伸手探了探橫陳在水里的人,又診了診他的脈搏,言寧充滿遺憾的說。
奔雷的兩只黑耳朵煽動了兩下,听懂她語意里的不滿,轉過頭來討好她,黑色頭顱推了推她身體。
「行了,我記得剛才答應過你什麼,好好看著地,我去找幾味藥引。」模了模奔雷的頭,她提著藥箱往傍著溪水的茂密樹林走去。
白皙冷漠的瓜子臉看來是沒什麼怨言,可心里還是忍不住發牢騷︰真可惜,掉在荒郊野地里,若冰冷的身體被豺狼給叼走了,也算是「人」盡其用,這不是很好嗎?怎麼天總是不如人願?
應該說,總是不如她所願。
回來時,她手中多了幾株不知名的藥草,表情平板如一,心情卻是無與倫比的糟糕。從踫見這個婬賊開始,她的心情就一直沒好過,雖然有千萬個不甘心,還是得救他,誰教他的馬兒這麼深得她心。
奔雷一會兒在主子身旁踩來踏去,一會兒又猛甩尾巴,知道主人有救了,模樣是興奮得不得了。
言寧蹲在涌岸邊,用小石頭研磨著方采摘回來的藥草,不時還抬頭臉了幾眼感情甚好的人與馬一眼,心里有些吃味。
好歹她也是恩人,一看到主人就把她丟著不理了,真是忘恩負義的家伙。
「他身上的骨頭已經斷了幾根,你可以再興奮一點,要是不小心踩在他身上,我一點也不會介意。」她無所謂的說著。一腳踩死也省得她浪費時間,光是這樣想,好心情就隨之而來。
只不過,她的計謀沒有得逞,反而換來奔雷高興地踱過來,用口水幫她洗臉,癢得她趕緊空出一手,推拒著它的馬頭,直喊︰「你要玩找他,別來鬧我。」一邊咯咯的與奔雷笑鬧著,一邊還得阻止它弄亂她扎在腦後的發辮。
「呵……哎呀!」被黝黑的馬頭用力推了下,言寧一個不小心,啪的掉到水里去。
當濺起的水花平息後,她看向全身上下惟一沒被水波及到的——手中高高舉起的那顆石子,而制造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非但一點愧色也沒有,還熱情的奔過來舌忝掉她臉上的水珠。
「你真調皮。」撥開黏在頰上的發絲,坐在水中,她仰著臉莞爾一笑,徹底被這匹善解人意的馬兒給征服。
好悅耳的嬌笑聲……河面的騷動,讓南昊在忽睡忽醒間反復著,他半張的眼眸,隱約瞧見一抹朦朧縴細的影子,那舉手投足間的熟悉感,竟能安撫自己重傷的肉身,漸漸的不感疼痛……是仙子嗎?
「不能玩了,否則他斷了氣,可別說我沒守信。」言寧素手指了指旁邊,然後慢條斯理的爬起來,整了整自己雪白的衫子,又看了一眼那個不省人事的人。
再不給他服下雪蓮子護住心脈,恐怕連神仙也救不了。她拿起研好的藥末,可瞬時,整個人像是被釘住般呆立,一雙眉揪了起來,有個問題怎麼一直沒有考慮到——
這藥該怎麼讓他吞下去?總不能硬塞……
終于,她想到法子了把放上藥末的大荷葉移到身旁的馬兒嘴下,「你的口水多,是做這種事的最佳‘馬’選,別客氣,請享用。」
見奔雷沒任何動靜,她開始用心的對它開解道理︰「他是你的主子,人也是你要救的,我已經捐了一甲子只生長兩顆的雪蓮子,你是不是也該盡一點心力?很簡單的,只要含著藥未,把嘴對著你的主子就可以了。」
鼻翼翕張著,奔雷聞了聞她捧在手里的東西,顯然不是它愛吃的女敕草,噴了一口氣,撇過馬頭,一點也不領情。
「你還滿挑食的。」說不過一匹馬,這會兒,言寧仰望著如洗碧空,十分後悔自己不該撿了一匹小氣的馬,還得受它擺布,連它的主人也要一並接收。
「這里除了你,就只剩我了。」真是!吧脆把這一人一馬丟了就跑,免得惹得一身腥!可人是可以選擇不救,但是雪蓮子也都一起研磨了,白白浪費這麼希罕又珍貴的藥材,可是會很心疼的,她真是矛盾啊。
未料,兩顆圓滾滾、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黑眼珠,此時竟直溜溜的望著她。半晌,她忍不住嘆息出聲,調轉過瓜子臉,很是不甘心的答應︰「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以後定會切記,千萬不再亂撿路上跑出來的東西。
褰裳涉水,拾步欲怯,言寧越是接近目標,不想、不願意的感覺就越強烈。
不知為什麼,直覺就是告訴她,這個人很危險,而危險的程度,就跟自己那個久到快忘記長相的師父是一樣的。
那夜,不期然的與他在石林內偶遇,更正確一點的說法是,他偷窺了她。當時她很生氣,恨不得挖了他的一雙眼珠子。
可是,當她今天站在高處,以平常心觀望這場戰役時,卻有個惱人問題困住了她——為何從頭至尾,她目光總是不自覺的放在這個婬賊身上?
是太恨?抑或是……太在意?
拾起藥末放進檀口里,一股腥味頓時在嘴里擴散,嘗慣了這味道,她並不覺得特別難以入口,在咀嚼生津的同時,緩緩蹲了下去。
雙膝跪在涌床上,任溪水涓滑過下擺,就算是十指已經捧住底下俊朗的一張臉孔,她還是想阻止這個錯誤發生。
唉……自作孽。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惹來的。
如織的眼睫半垂,言寧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一次一遍的數著,盡量讓腦中呈現一片空白。緩緩的俯下臉,將溫暖唇瓣一寸寸的往下,直到四片唇相貼合,她依然分不清,左胸上這突生的緊張是何故?
軟軟的……有團像棉花觸感的東西正抵著他的唇,是什麼?
帶著苦澀的青草味,一點一滴的灌入南昊的口鼻中。
好難喝……他一點也不想把這種可怕的東西咽到肚子里去,欲嘔的不舒服感才升起,卻馬上被另一種香甜的味道給覆蓋過去。
好軟、好香,好像王母曾經拿給他吃的蘇州軟糖,淡淡的果香味充斥在饑饞的嘴巴里,甜而不膩,是忘不了的味道。
似乎見到了方才那位仙子正親吻著他的唇……好香……這滋味一輩子也嘗不膩……吸吮的同時,混沌的思緒正努力分辨著藥味和香味,困啊……怎麼疲倦的想睡了……
將嘴里的藥渣吐到手心上,言寧一手撫上有些發麻的兩片唇瓣,細長的眼直瞅著讓她喂喂藥汁的男子,不禁怔忡出神。
她的藥里沒放會使口舌發麻的東西,那……唇上這酥麻的感覺是怎麼來的?
思忖間,奔雷的低鳴聲引起她的注意,轉過頭,竟發現溪岸的上游處,正有幾個宋兵往這里走來……將視線又放回害她犧牲不少的男人身上,一時著慌,無措了起來。
憑她一個人的力氣根本搬不動他,感到棘手的輕咬住下唇,她快速下了相當危險的決定。
「我們先躲到一邊,看情形如何再作打算。」拉住奔雷馬嘴上的韁繩,就要往林子里走,可它顯然不願離開主人。她放柔嗓音,極力安撫︰「你听話些,我並不是想丟下他不管,只是現在情況危急,不得不如此,快走吧!」
這匹拗馬可真不好說話,在半哄半求下,雖然歸子已經跟著她移動,還是幾番回望主人,十分舍不得。
唉!如今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躲進了濃密的樹林里,言寧一邊將擎弓拉到極限,一邊凝神觀察那幾個宋兵。
只見他們小心翼翼的接近南昊,在探知他仍有氣息時,並沒有立刻舉刀刺下,臉上反而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她眉心微蹙,沒道理啊……
據她對元振青的調查,此人好大喜功,又猜疑成性,好不容易才打倒難纏的敵手,應該會馬上取下鬼軍統帥的頭顱送回京城,向大宋天子邀功才對,怎麼他的屬下這會兒卻是忙著把人搬運回去?難不成,元振青還有別的用意?
看來只好再回去偽裝一些時日,才能知曉他究竟想變什麼戲法了。
放下弓,一手模著馬月復,她小聲的在奔雷耳邊輕說︰「他應該會沒事的,倒是要先找個地方把你藏起來。」
言寧隨即翻身上馬揚長而去,心里著實輕松不少,一抹淺淡笑意掛在唇邊,就達她自己也未發覺。
幸好那些人不是來斬草除根的,否則那個婬賊這下恐怕命早休矣。
「冰清姑娘,將軍請你把他救活。」
「我盡力而為,崔軍師。」
崔貢點頭後,轉身步出營帳。
嗯……耳邊有說話的聲音?听來是一男一女。
距離那短暫的香味已經是過了很久的事,南昊覺得自己好像沉沉的睡了一覺,而現下四分五裂的痛感,正攻佔著四肢百骸,若不是意識還在,他會以為自己已經被敵軍給支解了。
「合該醒了。」
女子不疾不徐的語調,清楚的傳遞到他耳里,是很輕柔的嗓音,略帶冰冷。
是啊,睡了這麼久也該醒了,渴睡的好像削減了不少,他再不醒來,可能會被當成死人骨頭,埋到土里去吧。
在這麼想的同時,沉重的眼皮多了一股力量,終于,慢慢撐開,南昊緩緩往旁邊看去,可不看還好,這一看——
喝!
蟾蜍?哪里跑來這麼大一只蟾蜍!
眼楮瞬間瞪大,瞳仁跟著失去焦距。
言寧蹲在木板床邊,手里正拿著布巾準備幫他清理臉上的髒血,上半身微微往前傾,正好與初醒的人一雙快迸出來的眼珠子對上。
她有些受到驚嚇,手一時忘了該怎麼動作,登時僵在他胸前。
兩人大眼瞪小眼,就這樣近距離的注視著彼此。
優雅的鼻尖幾乎快要與他的抵上,南昊連她呼吸的次數都能數得出來,當然更沒忽略掉那臉上的疣斑,看起來還真是相當恐怖,待看清楚是個「人」之後,這才松了口氣,細細觀察起這名陌生女子。
撇去她臉上的疙瘩不看,一雙低斂眼睫的湛眸韻柔雅致,雖然隱約感受到她身上傳出的冷意,但無損天生高貴的氣質,讓他有股沖動想捧起她雙頰,仔細瞧看如星的眸子——
「好痛!」方要抬起的雙手,忽然吃痛的掉回原來的床板上,他擰起眉。「我的手……」張大眼,左右來回察看自己身側的手臂,南昊這才發覺事態有些嚴重
虛軟無力?可能連舉起一雙筷子都有困難……
「你的雙手骨折。」回過神,言寧馬上收回手,將布巾放入水盆里,主動告知病人目前的身體狀況。
「骨折?」看來的確是這樣沒錯。他視線再往下,瞅著自己的雙腿,有點納悶的想移動,卻又發現——怎麼連腿也沒力氣啦?
「那我的腿呢?」他驚駭莫名。
「雙腿膝蓋碎裂,小腿骨也裂了,身體各處被利石刮傷數十道,林林總總起碼得縫個百來針,傷疤免不了會一直留著,之後行動說不定也無法完全恢復正常。」她從容地拿起一旁的銀針,在燭火上燒烤,逐一為他解惑,並沒發現他頓時像個被宣告斬立決的犯人,表情慘白還兼發愣。
「還有頭殼的部分……」仍有後續。
「還有啊?!你該不是要說我腦子撞壞了,需要換顆腦袋吧?」要是這樣,還不如給他一刀,圖個痛快。
對他的異想天開感到好笑,言寧低著頭繼續手邊的工作,一面拿棉線穿針,一面回答︰「不需要,只是有些腫而已。」她的心腸還沒那麼歹毒。
「幸好……」懸在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下。
看她毫不留情的拿著燒得通紅的銀針,問也沒問,就一針刺穿他的皮肉,像補衣服般縫了起來,南昊連喊也沒喊一聲,因注意力已被移轉到她利落的身手上。
半晌,目光轉回她臉上,他忍不住開口︰「你的聲音很柔,听起來令人覺得很舒服。」這名女大夫的臉,近看確實很嚇人,不過她那雙美麗澄澈的眼眸,又吸引他不得不去注意,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見過她,否則對這雙眸子怎會益發覺得熟悉?
「這里是宋營。」不屑的斜睨他一眼,言寧言下之意是要這俘虜有點憂患意識,而不是忙著勾搭女人,連對著這張臉都想調戲,真不愧是婬賊。
「我猜也是,總不會是在我自己的軍帳里。不過,我最好奇的是,何以元振青沒趁機落井下石,反而還派人為我療傷?」南昊一派悠閑的問著,正好也說中了言寧的疑惑。突然,他想起了夜鷹和一于中毒的手下,表情變得十分緊張,「大夫,被捉的只有我一個嗎?」
「除了你,沒听說有其他人。」她嘴巴回答他,手也沒閑著,光明正大的在地皮肉上挾怨報復。
「那就好。」南昊立刻松了一口氣。
「你不怕死嗎?」她實在很好奇,換成是別人落在敵方手里,早嚇得屁滾尿流了,哪還管得了別人。
「怕啊,不過有這麼手巧的女大夫親自治傷,我暫時應該死不了。」放下心,他轉而盯住撲灰的帳頂,試圖轉移幾乎和利骨療傷同等級的痛楚,一邊臆測元振青接下來會有何動作。
「那可不一定,面對敵人,找不會手下留情。」手上銀針再次用力扎進他的皮膚。
「看得出來。」南昊痛眯起一只眼,終于忍不住疼叫出聲,沒發現她因得意而抿起的嘴角。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他甚是不解,不同樣貌的兩個人,怎會有如此相似的感覺?可能真摔壞腦子了。
「你娘嗎?」沒抬起頭的原因,是不想與他的眼楮直接對上。言寧怕四眼一對,恐會被發現什麼。她可沒忘記他那對顏色迥異的眼楮,威力有多驚人。
「啊?哈……你不提我還沒想到,確實是有點像。」他無所顧忌的在敵軍營帳里大笑,發現她的話不多,卻都能帶來極大的效果。
「不過那是我養母,並非我的親生娘親。」他瞧著她說。
「哦?」這倒是讓言寧感到相當意外的一件事。
「從小我就被丟在鬼域里,要不是被王父、王母撿回去,早餓死街頭了。其實我剛剛指的是另外一個人,那位姑娘收了我最珍貴的東西。」唉,不知那位姑娘現在身在何方?
言寧突抬起臉來冷瞪住他。明明是他硬套在她腳上,居然還好意思說她吞了他的東西?!
「你應該多花點時間在傷勢上,而不是忙著說廢話。」差點就控制不住一掌摑向他漾笑的臉。
「我總覺得姑娘始終對我帶著敵意,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他對她有一股莫名的感覺,不是因為她靈動的眼楮,當然更不會是因為那張受創嚴重的臉,而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結識了幾百年的仇人般。
傷痕累累的臉上掛著偌大的笑容,他率真的性格表露無遺,一彎的唇線十分誠懇,像是不曾欺騙過任何人……言寧赫然發現,自己停留在地斜陽般的兩片唇上太久,忙著調開目光。
「殺人如麻的人,任誰都會討厭。」雪白的面頰竟透著薄紅,幸好被臉皮上的疣斑遮去,因她想起了觸踫他唇上的感覺。
「原來你討厭我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是敵人,那我就放心了。不過,我不否認這雙手殺過許多人。」
言寧忍不住再度抬臉瞧他,因他說這句話時太過冷漠,不符合他給她的感覺。
不過,他下一句話已然恢復本性
「第一次和姑娘見面就在床上,感覺真是奇怪,而且,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一樣。」這就叫做投緣吧。
床上……滿嘴穢言的婬賊!
瞪了一眼,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言寧在他古銅色胸膛上,將多余線頭完美的打了個結,然後俯,直接以貝齒將線咬斷,卻不小心踫到他溫熱的皮膚。
南昊見她像觸到毒物般迅速的直起身子,差點就大笑出聲。
她真是個敏感的姑娘。
「你有最珍惜的東西嗎?」他想制造同她說話的機會。
「沒有!」撇過頭去,言寧氣憤于自己竟產生一瞬的遐想。
「要是有,你一定會明白,有些東西是值得用生命去保護的。」南昊的思緒飄飛到他被王父、王母撿回家的那年。「曾經有個女人,給了我生命中的第一顆糖,從那時候起,我才開始有了想珍惜、想留住的東西。」
「珍惜那顆糖嗎?」她邊不經心的虛應。
「不,是給我糖吃的女人。」沒瞧見她怔愣住的眼神,南昊猶自接著說︰「所以我偷偷的跟了她幾天,甚至在她遭遇危險的當下,想也沒想就撲上去替她挨刀子。那個女人,也就是後來收養我的王母。」
任他的話涓流過她的心,言寧靜靜的感受他話里的深情。
「我想保護的是我的家人,至于我眼里的敵人,就是想傷害他們的人;在別人眼中,我或許只是個凶殘的劊子手,但面對我的家人,我可以驕傲的抬頭挺胸,因為找是為了他們而選擇戰爭,從來不曾後悔。」說完,他尷尬的笑了笑,想起自己好像從未向人說過此事。
凝視著這個誠實一如他外表朗直的男人,言寧突然有些迷惑了,不理解他為何肯為他的「家人」奮戰,他們跟他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理由,促使他去保護一群不相干的人?是因為他愛上了收養他的女人嗎?
「為什麼?」她真的很想知道。
自小,她對家的印象就是一座破廟,沒有一絲溫度可言,半夜還會透進冷風,時常是有一餐、沒一餐的,而沒東西吃時,就會有人踹她出氣,那就是她的家人,換成是他口中的家人……她會這樣對他嗎?
「因為他們給了我想要的一個溫暖的家。」
南昊臉上蘊滿笑容,如陽光般直射進她心房,沒給她閃躲的機會。
「也許……」言寧悄悄松了口氣,墨色珠眸流泄著心動的光芒,這也是……她想要的呵。
「也許什麼?」看她停下手,他很想知道是什麼事令她分心了。
「沒什麼。」微啟的唇訥訥的合上。
也許,應該好好的觀察這個沙場上人人畏懼的男人,因為,她看見了他不同于沙場上殘酷的另一面……之前對他負面的觀感與評價已悄悄被推翻,他離「殺人魔」這個詞兒,似乎也遠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