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汝看了二姑娘一眼,明明姑娘很討厭荷花蓮花那類水生植物的,說爛泥里長出來的花,骨子里還是腐臭的泥,怎麼這會兒卻變了?只是二姑娘向來說一套做一套,說風就是雨,剪花也不是什麼事,應下就是了。
「對了,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這步搖傍你做禮物。」她把擱在妝台上的金累絲寶珠步搖隨手賞給了阿汝。
不料阿汝咚的一聲就跪了下去,沒去接那晃眼的步搖,反而道︰「二姑娘,阿汝做錯了什麼?」這簪子姑娘剛收到那會兒可是天天把玩,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怎麼轉眼就要賞給她了?何況她生辰還有一個多月呢,這禮太貴重了,她不敢要。
「怎麼一根步搖就把你嚇成這樣?」
「這簪子姑娘不是很喜歡?阿汝怎麼能奪人所好?」她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抵死不肯接手。
褒府里能近身伺候的,基本上都有點眼力,阿汝也不例外。
愛里的人都知道二姑娘和工部右侍郎的嫡女感情非比尋常,她這隨手把人家送的及笄禮給了自己,可以嗎?
「是我賞給你的,何來的奪人所好?你就收了,別讓我支得手都酸了。」這累絲寶珠步搖听著好听,樣子也炫人,其實金子擰成的細絲就一點點,寶石每一顆不過綠豆大,要是送進當鋪,了不起能當個五、六兩銀子。如今她手頭不寬裕,加之這步搖她瞧著刺眼,索性先充做上輩子阿汝對她忠心耿耿的報酬,往後等她能力好了,再多補償她一些便是。
阿汝听褒曼這麼一說,屈膝謝了主子,接過步搖收進窄袖里。
「替我梳個簡單的發髻,也該去向爹娘請安了。」
阿汝用布巾子擦過手,干淨利落的替褒曼梳了個百合髻,又在首飾盒里挑了個金瓖玉嵌蝴蝶紅寶石簪子,成套的手釧耳環戒指,待要替她簪上,卻听見褒曼輕聲道——
「這些都收回去吧,換成這個就好了。」
她挑了花朵形狀的兩個翠鈿,一個螺鈿和一個金鈿,幾種柔潤的顏色簪在烏溜溜的發中倒也別致。
阿汝心中叨念,這麼素雅可不像姑娘以前的做派,可去掉那些繁復飾品後,卻襯得姑娘模樣更加出塵了。
褒曼住的青磚瓦房甚是陰涼,她爹愛收拾家里,房子整齊,院落干淨,院子里里外外都栽了不少花木,走道皆鋪了鵝卵石或青磚,走在其中綠意盎然,迎著和風徐徐只覺得涼爽舒適,一點也感覺不到蒸騰的暑氣。
主僕倆就這麼沿著爬滿紫藤的游廊,走進了內院上房。
上房內,丫鬟們正在擺膳,姊姊褒姒已經在座位上了。
原本傳出細細說話聲的屋內,因為她的到來,聲音戛然而止。
「妹妹,我以為你不來了。」褒姒長妹妹兩歲,和褒曼皆遺傳自母親的好相貌,有張瓜子臉,可她的美和褒曼不同,褒曼雙眼皮深長,她卻是丹鳳眼,不笑的時候冷清宛如霜華,有種距離感,唯一能讓她露出真心笑容的只有這個同胞妹妹了。
一看見褒曼,她本來微微帶著憂郁的眼楮漾起了笑意。
一個不笑都如此美麗絕倫的女子,更何況是微笑了。那個殺傷力啊,幸好在場沒有半個異性,否則一定通殺。
以前褒曼最嫉妒有個比自己還要絕色的姊姊,如今心態不同,那嫉妒之心轉變成了欣賞,而今倒是覺得不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宛如玉人的姊姊?
「妹妹以前憊懶,姊姊知道就別嘲笑我,妹妹以後不會了。」褒曼笑得尷尬,往常她都在自己的院子用飯,除了大節日或心情好才會出來和大家一起吃飯,今兒個沒年沒節的,難怪姊姊有此一問了。
以前的她不懂事,仗著父親和姊姊疼愛,想請安就請安,不想來就隨便找個借口敷衍過去,爹疼她,憐她出生就沒了娘親,總是將女兒擺在第一位。雖然許多人家都來說親,他卻一直拖到兩年前才又迎了繼室巴氏入門。
姊姊曾經隱晦的告訴她,爹多年不娶是為了她們姊妹倆,怕娶了後母她們日子難過。
「既然二姑娘也來了,吩咐廚房多添兩個菜。」一旁的巴氏讓她身邊的陪嫁張嬤嬤著人去吩咐多添兩道二姑娘愛吃的菜色上來。
巴氏是繼室,出身商家,對兩個年紀和她相距不大的繼女向來是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就落人口實,說她沒善待前妻的女兒。至于繼女對她態度不遠不近,倒是人之常情,畢竟沒有血緣關系,又怎能巴望人家把自己當親娘?
其實兩個繼女待她如何,她是門兒清的,長女對她是客氣加上客氣,該有的禮一樣沒廢,可二女兒就任性多了,絲毫沒把她放在眼里。
但是就忍忍吧,兩個姑娘都大了,在家也沒幾年,最重要的是夫婿是個細致的人,倘若她能誕下子嗣有了自己的兒女,將來這個家不怕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母親就別費事了,桌上的菜肴盡被了,倒是怎麼還不見爹過來?」巴氏對她客氣疏遠,褒曼是知道的,上輩子她對她也沒給過好臉色。瞧,平平是一家人同桌吃飯,見她到來還客氣的讓廚子加菜,顯然是把她當外人了。
但這些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模著良心自問母親待她們姊妹還算持平,她也知道後娘難為,往後日子還長得很,有機會再慢慢修正過來吧。
身為同安知縣的褒正濤,每日卯時準點在縣衙點卯,參議詞訟、處理公事,開始一天的工作。他生活規律,作息正常,早飯一定在家吃,午晚飯就不一定了,也因為一天就這頓飯和家人一起用餐,他非常重視,等閑不會錯失。
「大人說端午將至,境內諸鄉鎮田里的麥子也快要熟了,一年的麥收對百姓至關重要,因此分成東西方,今兒個準備帶著典史和差役巡視東縣的麥田,早早就出門去了。」巴氏道。
舍了他最看重和家人團聚的時間,可見褒正濤是真心為百姓考慮,雖說有拼政績之嫌,但是和他同級的官員里又有幾個能像他一樣認真誠懇,所以他堪稱是鳳毛麟角了。
褒曼的心中咯 一聲,堪堪想起一件她幾乎忘記的事情——是這一年吧,她記得她及笄沒多久,爹去巡視治下的農田,臨時起意去了永平河巡視河堤,那河堤兩岸正在進行防洪、防汛工務,爹一個不留神從河堤的坍方處落進河里,眾人搶救不及,回天乏術,回來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身子。
她會不會記錯了?
她叫自己冷靜,用力的捏緊了手掌心,指甲差點掐進肉里也沒感覺。
當年,失去了爹,她們這個家很快風流雲散了。
母親堅持不了多久就被她舅兄安排再嫁,姊姊在爹的百日內也很快說了門親事嫁到遙遠的隆中……
她冷汗涔涔,心髒越跳越快,手腳幾乎都要軟了。「我、我去找爹!」撩起裙子,轉頭就要奪門而出。
「妹妹!」
「二姑娘!」
褒姒和巴氏異口同聲的離了座。
褒姒動作飛快的攔住妹妹,「今日沒見著爹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明天就能見著了,又或者爹晚一些就回府了,有什麼事非要急在這個時候找他呢?」
「對啊,有什麼事非要這麼急著找老爺的?」巴氏也有些不解。
褒曼堅決的回轉過頭,眼神迸著火花,表情焦急。「你們別攔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母親,你趕緊派人把爹截回來,不快些就來不及了!」
「妹妹,別無理取鬧,有什麼事情比爹的公務還重要,真有事不如同姊姊說也可以。」妹妹雖然執拗,但態度這麼堅決卻少見,褒姒向來波瀾不興的臉也有了少許的變化。
褒曼心里大急,都怪她沒有提早想到這件事,既然她都能再活一世了,爹應當也能改變他的命運,所以她必須去救爹!
這些事和姊姊、母親一時是說不清的,既然說不清,那就不說了!
她掙月兌褒姒的手,旋風似的跨出正房門坎往側門跑去,阿汝見狀只能跟上,門外守候的下人也被二姑娘的舉動給嚇得開始竊竊私語。
「快攔住二姑娘!」褒姒當機立斷,冷著臉吩咐腳程快的婆子。「就算拽也要把人拽回來!」可不能出事了!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把人追回來!」巴氏也回神了過來。哎喲,怎麼一早就來這一出?這位小姐不出來沒事,一露面就給她找事,老爺的寶貝要是隨便缺了角,她怎麼交代啊!
接到主母和大小姐的命令,婆子們呼的全追了出去,她們做慣粗活,腳程也快,力氣又大,褒曼還沒能到側門就被攔截了。
褒曼可沒時間和這些婆子們拉扯,又瞄到匆匆趕來的姊姊和母親,眼下一時是解釋不清楚,也不好月兌身了,要擺月兌這些人唯一的辦法……
她瞧著一個最粗壯的婆子,身子一歪,在眾人的嘩然下暈倒了。
自然,眾人又是一團忙亂。
「姑娘、姑娘暈倒了。」一眾婆子丫鬟都有點傻了,她們可是連踫都還沒踫到二姑娘啊!
「怎麼會這樣?還不快去請大夫!」巴氏看見軟趴趴倒在婆子身上的褒曼差點跟著暈了。
「妹妹!」褒姒驚恐的喊了聲。
她使出這樣的殺手 雖然是下下策,效果也不知道如何,但是她又不是女力士,隨便就能橫掃千軍依然面不改色,橫豎是死馬當活馬醫,待會得了空檔再趁機溜走……阿爹,求您動作慢一點,讓女兒能趕得上……
不過,「昏迷」中的褒曼忽然听到了有如聖旨般的命令,「阿布,快去把老爺追回來!」
欸?原來這樣也行?千金難買早知道,要是她早暈就好了,剛剛哪需要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褒府雞飛狗跳的早晨,終于在知縣老爺褒正濤听到小廝稟報,撇下主簿和典史衙差,半途折回宅邸後落幕,然而看過女兒,听過老大夫的話後又發作了!
他肅著國字臉站在女兒閨房的外間,氣得青筋直迸,雙手握成拳頭。
褒姒也听完了老大夫的話,妹妹身體健康,沒病沒災,只是情緒過于激動以致昏厥,這也不是什麼事,休養幾日就無妨了。
老大夫看的病人還少嗎?這位官家小姐就是裝病,明明氣色紅潤,沒病沒痛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非要讓父母急成這樣。
身為大夫,從來都是以不得罪人為原則,他也不把話說死,至于主人家能不能理解就不干他的事了。
褒正濤讓小廝送老大夫出去,自己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沉聲說道︰「阿汝,把你家姑娘扶出來!」
褒曼雖然人在房里面,可老大夫的話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早就睜開眼楮,在阿汝驚愕的眼神下,趿了鞋,理了理頭發,出了內間。
「爹。」她端莊規矩的站著,知道自己鬧出這麼一樁,不給爹爹一個完美的交代和理由是不行的。
褒曼接到褒姒責備的眼神,可父親在哪有她說話的余地,只能給妹妹一個「你好自為之」的眼色,然後便靜靜的坐在一旁當擺設了。
「你們去外面守著,不許人進來。」褒正濤把阿汝和褒姒的大丫鬟茵茵趕了出去,這是給褒曼留了面子,不讓她在丫頭面前抬不起頭來。
褒正濤滿意的看著大女兒從容有度又懂事的模樣,又看看小女兒垂著睫,分明一副知錯表情,不禁在心中喟嘆了一聲,正色道︰「一轉眼,你們兩個都大了,爹還記得你們剛生出來時連哭都哭不出聲音的小模樣,你們一年年長大,爹一年年老了,大丫是個好的,無可挑剔,」他模了模下巴的山羊胡子。「真要說嘛,就是性子冷了點,」不過他馬上發現自己偏了題,很快修正。「丫丫呢,驕蠻了些,但不失善良,再說誰家的閨女不是這樣養大的,但你可知道爹巡視村里是公務,你卻鬧出這麼大的事,最好能有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