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潑墨般的天幕,彎鉤的月若隱若現。
質子府的小院外忽然傳來悠長的鳥鳴,在屋內臨帖的鳳鳴連忙推開窗,從腰際掏出一支鳥笛吹了起來,不多時,夜空出現一只黑鴟,盤旋了幾圈後,旋然飛入圍牆內,悄然無聲的落在窗台上。
鳳鳴一伸手,那看似難馴的黑鴟就乖巧的跳上他的胳臂,讓他撫模牠的羽毛,甚至舒服的發出咕嚕的聲響。
他從一只小盒里掏出肉條,當成獎勵喂食頗具靈性的黑鴟後,從鳥爪上的竹筒里取出細小紙卷,展開迅速看了一遍後,讓燭火舌忝噬毀去。
待紙條燒盡,他拿起墨青色滾毛披風,步出屋外,即使不願還是和官吏寒暄了幾句,才坐上等候在府外的馬車,奔向城西而去。
始國京城鳳京的大街上,店鋪櫛比鱗次,人群熙熙攘攘,其中,城西擁有二十三處瓦子,又以北瓦最大。
瓦子里演出的項目很多,有角力、皮影戲、小唱、講史、小說、諸宮調、雜劇、弄蟲蟻等各種娛樂,士庶名門子弟們流連忘返,商賈遇上要應酬待客談生意更是把這里當成上上之選,更別提一般市井小民不論風雨寒暑也會來找樂子,天天都來報到的大有人在。
通宵營業的瓦肆中以角力最受歡迎。
原來散坐在各處,或是看著傀儡戲,或是听伎藝唱小曲的人,只要听見從角抵場那里傳出來的鑼鼓響聲,便會三三兩兩的往抵場那邊靠攏。
不多時,台下的觀眾幾乎像魚鱗似的密密麻麻,擠滿兩個邊排,就連廊廡、屋脊都坐滿了人。
這時,鳳鳴也到了台下,在一處落坐。
瓦肆一直以來都是鳳鳴和部屬、友人交換消息的地方,每逢有重要、無法用黑鴟傳遞的訊息,都會在這里踫面商談。
鳳鳴總不定時的來觀看比試,好掩人耳目。
大鼓擂起,一個個赤果著上身的壯士繞場而入,尋對扭摔,一交上手,場邊的觀眾就吶喊助威,一有人分出勝負,群眾便會歡呼,配以擊鼓三通,場面熱烈也激動人心。
「二爺。」迎上抱拳的是個胖子,眼瞇瞇,嘴角也咪咪,圓圓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該有的紋路,不討人厭之外還給人親切感,教人不敢恭維的是那身茜紅色的大錦袍,看起來宛如一顆滾動的蹴鞠。
「坐。」鳳鳴隨意的點頭。
蒼古見替鳳鳴倒了杯茶,自己卻從腰際拿出一個特制的小酒袋出來,喜孜孜的打開酒囊口,喝了口老酒。
「人家說酒囊飯袋就是我這種,無肉不歡、無酒不樂,二爺,您多見諒。」討喜的人講起話來也沒個正經,可是表情一肅之後,卻有股吞卷萬物的氣勢存于眉間。
這看似無害的大叔竟能在轉眼間融合這麼矛盾的氣質,實在詭異。
這副模樣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他的另外一個身分竟是排雲國鐵騎大將軍。
「你少喝點。」
「我喝歸喝,二爺您交代的事情我也沒落下,一件件都辦妥了。」抹了抹嘴,蒼古見忍不住叫了跑堂伙計送點下酒菜來。
而後蒼古見臉色不變的壓低了嗓門,以只有兩人听得到的聲音說︰「四大家族都已經打點妥當,他們允諾只要二爺開口要的東西,一定如數供應,這是他們立下的契約。」
一迭蓋著紅印的白紙從他領襟里拿出來。
鳳鳴不接。「毀了這些東西。」
「二爺?」他不明白。
「毀掉就是,然後務必把這消息傳回四大家族的耳里。」人心是微妙的,你越是抓著他的弱點,他越是懼怕你,說不準哪天便會反咬口;反之,你讓他知道自己賦予他信任,他反倒會為你所用。只要抓住人性弱點,沒有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
雖然契約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也不怕撕毀這契約,畢竟信任二字對商人來說比性命還要重要。
毀掉契約,也許將來什麼都得不到,但也可能以小搏大,得到十幾萬倍的收獲。
「屬下知道了。」雖然不是很明白二爺的意思,但以兩人十幾年的交情,加上鳳鳴交代的事情從來沒出過錯,他欣然頷首點頭,收回了那些契紙,也不唆,離開辦事去了。
鳳鳴慢吞吞的倒了杯茶,沒急著走的意思。
倒不是這里的茶有多好喝,而是他多年養成了閱人習慣,人多的地方,最容易看出人的本質,他底下有不少人才都是因此發掘而來的。
天底下最有權的自然是宮內的皇帝陛下,而始國最有錢的是四大家族,擎天堡、夢離山莊、江南大賈、鳳京隆愛。
這四家都是皇商,經手的都是皇家生意。
擎天堡經營的是刀劍馬匹的買賣,提供軍隊武器;夢離山莊經營官窯瓷器;江南大賈專供皇室絲綢茶葉,至于鳳京隆愛因為握有權勢,京城中的買賣十有八九都與隆愛有關。
最重要的是隆愛還插手內務府生意,擁有官銀調運權,也就是說始國各地稅收、軍中餉銀調撥,都得透過隆愛錢莊運作。
他能得到這幾大家的幫助,尤其是隆愛,就如同老虎添翼一樣,對于將來他要做的事情,大有幫助。
而他會如此苦心經營只為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沒犯什麼錯,錯在出生于錯誤的家庭,可是,那畢竟不是他能決定的事。
家庭,他不能選擇;被送出國當作質子,他也不能選擇,多年來,父皇兄長對他不聞不問,親情涼薄,他早已覺悟。
等待多年,期望卻不斷落空,他還要繼續任人宰割嗎?
那不是他的作風。
他要自由。
案皇不給,兄長不給,就連始國皇帝也不給,那麼,他就自己取。
鳳鳴始終不明白排雲國與始國明明實力相當,為什麼他那昏庸的父皇要書下降表,願為始國臣國,自取其辱?
一念之差,葬送了他多年的青春和自由。
他不想做一個積弱國的皇子,在異鄉求得苟延殘喘,坐以待斃,也不要任人凌遲,他要拿到他想要的!
「鳳鳴!」嬌女敕動人的聲音打破鳳鳴徹骨寒意。
不必抬眼,他也能听出那聲音是出自誰。
她一個金枝玉葉來這里做什麼?這里可不是她的深宮大院,瓦肆里龍蛇混雜,什麼人都有,對她而言並不安全。
女扮男裝的霜不曉帶著錦紅,兩人都是布衣打扮,除了她那張惑世的容顏和個頭嬌小了點,倒也沒有太格格不入的地方。
真難為她去找來這只在民間才有的布衣棉褲了。
「果然是你,我遠遠看著還跟錦紅打賭,真的是你坐在這!」她大大方方的落坐,對周圍的一切感到新鮮又好奇,烏黑靈動的眼看著台上已經進入決賽的角力出了神。
「這里不是黃花閨女應該來的地方。」
會在瓦子出沒的只有男人和伎藝。鳳鳴帶有譴責的目光看了錦紅一眼,她不該讓自己的主子處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這種奴婢該換了。
錦紅不敢迎上鳳鳴凌厲的目光,頭低了下去。
她哪里不知道她們家公主身分尊貴,可她說破了嘴,就是拗不過堅持要出宮門找鳳鳴質子的公主,她只是個奴婢啊,哪有辦法違抗。
「這是偏見,天下之大,有哪里是本……我不能去的?」不過是個瓦子,又不是艷幟高揚,婬窟邪窩的青樓,她哪里去不得?
母妃常笑她做事全憑一時的感覺,凡事不經大腦,但這不也是人性?要是天下人都冷靜得像她眼前這個男人,這夜晚的景致又哪會那麼精彩。「你們男人就只會設框框給女人,這個不行、那個不準,把女子困在家里的小院,只要不惹事,你們就沒有後顧之憂,萬事太平了,對不對?」
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只能默默的站在背後。
「我不會。」他說,依舊毫無表情。
「不會什麼?」
他的嘴巴又閉起來了。
霜不曉噘著小嘴,這人問他十句也答不上半句,個性這樣陰沉,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走進他的心里呢?
她思忖,鳳鳴所謂的不會難道是指,若是他的女人,他不會叫她畫地自限,任何事情都能隨心所欲的去做嗎?
是這個意思嗎?
瞅著他深沉的黑眸,她的心不自覺地滋生出一種名叫戀慕的苗。
「走,我送你回去。」
看起來若他不動,她就有徹夜坐在瓦子里的打算。
這個公主的腦子里都裝著什麼呢?
「我們不是朋友嗎?你能來的地方為什麼我不能,再說了,宮里的內園也有很多角力高手,我也看過不少次了。」
佑帝喜愛競技,如馬球、騎射,對角力更是熱中,每每賜宴,角力必定是各種表演節目的壓軸。
曉公主身為皇帝最寵溺的公主,自然比其他皇子有更多機會膩在父皇身邊看這些宮廷娛樂。
「你不走,那我走了。」他起身想走,但隨即察覺到幾道不懷好意的眼光,目光都是朝著這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險惡的公主而來,本想拂袖而去,這下倒走不了了。
始國國風開放,有龍陽癖好的人不少,她的臉足以招惹那些別有想法的人為她瘋狂。
「多坐一會兒嘛,本……我才剛到,什麼都還沒看到。」
「我勸你最好立刻就走。」
「怪人!等等我啦……」
見她跟上來,他月兌下自己的披風往她頭上罩下,附耳低聲道︰「若想安全走出這瓦子的門,等一下不論我說什麼都別吭聲。」
「為……」
眼前一暗,視線已被披風遮住,她有些反應不過來。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待她,但是當他的胳臂攬住她的腰,身體靠近的同時,她聞到一股屬于男人的清雅氣味,也察覺到有雜沓的腳步聲正往他們而來,還越來越近。
他,這是在護著她呢。
少女心中竟生出一股甜,一顆心漸漸發燙著。
而後,她由披風下方看見了幾雙錦靴停在他們跟前。
老實說她還真想看看看這些紈子弟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丑事來,但是,听著鳳鳴的心跳,她就安靜的任他抱著。
「怎麼看見爺們就想走?你懷里的人看起來是個上等貨色,你想一個人獨吞嗎?」伸手覆上想拉人。
濁人就連聲音也不堪入耳,這種人也配稱爺?
她在心里唾棄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