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那天鄔家也應景地煮了臘八粥。
家里一口氣多了那麼多人,還加上戰止和梁驀家都得送上,所以鄔家大廚鄔淺淺得了大姊同意,下了重本,一大鍋粥里放了不下十幾種佐料,因此那香濃黏稠的香氣讓聞香而來的壯哥兒拿著自己的碗勺,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鄔淺淺身邊,甩都甩不掉。
鄔淺淺被他跟得噴笑不已,粥一起鍋就先舀了一碗給他,還給他淋了一匙的野蜂蜜。
冷冷冬日,甜蜜一口口,暖心溫腸胃。
其余的鄔淺淺用瓦罐裝了放進竹籃,再放進碗筷,然後用布罩上,這些是要帶到鄔淮的墳前去的。
出人意外的是,在這祭祖供佛、祈求來年豐收的日子,鄔家卻來了稀客。
一輛鄉下少見的大馬車,幾個僕人也不進門,就捧著禮物站在廊下,登堂入室的其中一人留著小胡子,看似是管事,另外兩張陌生的臉孔,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屋外那些,一看就是有錢人的做派。
他們家的親戚里沒這號人物啊。
年紀大的,中等身材,袍子是團花錦袍,法令紋深鐫,面容嚴肅,看起來就是個不好相處的人,一進門也不跟誰客氣,十分托大的徑自找了位子坐。年少的長得高高大大,俊臉,眼角微提,是個公子哥。
客人來,自然得奉茶,兩個丫頭奉了茶水,沒下去,一左一右立在鄔深深身邊伺候。
「去請母親來。」鄔深深低聲吩咐秋嬋。
秋嬋應是,去了。
「小女子眼拙,不知客人從何處來?」鄔深深施禮道。
這冬日里寸步難行的天氣,這行人不辭辛苦到沙頭溝,有何事緊要到勞師動眾走這麼一趟?
一老一少眼中掠過不解,曾幾何時這鄔家用得起丫頭了?
那小鮑子的心不在這點上,他打量著鄔深深,眼前的女子胳膊粗大,頭發太黃,指甲太短,臉太黑,到處都留著風吹日曬、長年勞作的痕跡,和縣城里的閨閣淑女、小家碧玉都沒得比,粗糙、粗糙,他家三等的灑掃丫頭都比她強。
小鮑子一臉嫌棄,遮掩都遮掩不住,本來不帶好臉色的臉幾乎沉了下來。
老人冷咳了聲,小鮑子這才收回不甚友善的目光。
一番客套,鄔深深才弄清楚,這老者姓孫,是致仕官員,曾居五品官,兒子叫玉成,是縣學的生員,是江縣有頭有臉的人家。
雖然致仕,官威看起來依舊不小,可年齡看起來也不到五十怎麼就致仕了?想是家中財大氣粗,退出官場,享清福了。
還沒得知來意,秋嬋扶著肖氏出來了,雙方一番見禮寒暄。
「閨女,讓娘來和客人說,你退下。」肖氏輕聲細語。
鄔深深意外了下,但眼觀鼻,鼻觀心,應了聲「是」,安安靜靜的退下了。
鄔家沒有男主人,向來頂缸的是鄔深深,所以家中無論大小事情不可能跳過她去說,不過這攸關女兒的親事,她不好也還在。鄔淮走了,肖氏還活得好好的,她縱使不管事,但對父母來說沒有比子女更要緊的,女兒的事她是非要出頭不可的。
鄔深深避到雜物間,讓昆董回去守著母親,自己听起牆根來了。
「您這是想毀婚?」從來都細聲細氣的肖氏發出一聲尖銳高亢的暴喝。「憑什麼?!」
鄔深深冷冷听著,一言不發。
忽然冷風從外頭灌進來,雜物間的窗從外打開,翻進來一個人。
那人利落的翻滾,在雜物堆上一按,輕盈如貓的起身,拍拍手,對著因為驟然吹到冷風、寒毛直立的鄔深深露齒一笑。
「有門不走,這是做什麼呢?趕緊把窗關了。」壓著聲音訓斥著亂來的男人。
這些日子,她忙,戰止也忙,有時到了飯點也不見人影。她忙著要找飼料,要找門路,他也是想盡辦法希望在年前多窖幾頭鹿,兩人一忙,戰冽和壯哥兒全扔到梁驀那里去了。
梁驀單身一人,對兩個小子,有時還會加上陸牧,倒是耐心十足。
平心而論,和戰止相處下來,他忙前忙後的幫了她不少忙,既不賣功邀寵,也不過問金錢,讓人舒心。
「我這不是看前頭有客人,避免麻煩嗎?」戰止關上窗,胡亂搪塞。
鄔深深也由他去,她哪里不知道他是八卦魂熊熊燃燒,她娘出面招待客人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其中能不沒有貓膩?
「做人太不地道,這是打發叫花子嗎?」沒脾沒氣、軟得像團麻糈的肖氏接連失控,聲音都變了調。
然後鄔深深和戰止听到拍桌和重物落地的聲響。
「听」情況,是談崩了,也不知道那對父子來干麼的,就算詳情不是听得很清楚,鄔深深還是知道這門親事應該是黃了。
「你有婚約,怎不早說?」戰止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
「說什麼?」鄔深深憋著一肚子火,這件烏龍親事她壓根只從母親口中听到那麼一回,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第二回,好像具體了點,人也來了,人家卻是登門來退親的。「難道戰大人要娶我為妻?若不是,我又憑什麼要跟你交代?」
戰止被她噎了個倒仰,想也沒想就道︰「那個沒眼光的豎子不要你,我要!」
這男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同情心泛濫也不是這種做法,又不是小孩扮家家酒,他要娶,她就要嫁嗎?
外頭一下沒了動靜,鄔深深透過門縫看去,堂屋里只剩下娘親和兩個丫頭。
她拉開本來就沒關好的門,直奔堂屋。
肖氏白著張臉,正在喝秋嬋喂的果茶,昆董一樣樣的拾掇地上的各色禮物,肖氏回過頭來看到鄔深深,眼淚就淅瀝嘩啦流下來,茶也不喝了。「我苦命的閨女!」
「我挺好,命不苦。」
肖氏顫巍巍的拍了下大女兒的手,一下子仍止不住淚,抽抽噎噎的,就像天要塌了。
鄔深深沒法子,只好從袖子里抽出帕子給她拭淚,耐下性子哄她,「娘,您花容月貌這一哭可就老了好幾歲,還是別哭了,劃不來。」
「你這不知輕重的丫頭,親事讓人退了,往後你可怎麼辦?」手里捏著成色普通的鐲子「啪」地往旁邊一丟,鐲子無辜的滾了滾,不動了。
因為孫氏父子鬧這一出,鄔深深的名聲算是被毀了個七零八落,輕飄飄的言語向來能殺人,為了養家活口拋頭露面的女子已經為人詬病,又遭退親,這不是要絕了她一生活路?
肖氏一思及此,哪能不嚎啼?
「娘,」鄔深深蹲下來,側臉貼在肖氏大腿上,「本來就是阿爹喝醉酒硬要人家認下的親事,人家不想認這門親也沒大錯,我們是什麼人家,可人家又是什麼人家,竹門硬要對木門,女兒我真嫁過去,您覺得會有好日子過?」
「話雖然這麼說,可你怎麼知道是你爹喝醉酒認下的親事?」也的確是,她那夫君曾言,的確是酒後胡里胡涂結的親家。
「又不難猜,爹一輩子就在沙頭溝打轉,那孫家卻遠在縣城,真要有交集也可能只有少數機會,再說爹不是那種孟浪之人,要不是把酒言歡喝茫了,哪可能隨便把女兒的終身給出去?」只是不知道他酒醒後有沒有後悔過?
人死債爛,身為女兒的她就算想去和那個便宜爹討個說法,也只能等下輩子了。
肖氏輕輕模著閨女柔軟如緞的發絲,眼前浮現丈夫以前剛得到女兒時那滿臉說不出的歡喜,這女兒是他們的頭胎,他從來不介意自己沒有一開始就給他生個男丁,每日從山上下來都樂呵呵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抱女兒,看她吐泡泡,嘰哩咕嚕地和她說上半天話。
想到新婚那段甜蜜又歡喜的日子……夫君的心中還是希望嬌女能得一門好親事的吧?
想一想,心中又是心酸難耐。
「您女兒我能干吧,隨便一估模,差不離吧!」鄔深深嘿嘿笑。
「喲,你這傻丫頭,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還沾沾自喜個什麼勁?」肖氏的憂愁都叫女兒的插科打譯給模糊過去,抹去臉頰的淚痕,恢復正常顏色,讓鄔深深起來說話。「你真不介意這樁親事黃了?」
「說真不介意娘不信吧,可我還真的介意不起來,要不,娘先替淺淺操心吧,過了兩年她也大了,等您操完她的心,再來想我的就好了。」
「哪能呢,過了年你可都及笄,是個大人了,淺淺還能等個幾年。」女大不嫁,成何體統?!
「娘,說句不怕您誅心的話,咱們家壯哥兒還那麼小,我要真的嫁了,你們怎麼辦?」
鄔深深問得一臉認真,她真的不覺得自己非得遵循著古人早早嫁人的法則,女子嫁人,為的無非是一張飯票,她能掙錢養活自己、養活家人,愛人與被愛她不是沒想過,但遇人不淑,人家都登堂入室來退親悔婚了,她還有什麼話說?
「都怪娘太懦弱拖累了你,可姑娘家的青春可是不等人的,一旦年華老去,追悔莫及。」
「這哪就叫拖累?我可是等著壯哥兒爭氣,好風風光光的送我這阿姊出嫁,這不是底氣充足許多,到時候想挑揀什麼好人家沒有?」
「要不……娘去托西村的花媒婆替你說個好人家?」肖氏不死心。
「您饒了我吧。」娘,您平常不靠譜,怎麼對這個問題固執了起來?用不著這般吧。
「我想娶深姐兒。」站了半天的戰止見鄔深深一臉頭大,忍不住好笑,但是,他要在這節骨眼笑出來的話,一定會招白眼。
你來搗什麼亂?鄔深深憤憤地瞪他,嗤之以鼻。她好不容易把娘安撫妥貼,他別來添亂!
他的眼神寫著︰我不是添亂,爺我是認真無比的!
兩人在那里比眼刀,肖氏的臉卻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婚姻大事,並非兒戲。」
「這並非兒戲。」戰止說得斬釘截鐵,居然單膝跪了下去。「我心悅深姐兒,請把女兒嫁予我吧!」
鄔深深整個人宛如被焦雷劈下,從里焦到外,只覺得從臉一直紅到腳底,羞得抬不起頭,想開口罵個戰止幾句,他想這麼干,卻連事先通個氣都不曾,可就是半個字都迸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