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海兒離去之後,井牢之中的兩個人無法言談,一起沉默不語,卻各自懷抱著不一樣的心思。
凡事的定律就是措手不及。期盼已久的自由無預警地來到,方元應該高興,卻反而高興不起來。原有的生活已被打亂,他還沒有盤算好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是要重拾報仇的生活,和大明朝廷對抗;或者是為龍族賣命?他都沒有思考過,臨時要他進入狀況,他無從選擇。
心情紛亂無以復加,安身立命從未是他的人生目標,一旦不選擇報仇,方家八百多條人命死不瞑目,但若是不為龍族而活,阿塵又該怎麼辦?
方元雖然沒有口頭上做出投降的表示,但他確實已經降服了,原因無他,僅是為了阿塵而已。
在要做出決定的那一剎那,他停止了思考,順從自己的心意,為了想和阿塵在一起,他沒有拒絕,選擇了降服。
身上已經沒有束縛,心里頭的枷鎖卻沒有打開,接踵而來的問題更是像九連環,環環相扣。
唯一肯定的情況,是井牢里的日子已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平靜的生活,忘記愛恨情仇,日日等待著阿塵前來教她讀書寫字,與世無爭、恍若天外之人的清淨,完全告一段落了。
或許這就叫人生,在漆黑中跌跌撞撞,千追萬尋才發現已經錯過,珍貴之事已然逝去。但是,方元篤定,他不會放開阿塵的手。
接下來,他要面對這三年的空白,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當初的手下如今還安在嗎?還有,龍海兒承諾過會好好安置方無音,現在的情況又如何了呢?
方元正在茫茫然,手臂肌膚卻被布料輕輕觸踫,他轉頭一看,阿塵張著水靈大眼,捧著一套衣物,在那之上是他的一對蛟龍鞭。她貼心地站在他的身邊,安靜地等侯。
在他失志之時出現的人兒,始終不離不棄,如果未來伸手不見五指,他就看著阿塵的眼光,護著她攜手同行。
世界很大,未來很遠,但他不會再迷失在五里迷霧之中。再大的雨會停,再大的雪會融,有她在身旁,一切不過都是即景詩。
方元這麼一想,心頭便覺得安定,飄忽不定的靈魂找到了停泊的棲所。
男人含笑、自信斐然,拿起墨綠箭袖長衫穿上,腰系雲龍花紋錦帶,蹬著行走方便的朝天高靴,簡單束了頭發勒額,映在水潭之中的人,便又重是三年前的方元。
只有他的心格外不同而已。
下定決心,深深吸了一口氣,方元轉過身來,扶著阿塵的肩膀,四目對望,不單是情意流動,還有更多筆墨無法形容的情緒,是友情、是愛情,更是親情。
阿塵和方無音一樣,是他在這世上至親之人,方元要為了她們而活。
「阿塵,我要與妳同在,此生無論如何,咱們生死相伴,我會帶妳離開瀧港,永不分離,就這麼說定了。」方元誓道。
阿塵揚著頭笑了。「公子……」
「我說過別再叫我公子。」
「公子……」
「喚我的名。」
「方……方……元……」
「呵,不是方方方元元元,我的名字是漢名,方元兩個字而已,只要妳喊我,天涯海角我都會飛奔到妳身邊,記好了,不許忘記。」
方元第一次明確表明心跡,讓阿塵的心漲滿了,直接而不遲疑地決定了的未來多麼地美好,若能如他所言,那她一生再無所求。
重要的人便是重要的事,人海茫茫,她多麼難得能遇上他。可若情緣是三生石前注定好的,那為何幸福沒有一起注定好呢?
紛亂的現世,她不能擺月兌緣深緣淺,她戀上了他,唯有他最重要,他便是一切。
她很傻也很單純,她不能同時思考兩件事,心里也不能容納太多人。
所以她只要想著他,看著他,他是生命所需的空氣,若沒有他,她便不想再呼吸了。
「方元,我不敢奢望太大,我只盼你不要拋棄我,阿塵是為你而活,這是我的意志,從未更改,盤石無轉移,我只想追隨你,你活著的地方,就算是簡屋陋室,便是阿塵的天仙寶境。」
阿塵楚楚可憐地說道,總是明亮的雙眼蒙上水氣,流轉著少女的情愫,模不清亦看不明,可卻極為動人,好比星辰。
方元情生意動,將她擁入懷里,把臉埋在她的香氣之中。「阿塵,妳的心就是我的心,妳可明白?」
「我擔心你會忘記此刻說過的話。」
怎麼這姑娘如此愛操心,憂慮起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不是輕易動心的人,他很感謝老天爺讓他遇上阿塵,她太美好、太完美,有時,他會覺得她好耀眼……
方元笑著抽出阿塵髻上的玉釵,腳下一用力,如龍縱身飛起,凝氣于釵尖,在黑色的岩壁上劃石如泥,草書了兩個大字--「塵緣」。
方元筆走龍蛇,書完飄然落地,玉釵完好如初,他手一抬,還釵插入阿塵發中,拉起她的雙手。
「只要岩石不爛,這字還在,我方元唯和妳阿塵有緣,絕不二想。」方元定定說道。
阿塵的眼淚在眼眶里打滾,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
兩人趁天色還早,速速離了井牢,朝著山下海港方向走去。
風晴日麗,陽光熱力四射,井牢位在瀧港正中央制高點上,遠眺海面,近些是深沉的碧綠,再往遠些,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波光粼粼,是方元很熟悉的景象。
而被天險阻擋保護的港灣里,大小鎊色船只下了帆,只有龍旗在風中飄揚,遠遠望去仍是十分浩浩蕩蕩。
雖然已知龍族人多勢眾,但光盤算那些船數,再一思尚有未回港的船,方元心里暗暗一動。
收回了目光,便看到阿塵在前方引著,漫步在終年常綠的蒼翠森林中,回異于大陸林象的景色,別有一番風情。
長久困在方寸之地,幾乎記不起上一次走路的感覺,方元覺得四肢舒展了開來,心情大好,豁然開朗。
花了約莫兩、三個時辰,兩人終于走出山林,接近人煙聚集之處,綠油油的田園和高腳屋子錯落著,雖已過午,每家每戶的炊煙仍是裊裊上升。
男女老少或工作、或玩耍,如此的熱鬧富庶,大有世外桃源的和平景象。
眾人看到阿塵,俱是熱情地招呼著,但一看到方元,便有兩種反應。
一是眼尖知情的龍族人,帶著些許排斥和警戒︰另一則突地淚眼婆娑,巴巴地跟了上來。
看到過去的部下一個個出現,人人看起來都十分平安,知道龍家人沒有為難他們,方元心里有些反復,一方面是高興,另一方面是懊惱。
他們的臉上少了暴戾乖張之氣,取而代之的是知足表情,比起以前腥風血雨的日子,他們應是活得更好,龍海兒給了他們更好的生活。
不若他,只能帶著他們火里來、水里去。一想到這里,他有些歉然……
眾人安安靜靜跟在方元和阿塵後方不敢出聲,只是偶爾听到一兩聲因為激動落淚而咒罵之聲而已。
人數愈來愈多,一大群人更形引人注目,可他們不敢出聲大氣,怕眼前看到朝思暮想故主之景只是一場夢。
突地,方元停下腳步,回過頭面對舊部屬,那些人或哭或笑,都在歡迎他的出現。
「你們大家可都還好……」問到後來,方元低沉聲音之中,不期然染上更低的哽咽。
眾人一听,按捺不住狂喜都圍了上來,包得水泄不通。
「方爺,您平安甚好呀!」
「咱們有啥不好?方爺,了不起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龍家少主答應了您,對咱們不差,有地可耕,有活可做。」
「方爺,這龜孫子還娶了媳婦呢!可惜您沒看到。」
「呸!一張不干淨的臭嘴胡說,俺和那姑娘可是一清二白,俺要等方爺出來!」
「操干女乃女乃地,推什麼?話都還沒說完呢!」
明明是橫眉豎目、凶神惡煞的豪邁漢子,卻個個七嘴八舌,不是開懷笑著,就是早已老淚縱橫。
知道方元的手下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所以龍海兒未要他們降,只要他們安分守己,在這里乖乖等待方元更改心意的那一天。
原本亟欲反抗、積極抵抗、忠心不二的人們,漸漸安靜了。他們不是降服了,只是這平和安詳之地,人人和善,實在太誘人了,他們情不自禁愛上了這里。
抱了這一個、還有那一個,看到人們都好,方元真的無比高興。
「龍海兒果然是個守信之人。」方元欣慰地說。
他們將身家性命交付給他,全心信賴著他,不知何時起,比起自己,他更在乎這些人能不能吃飽穿暖。
阿塵站在一旁,看著方元開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真好!他的笑容好真誠,好好看!
突地,一個稚女敕聲音從另一頭大聲響起,引起眾人注意,自動讓了條路,讓那人近身!
一個扎著兩條辦子的粉衣少女,紅著臉流淚飛跑,身後還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少年,也一起跑來。
「大哥,無音好想你呀!」
接到方元離開井牢的訊息,方無音整個人都傻了,只能淚如泉涌,不能自止。
還是被白如意和花大催促,她才趕忙離開私塾跑來,終于見到兄長,再也不管禮教,她小小的身子用力一跳,便往方元身上一撲。
接住三年未見的妹妹,方元也是非常感動,尤其是她長高了、也長大了,雖然還是孩子模樣,但和分別時的女圭女圭樣差多了,三年時間,她已是亭亭玉立。
「好好好,妳長大了,讓哥哥仔細看看妳。」方元說道。
「大哥,你看起來也健康,無音好掛念你,常常一想到見不著你就忍不住哭了。」
「傻孩子,妳現在看到我,也還是在哭呀!」
「人家想你嘛!」方無音頓了一下,轉過頭對著一旁無聲的姑娘說︰「塵姊姊,謝謝妳替無音照顧哥哥。」
阿塵含笑不語,僅是搖搖頭。
「塵姑娘,謝謝妳。」
「塵姑娘,妳真是個好姑娘,皇天菩薩會保佑妳的!」
听到方無音提起,四周的漢子們全轉了話鋒,全都感謝起阿塵來了。
他們雖然不是心思細密的人,可是看著阿塵盡心盡力的,也無限感動,每每托她帶上山的東西,她都不辭辛勞地為他們帶去。
若不是井牢仍是龍族禁地,除了阿塵和龍家之主,常人不得接近,他們肯定幫她送到山上去。
開玩笑,三年多來,上山是三個時辰,下山也要三個時辰,這個花嬌玉女敕的姑娘哪禁得住?可她不論陰晴,一定為了方元上山走一遭!
連成年的漢子都受不住,她卻忍耐下來。
「大伙兒別謝了,這是阿塵的職責所在。」阿塵承受不了眾人的熱情,紅著臉解釋著。
她眼眸一轉,方元亦正凝望著她,總是清澈透明、波紋不興的眼里,情意絲毫不減。
「墮姊姊,哥哥他跟我一起住在岳家,可好不好?」方無音想起什麼,急忙說道。
阿塵抬起手模模少女臉龐,輕輕搖頭,柔柔說道︰「小音,方元得先住在霜大夫那里。」
方無音聞言嘟嘴皺眉。「我不管我不管,我好久沒見大哥了,好好姊也說請大哥來住,為什麼要去住那古怪大夫那里?我七天後和如意還有阿大便要上船了,我想多看哥哥幾眼嘛!」
住在龍族好不容易才收斂的嬌滴性子,因為再見到哥哥而發作。
方元聞言挑眉。「上船?無音妳要上船?」
「是呀!扮,我要上海翔號學習,將來我才能幫你,我會比一般男兒還強的!」方無音信誓旦旦地說道,眼楮巴巴地看著阿塵。
見少女激動不已,阿塵只好更加輕柔地說道︰「方元住哪是海兒吩咐的,阿塵也不能更改。」
一听到龍海兒的名號,方無音住了嘴,失望地從方元身上滑下地來,身後的兩個少年一起伸手來扶,她回身一笑,少年們的臉立刻紅了。
方元見狀知情,劍眉卻皺了起來,正要說話,阿塵卻捂著嘴淺笑,拉住了他的袖子,附在他的耳邊。「別惱,無音來和我商量過,她也很喜歡他們,只是不知道誰多一些。」
那悅耳仙樂在耳邊響起,方元便不言論,只是惡狠狠地盯著兩個少年,低聲罵道︰「她還小。」
事關己則亂,看在阿塵眼里,雖然方無音是方元的妹妹,還是禁不住有些眼紅。
她是個女孩子,還是有姑娘家的心思,他看著別的姑娘,怎能教她心平氣和,一點都不受影響?
「她不小了,可以決定自己喜歡誰了。」阿塵假裝懂事地說道,暗自為了自己的嫉意驚訝。
突然,方元附在阿塵耳邊。「那麼,告訴我,阿塵喜歡的是誰?」
那一問蘊含情意,阿塵心一跳,竟不能言語,臉色不由自主地緋紅,更勝她曾帶上山的隻果。
若不是方元被他人引開注意力,他定能發現阿塵低下頭隱藏一個更絕艷的笑臉。
在告訴那些面惡心熱的漢子們,等方元安定下來,找時間再聚,順便商量日後之事後,方無音被白如意和花大帶回私塾,兩人終于能夠月兌身。
方元看到有些站得遠遠的姑娘,不時地看向這里,而青年們則搔著頭跑向她們,便再度打從心里快樂起來。
他們原來是群沒有明天的倭寇,那種幸福的情景,是他們從不敢奢望的。
方元正在思索,阿塵又拉了下他的袖子。
霜曉天性情古怪,還是早些前去,免得他又口有微詞。
「方元、咱們該先去霜公子那兒。」阿塵輕輕說道。
她終于喚了他的名,他心里更開心了些。「妳可習慣?」
听著方元牛頭不對馬尾,阿富有些模不著頭腦。「習慣什麼。」
方元順了順阿塵的發絲,指尖觸踫到她優雅的耳貝,感覺她輕顫了下,臉色又紅又女敕,好像永不落日的夕陽風景,他看不厭,真的看不厭。
「習慣喚我的名。」方元說道。
話一落地,阿塵羞赧地轉過身,也不管方元有沒有追上,同手同腳地走著。
明明是秋天,但她的少女心像春日飛舞的蝶兒,在山林、在田野狂亂地舞著最美麗的舞姿。
方元含笑追上那抹麗影,挽住了她的左手邁步,他的心情不再動蕩不安,寧靜是最舒服的感受,心眼也開了。
阿塵心房顫動,卻沒有揮開。
兩人在午後和徐的海風中緩步走著,途經一處林間小道,阿塵終于鼓起勇氣開口說話。
「這兒……拐進去之後……再過了個竹林……就是私塾……我就住那里……」阿塵因為太緊張,一句話都說不好。
「無音也住在私塾?」
「不……她住對門岳大爺家……」
「岳大爺?妳說的可是龍海兒的左右手岳權?」
「正是岳大爺。放心,岳嫂子知道你沒有傷害她的弟妹,很照顧小音……剛才兩個少年之一,正是她的弟弟花大,也很照顧小音……」
「那孩子也長大了,我沒認出是花大。」
兩人這麼一路閑聊,一邊走著,慢慢靠近海邊。
在崖邊一人煙罕至之處,有間簡單的吊腳樓,門廊之處,滿是正在曝曬的各種藥草。
阿塵有點戰戰兢兢地敲了敲沒合上的門板,見沒人應答,便放聲喊了聲。「霜大夫,咱家是阿塵,听海兒吩咐,帶方元過來。」
好半響,除了海風之外,一片靜悄悄。
「霜大夫出門了嗎?」
「管他呢!先進去再說。」
方元說完,也不理阿塵的阻止,推開房門便入,外頭晴朗明亮,可是房里卻是陰暗幽微。
兩人原以為無人在家,待眼楮習慣黑暗之後,卻發現有一個俊美無儔的男人倚坐在窗邊,放下醫書,抬起寒冷如冰的臉看著他們。
「無禮。」霜曉天冷冷說道。
一听那沒有感情的斥責,阿塵往後縮了一下。她始終不喜歡這個男人,這個長相非凡、可是沒有半點感情的人。
說他救世醫病,不如說他只是個生命判官,若還有救便醫,若已咽氣,他便撒手不管,任人哭破嗓子也不管。
不像方元的心始終是火熱的,就算他不理會她的那段時間,她還是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他是有血有淚的人;而眼前的大夫,只是尊俊俏的瓷人偶,突然有了生命,反而讓人害怕。
阿塵正往後退沒有發覺,方元虎眼卻抓住對方一閃而逝的懷念眸光。
他心里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方家老宅的牡丹園晃過他的腦海,曾經有一個墨衣少年……
突地,霜曉天將書丟在一旁,傲然起身。「把門合上,我討厭陽光;你要留就留,不留就滾。」
語畢,霜曉天一扭身便掀簾往後室走去,好像再多的話語也吝惜一樣,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阿塵,別擔心,我就待在這里。」方元安撫似地說道。
阿塵點點頭,不解龍海兒為何如此安排,心中有些惶惶。「方元,那你先歇息,阿塵返家了。」
方元頷首,目送阿塵顧盼不舍的身影,回到彷若無人的屋子。
他感覺胸中的愛意已經將整個人漲得好滿好滿,可靈魂卻跟著阿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