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房大人和杜氏關在房里說悄悄話。
「薇兒,你說這該怎麼辦?」薇兒是杜氏的閨名,通常房大人只有在夫妻間纏綿旖旎的時候才會這麼親昵的叫,今日卻是叫人頭疼腦熱的煩惱事啊!
人人都道,能進翰林院的都是國家一等一的人才,十個宰相有九個從翰林院出身,也就是說,翰林院是進入內閣的墊腳石,進士出身,必進翰林,翰林院是文官最高的起點。
但是,他這翰林供奉,供職翰林院,不是翰林學士院,說是京官,地位清貴,沒實權,以原品入值,也沒有官署,等于閑職,領的也是七品知縣的俸祿,京城寸土寸金,物價非同小可,要靠一個七品官的月俸,怎麼過日子?
「能回家侍奉婆母是好事。」要知道回到京城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想起來就頭痛,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想法?
再說了,這世間人人都想往上爬,有的礙于天分,礙于才華,一生凌雲壯志無法伸展,她何其有幸,已經偷得八年專寵的時光,現下夫君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她目色柔軟。「即使夫君無官無爵,粗食布衣,薇兒也跟定你,你去哪,薇兒也去哪。」
「也罷,娘子,咱們回老家去。」房子越伸手握住妻子的手,神色發亮,讓他擔心半天的事情,就這樣輕輕放下了。
房子越月底便要回京述職的事情傳了出去,他官聲不錯,門外馬車隆隆,餞別宴帖子收到手軟,喝了幾日酒,總算了了這件事。
杜氏忙得亂糟糟的,需要折現變賣的,要打包收拾的……像陀螺似的轉了許多天才收拾停當。
至于得知要舉家他遷的房氏兄妹,反應截然不同。
房時從書本里抬起頭,只淡淡說︰「京里人才濟濟,能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拿著各種色料,在廢紙上試驗來試驗去,都不中意色澤的房荇卻似老僧入定般,「人家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報仇一天到晚,這皇帝老爺……還真是個道地的「君子」啊。」把她爹這麼晾著,晾到他氣消了,又或者一晾到忘記了為止。
「這皇帝大老爺,也忒小氣了。」房時放下手里的書,妹妹依舊不怎麼愛說話,但有時候說出的話卻咄咄逼人,他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我只是說笑。」揚眸對上凝視著她的兄長,她嘻嘻笑,復又低頭,練劍練出來的繭子用在磨顏料上面倒是好使,只不過這五顏六色的十指,欸,還是別讓娘瞧見的好。
「這話你說給我听不要緊,旁人面前可別這麼說。」就算知道她無須自己叮嚀也不會犯這錯處,還是忍不住交代。這世道,等級森嚴,要被有心人听了去,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省得,啊,我還沒問師父,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北上,我去去就回來。」她溜下案桌,趿上繡鞋,撒開腿就出了房時的房門。
門攏上的一剎那,臉上的笑意已經不見。
命運的齒輪要開始運轉了嗎?上輩子她和爹娘返京是她十三歲的事情,這回,卻提前了。
終于,要看見那些令人糟心的人事了嗎?刻骨銘心的悲傷和恥辱……
她的眼神轉為堅毅和陰翳。
她來到肖不害的住處。
這兩年,為了授課方便,肖不害以護院的名頭搬來房府外院,但仍不肯讓房荇行拜師禮,他常嘮叨,「一個官家小姐要拜了我這師父,就成了下九流的江湖人,名聲有礙,學的把式就充作健身,其它與我無關。」
師門規矩,不拜師不收徒,不許傳授武藝,但他已是破例行事,將房荇視為徒兒看待。
只是他說他的,房荇和房府全家仍舊將他視為長輩,也謹守師禮,沒有半分怠慢。
一看見房荇,他醉意醺然的笑著。「小丫頭,一路順風。」竟是早已知道他們要北上的消息了。
房荇施禮跪拜,「師父不願一道嗎?」
「跪什麼跪,讀書人就是討厭,見面就一堆虛禮,搞得我渾身不自在,我要跟你們去了京城憋也憋死了。」肖不害咳了聲,扭頭當作沒看見。
「師父,您要多保重,別再把自己泡在酒缸子里,天涼要穿衣,有事一定要給徒兒送信。」
「呸,當我七老八十了嗎?」說著將一個盒子扔給房荇。
她慌忙接了,觸手有些沉甸甸的,「這是?」
「遇到為難事的時候,拿著去匯通天下錢莊。」
房荇沒有再問,忙躬身施禮。
這次肖不害也不躲了,「走吧、走吧。」
「師父。」她欲言又止。
肖不害跳得老遠,一直擺手。「別哭鼻子,我不喜歡這個。」
房荇笑,離愁淡了些。「有些話徒兒知道不該說……可倘若師父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還在,就去尋她吧,也好過一輩子都被困住。」
她雙腳並攏,雙手迭放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著肖不害。
他像挨了記悶棍,瞪著她瞧的眼縮了下。
「你……胡說些什麼?」他聲音粗嗄,像困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天天天天,日復一日,師父只要醉酒,口中總是喃喃低語,強擠出來的字句,嘶啞酸澀,連呼吸吐納都溢滿苦澀。
這兩年听下來,她都倒背如流了。
肖不害亂糟糟的大胡子彷佛都垂了下來,眼神茫然空洞。
「……而且這首詩後面不是還說了,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只要人還活著,有什麼不能的?」
房荇的話像一把火辣辣的刀插進他的肺腑,肖不害怔了怔,忽然放肆大笑,「肖不害、肖不害你真是個蠢的,這種事居然要一個丫頭片子來說……說的好,說的好,丫頭,我要能尋到你師母,必去京城尋你!」
「一定!」她歡喜得很。
「一定!」兩人擊掌。
這世間,每個人都背負著不同的悲傷和過去,得到什麼也失去什麼,有些人隨著命運擺布,草草過完一生,有的人知道要爭取……會不會得到甜美的果實?命運可違不可違?後果都無法預料,但什麼都不做,只能隨波逐流,那絕對不是這一世的她想要的。
一層秋雨,一層涼,似乎是一眨眼,人們就換上了夾衣。
九月初江水湍急,河道上往來的大小船只,逆流順游,竟是川流不息。
乘船的新鮮勁在幾天過後就變得索然無味了,甲板上風大,吹得人頭疼,船艙內悶,于是房時開始給房荇講些族里的事情。
案親外放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記憶,年幼在房家大宅和那些族親長輩、同齡堂兄弟妹們的生活,多少還有一些印象,但畢竟是舊時的記憶,這些年就不知道那些叔伯們有沒有增添新的姨娘還是弟妹們了。
族人吶,爹娘一死,只顧著瓜分房產宅地,那些吃人的親族……
前世,她不止躲在家人的後面,還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別說族里人,就連父親的幾房兄弟都認不全。
她從房時口中得知,房府雖是汝安房氏旁支,卻是世代簪纓的文官世家,人才輩出,不追溯既往,就父親這一代,五兄弟有四個是朝廷命官,上至四品大員,下至父親這七品縣令,只有老四高不成低不就,在家閑晃度日。
可是,什麼詩禮傳家,什麼世家大族,表面風光的緊,事實還不就那回事,你若好時,人人捧著,若是跌了一跤,恨不得落井下石,人人來踩你一腳,什麼是親人?也就真正圍繞在她身邊這幾個人而已。
她飄忽的听著,心中自有打算。
五日後,秋雨蒙蒙中船靠岸,熙熙攘攘的碼頭上人聲鼎沸,久居江南,說得一口吳儂軟語的他們,這會兒听著滿耳的京腔京韻,十分新鮮。
房府派來的馬車已經等在那,瘦瘦的管事一看見他們上岸,忙不迭的小跑過來,躬身施禮,「二老爺您終于是回來了,老夫人自從接到您送的信,就整天盼著。」
房子越聞言也沒有特別的喜色,「讓人把行李搬上車吧,早點回家,免得母親記掛。」
那管事倒是利落,不到半晌,馬車就已經在回房府的路上了。
在房荇朦朧的印象里,長年吃齋念佛,不管事的房老太太,是個看起來慈祥和藹的老夫人,雖說是祖父在正妻,也就是父親的娘親過世之後的續弦,但是在她未出嫁那幾年對她一直還算不錯。
可是看父親今天的模樣,對這母親似乎不怎麼樣。
房子越帶著一家子回京,卻在事前已經打發人將要打點家人的土儀都送回了家里,他出手大方,府里幾房一個都沒落下,馬車來到房府大門前,只見中門大開,幾個兄弟帶著眾人在門口迎接。
多年不見,一番寒暄問好自是難免,杜氏一一向這些叔伯見禮,最後輪到房時、房荇兄妹也向前行禮,一家人一路說笑著往內宅走。
這房府的氣派是很驚人的,處處透著奢華,看習慣自己河晏縣那簡樸溫暖的家,房荇有些喘不過氣,以前她為什麼都不覺得這宅子粗鄙得很?
母子重逢的場景並沒有如房荇想象的那麼動人,房老太太無須人勸,很快收了眼淚,對杜氏也只是淡淡的說︰「辛苦你了。」
丫鬟拿了蒲團來,房子越和杜氏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禮,等兩人行過禮,房時和房荇也在蒲團上跪下來,叩了頭。
閑話幾句後,房老夫人命黃氏,也就是房府長媳,帶著杜氏下去歇息。「帶時哥兒、荇姐兒去歇息,晚上擺家宴接風。」
眾人出去以後,屋里只留下母子兩人。
「難得你在外頭熬了這些年,你這次回京述職,據消息傳來就只是個翰林院供奉?」房老太太也不拐彎抹角。翰林院供奉不就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閑職,並沒有什麼油水可撈。
「兒子慚愧。」
「就是個虛位?」
「是閑職,領的也是七品知縣的俸祿。」房子越並不打算隱瞞,這種早晚會傳開的事情就算隱瞞也沒有用。
她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和眼前這個,是前妻所出,老三、老四是自己生的,麼兒是姨娘的種,麼兒再有出息,就是個庶子,再能干也越不過嫡子,故而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怕他作怪,老大忠厚,是個好拿捏的,這些年住在一起,對她也算言听計從,她愛重自己生的老三,如今是個從四品的官,光耀門楣,很是替她爭了一口氣,至于老四是個不成材的,她也不操心,有仕途平坦的哥哥,他何愁沒有一口飯吃。
反倒是這個老二,從小就不招她待見,年紀輕輕便連拿三元,名動京師,就連娶妻也是自己拿的主意,從沒尊重過她這母親。
雖說這老二曾風光一時,大家都以為他飛黃騰達的日子指日可待,哪知道他在河晏一待就是八年,但這也沒啥不好,起碼落個眼不淨,心不煩。
這次他舉家回來,老太太本以為能替家中多添點助力,沒料他打的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的便宜算盤,這可不成,從太祖至今,天下承平許久,建國時間越長,閑散宗室越多,世襲罔替的天潢貴冑就那麼幾個,剩下的都要降爵繼承,如今听聞就連鎮國將軍也只領祿而無權,吃老本的事情處處可見。
她若不替自己孩兒打算,又有誰替她打算?
「先安置下來再說吧。」老太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