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房荇才暗自叫苦連天的被杜氏盯著做繡活,家里意外的來了客人,而且,一來就是好幾撥。
最先出現在家院子的是個看起來就很貴氣的貴客,那人除了隨行護衛,上好紫檀木華麗馬車,深紫色錦緞車圍,看了就知道主人身分不凡。
那男子的模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那面目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劇動,失去說話能力,如葡萄酒般深紅的錦衣,外披烏雲豹氅衣,隨意往他們家院子一站,看他如此隨意,一旁景致全部黯然相形失色。
他不請自來,房家小廝沒有人敢阻攔,只能趕緊去請示主母。
房子越在翰林院還未返家,而歷經鄉試,已然是舉人身分的房時因為所寫的策論受翰林編修大為欣賞,受到鼓舞,他更是孜孜不倦,無論陰晴雨雪除了吃飯,幾乎就是閉門讀書,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宅子里依舊是女人當家。
杜氏擦擦手後攏了下鬢邊的發,怎麼會有這種客人,家務都還沒忙完呢,卻大搖大擺的進門來,要她說,家里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沒空的沒空,直接攆出去就好了。
她腰系圍裙,正著手解下來,一手掀開簾子,日光白晃晃的從外面潑進屋里,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來人高挑精瘦,她端詳了一下,認出了人來。
扁華仍在,卻潛藏如入鞘的刀鋒了。
他本來是半帶著點輕慢的神色環顧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見著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斂得一滴不剩,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看似尋常婦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瞬間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來對了。」
都那麼多年了,沒想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她那如空蒙山水裊裊,如水晶簾外看碧水的模樣,即便她挽著婦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點塵不染的氣質,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
但是那個俗子,竟膽敢讓她過上這樣的生活?
「薇兒……」
「這位大人,婦人早已嫁作人婦,這稱呼逾越大人的身分了,請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舊站在簾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兒,不要這樣,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義兄妹,多年不見,不應該是這樣。」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痕跡。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不知道所為何來?」
「你先過來好嗎?我好久沒見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沒有變,不像我,你瞧,我的鬢角都白了。」少年相見時便心生愛慕,那彎橋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階,綃衣輕絲,身姿婀娜不勝衣,嬌女敕如花瓣的女子,膚光勝雪,比玉還要溫潤,含笑的向他走來,發際的海棠花從此開在他勾心斗角、踏著血跡往前行進的一生歲月里,從未凋謝。
那年,衣衫襤褸,腳踩破草鞋,指甲縫都是污垢的他被家人遺棄,身上只有泥和血的他,在只有黑暗和哭泣的街角,被去收租的義父帶回來了。
那個來半路等父親一起回家的女兒,對著自慚形穢的他說︰「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我有一個義兄了?」
她毫不畏懼的拉他的手,把他帶進了那個家。
她宛如一道白光,芬芳了他破爛的人生。
她是他生命的起點。
那人的鬢角果然已經有點點白霜,杜氏輕輕的說︰「只能說山水田園適合我這山村野婦,你在朝堂,人事紛擾政局詭譎,自然勞心勞力。」
听她語意有點松動,身為當朝首輔的水素弦眸光里漾著難言心緒,「這樣的我已經有能力護你周全,可以給你所有想要的,你……」
杜氏便作勢想要走。
「薇兒,我不胡說,你別走,我們好好說話,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了。」他的聲音里竟有一絲慌亂。
「義兄,夫君他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諸多不便,你改日再來吧。」不是她不顧念往日情誼,只是他諸多行為為人詬病,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事作風叫人心涼,道不同不相為謀,自然漸行漸遠。
老宅子的隔音本來就不怎樣,房荇本是漫不經心的听著娘親和來人說話,但是听著听著,那人的語氣竟是越發溫柔,那小心翼翼,就好像她娘親是一塊易碎的玉,怎麼听都覺得他生怕她娘親生氣。
這人按理說,應該是她的舅父吧,但是那語氣,擺明了是上門來同她搶娘親的。
這等狼子野心,其心當誅!
她當機立斷,放下手里的繃子,叫來小廝,讓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尋自己的父親回來。
爹啊,您不加把勁,娘可就要變成別人的了!
房荇安排好一切,順了順自己皺了的衣料,能擋一陣先擋一陣好了,有她這麼個礙眼的女兒,那個想打她娘主意的外人還能厚著臉皮耗下去嗎?
她一頭闖出去,就是要去壞他好事!
幸好,房子越本來就已經在路上,所以回來得很快,他與水素弦話不投機半句多,煙硝味四射,沒多久,水素弦便拂袖走了。
「往後在家門口得掛上「畜生與水素弦不許進入」這幾個大字!」房子越氣得很,臉黑如鍋底。
爹發飆了!被人乘虛而入的感覺肯定很不好。
夫妻回房去沒多久,方才被房荇派出去跑腿的小廝又回來了。「小姐,有客。」
啊,她茶還沒能喝上一口呢。
來的人居然是成東青、萼兒和琴曲。
「小姐。」兩個大丫鬟禮節周到的福了福。
「兩位姊姊好,阿青哥,你們怎麼來了?」她最近和那宅邸的人沒有什麼糾葛,勞師動眾的,為什麼?
那人不過昨晚來放了螢火蟲,又送了她一盒雪蛤油,還有別的事?
「我家主子說伺候小姐的那個小丫頭不管用,讓我帶著萼兒和琴曲過來,往後她倆就留下來伺候小姐,希望小姐不要嫌棄。」
「嫌棄,我怎麼會?」
「那太好了,我還怕小姐不肯收下,公子說了,這兩個丫頭的一應用度,四季衣裳,月俸都由主子出,不會花到小姐一分錢。」
「慢著,我的意思是,兩位姊姊是公子身邊的人,無功不受祿。」兩個活生生的人,她這小廟哪供得起這兩尊大佛?隨便她們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就比自己不知道高級多少,這個她沒辦法。
要是請兩尊大神回來供著,她娘會打死她。
那夜的盞盞熒光,她收下,蛤油,她也收了,這會兒是人啊!那個人,心里打的是什麼念頭?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
「小姐不要奴婢?」兩人異口同聲。「一定是奴婢不會伺候小姐,公子不要我們,小姐也不要,奴婢們還以為小姐是喜歡我們的,听說能來,高興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兩人跪下,梨花帶雨的哭了。
房荇覺得她們倆入錯行了,如果去說相聲,也許更容易出人頭地。
「小姐……」有人從中打斷,幾人的頭刷刷地一同看向那青衣小廝。「又有客人,說要找小姐。」
今天是所有的人都說好了是吧?
萼兒和琴曲各自拭了眼淚,雙雙起身,成東青趁機告辭,說是不能久待,要回去復命,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和如今是房荇兩家鋪子掌櫃的陸管事擦身而過,兩人看了彼此一眼。
「陸掌櫃請坐。」
陸掌櫃抱拳。「小姐吩咐下來的事情我都已經辦妥,這是要還給小姐的店鋪屋契,官府證書,另外那些掌櫃的帶走不少人手,我重新找人,花了一點時間。」
這麼短時間內,他居然辦了不少事,可見有頭腦,也善于發掘人才,更善用人。
「鋪子交給您,您想怎麼做就撒手去做,我相信您,這麼說好了,倘若鋪子賺十分利,我六您四,如何?目前也許鋪子不夠大,但是將來生意越好,您拿到的利潤會更多。」
如果說,初初陸掌櫃的只是為了肖不害而願意來替她做事,這下子,起碼可以換到他的忠心了吧?!
萼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模到廚房找到漆盤和茶具,給陸掌櫃的上了茶,沏的是她爹的上等茶葉,中規中矩,杯盞一絲聲響也沒有,一派大家侍女氣派,然後倒退著和琴曲侍立在旁,見房荇沒有說什麼,偷偷朝琴曲眨眼,她們應該可以留下吧……
房荇在陸掌櫃驚訝的神色里繼續說道︰「我說過不會讓您失望的。」
進入臘月,家家戶戶準備過年了。
腌菜曬菜,殺雞鴨鵝,腌豬雞鴨鵝肉,祭祀,大掃除,裁新衣,該送什麼禮的都得細細斟酌,恩師同僚、鋪子掌櫃和伙計,一個都不能落,佃戶們也少不得要送點臘肉紅包什麼的,這些房家全家動員,就連房時也被派了去給先生送年禮的任務。
托了那七千兩的福,房家人可以過一個很寬裕的年。
除夕家宴,房子越帶著一家人輕車簡從回了大房老宅,大家客客氣氣的用了飯,分家後沒多久,房家大房便輾轉從兒佷輩那里知道房時的秀才身分,可以想見,只要鄉、會試一過,腰金衣紫,平步青雲不是不可能,又看房家越過越好,這次回來僕從女婢都有了,而且那伺候的丫頭容貌規矩哪是他們這樣人家能見的,一個個驚訝的快掉了下巴,對于分家這件事後悔得只差沒有槌心肝而已。
家宴過後各自回家過年,老實說,在老宅里能吃得下什麼?家里頭也早就整治兩桌年夜大菜,主從各一桌,其樂融融的真正吃了一頓年夜飯。
除夕守歲,根據俗例,守得越晚,家中長輩就能活得長長久久,這一日,相較爐火溫暖的屋內,外頭下起冬天最遲的一場大雪,銀裝素裹,三寸厚的雪花只是瞬間。
這種冷到叫人打哆嗦的天氣,恐怕連狗都躲在旮旯里縮成團不出來。
聞人凌波卻來了,雖然穿著黑貂大氅,肩上頭發都積了層雪。
「殿下?」他們家沒門房,除夕夜,僕人們都窩在耳房里喝小酒,賭小牌,來開門的房時差點沒認出他來。
這位太後最疼寵的孫皇是騎馬來的。
聞人凌波毫不客氣的把韁繩扔給房時,「這時候,您不應該在皇宮?」和太後、皇帝一起圍爐團聚嗎?
「吃過筵席,太後她老人家說她乏了,叫我們自己玩樂去。」守歲這種東西,在皇宮里他只願意替太後守,她老人家卻說意思到了就好,他又多賴了一會兒,直到皇帝老爹,皇後和一干嬪妃將整個壽康宮塞滿,他趁隙溜了。
他的玩樂就是跑到他家來?
听見外頭聲響,房荇跑去開門,門一開,一大片的月光和雪片翻卷的涌了進來,風卷衣袂,人如謫仙。
他的眼楮緊緊盯著房荇,亮若星辰。
十一皇子殿下,您很閑嗎?國家大事不用您操心嗎?祖母父親跟前不用您孝敬嗎?大年夜的,您要沒事也不應該轉悠到我家來啊!
房荇轉身要走。
「這是我順手買的張記糕餅鋪的棗泥千層糕,我記得你喜歡。」他從寬闊的袖子里掏出還冒著煙氣的紙包。
紙包一掏出來,香氣立即飄了出來,只有剛出鍋沒多久的雪白甜糕才會有這樣的香氣,那糕中間夾著紫紅的棗泥,她吃過一回,清香滑潤,在皇子府,想不到他居然知道。
這大年夜,哪家糕餅鋪會開門?他不會惡勢力的硬敲開人家的門,叫人家專程給他做一鍋棗泥千層糕吧?
她怔怔的讓聞人凌波拉起她的手,接住那猶帶熱氣的糕點,他的指尖微涼,似一塊白玉,涼潤又冰。
「這糕貴得很,你可別浪費了。」
很貴,什麼意思?張記糕點是比旁家糕點鋪子賣的價格稍微高了點,但就這兩塊糕能貴到哪去?
她作勢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