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東家(上) 第十一章 果然就是心上人(1)

十一月,海河已經飄著薄冰,漕河已是水淺,眼看過不了幾日便要冰封。

出海已久的湛氏商船卻趕在這時候回來了。

風塵僕僕的西太不會騎馬,只能坐馬車,昆叔卻沒這層顧慮。

此行收獲豐富,他從來沒想過一趟海外行不只見識到海外風光民俗,而且他們載去的漆器、玉器皆是當地頗為稀罕的物品,大受歡迎之際,不只換回許多當地珍奇寶物,對方還希望他們一年最少可以去到該國三趟,以利貨物暢通。

而這一切都要歸功坐上馬車的西太,這一趟海外行路要不是有她精通異國語言,手腕圓滑,不可能讓那些異國人輕易接納他們,他和西太打了招呼,便騎馬先走了。

在馬車里的西太不像昆叔這麼急著要回去,她吩咐車夫慢慢走,晃悠悠的瞧著錦簾子外面街市的人間煙火。

那府中沒有誰會等著她,她用不著急著往回趕。

也不知道是不是歡迎她回來,白雪扯棉絮似的落了下來,一時間點點雪花落在她伸出去的手心上,瞬間融去。

她忽然想念起北方的冬天,大雪覆蓋了整片世界,把京里所有的顏色都蓋上厚厚的白,人們舉步維艱,只有小孩毫不知愁的玩雪球、打雪仗,然後挨娘親一頓罵。

這算鄉愁嗎?

她想家,很想很想,那個家有爹娘,有弟弟,有她從小到大住在那里的花草樹木和僕人,可為什麼她連家中豢養的兔子和鸚鵡都惦記上了呢?

她離開家太久了,一腳踏上自己國家的土地,就開始想家了。

南方很少有雪的,不到片刻,也就停了。

等她回到湛府,已是掌燈時分,通往正廳的雕花青石磚的數十盞琉璃燈柱全部點亮,正廳里的鯉魚躍龍門屏燈也灼灼發光。

幫眾早已通報了湛天動,他穿著一襲繡工精致的寶藍色袍子,髻罩金紗,身邊還有因為長駐淮安總壇忙于幫務的張渤,正對著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說些什麼。

屏燈將湛天動的面龐照得清清楚楚,幾月不見,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還是那不苟言笑的勁,氣勢依舊凌人,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她心里奇異的涌起一股激越的歡喜,歡喜得想直直走到他面前,告訴他這幾月來所發生的一切,一件件,一樣樣,都說給他听。

她這時候才意識到,她想他。

其實,心不在焉听著張渤聊家常的湛天動,自從听見幫眾來報說西太回府,眼楮就一直望著門外。

當他看見一抹月白的影子朝自己走來時,目光生輝,專注而深邃。

她身子拉長了一些,裝扮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光是看著她大步而行,舉止大方利落,還是一派男子作風,他便忽然想起她唯二次的女裝打扮,那靜止時娉婷的模樣,叫他倍感懷念。如今他已經有八成把握她是那個人,剩下兩成,就等著她回來印證了,他一定要弄明白她是誰。

這些日子,他總在不知不覺的盼著日子能過得快一點,但是盼完之後,又希望時間照著原來的步調。

這般矛盾反復著,與他的行事風格大相逕庭,眼巴巴的盼著她回來,就為能證實她的確是他心里夢想的那個人,但如果不是……他的身體不由得緊繃僵硬。

她跨過門檻,躬身作揖,聲音沉靜如海。「大當家、二當家,小的回來了。」

「哈哈,你再不回來俺可就走了,要踫上你一面真不容易!」張渤起身,兩個跨步就來到西太面前,在他眼中,西太還是得跟小雞沒兩樣。

「二當家這麼趕?」

「沒辦法,幫里事情多,等會兒俺就得走人了。」

「天寒了,路上滑溜,二當家得仔細些。」

「這路俺蒙著眼楮都能走,倒是你,身上怎麼還是這點肉,是不是昆叔那老家伙克扣你?」西太見到張渤倍感親切。「我出門都靠昆叔關照,身子好得很,就算要和二當家比臂力都沒問題!」

「哈哈,就憑你這小拳頭,俺一根指頭就能扳倒你,下次回來,你就等著俺去找你!還有啊,你這洗塵宴俺下次還來」他拍著西太的小肩膀。

張潮完全沒想到若非此刻湛天動的心思不在這上頭,他的爪子有可能會被卸下來。

「說定了,我等二當家的!」

張渤笑呵呵的離開了。

很難得,她和張渤說了那麼久的話,湛天動卻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倆,喝荼,撤茶葉沫子,眼里溫柔得不像話。

「大當家。」

「嗯,回來了。」

看了她半晌,只覺得人還是那個人,卻有些不同的地方,一陣子不見,眉眼開了些,也長了個頭,人家都說女大十八變,就像她這樣嗎?

他還滿喜歡她這模樣的。

「是。」

「去了哪,這會兒才到家?」看著她走近,他收斂了瞳眸底洶涌的火熱,恢復一如往常的高深莫測。

「小的見時間還早,到市集去閑晃了一下。」

「市集有什麼新鮮的嗎?」他問得很起勁,就好像只要攸關她的事情,芝麻綠豆也好,他都想知道,一樣也不能漏。

「我到揚州有些時日,還不曾仔細看過這里的任何一處地方,心中起念,這才回來晚了。」

「是這樣子啊……龍雲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別說小秦淮河你也沒去游過河吧?」無論是龍雲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小秦淮河的過橋,往後他都會帶她去,就算揚州景致都看游遍了,還有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杭州西湖,還有她在淮安沒吃到的白魚,她想去哪,他都會帶她去。

他這在做什麼?推敲著要帶她出游嗎?西太愣住,繼而皺著眉頭,狐疑的說︰

「有關商船的事,想必昆叔都向大當家回報過了,要是沒事,小的下去了。」

「昆叔說此行收獲頗豐,還尋到了貨路子,你辛苦了。」他回過神,告訴自己必須忍著,別嚇跑了她。

這般小心翼翼,他從來沒有對誰有過。

「去休息吧,梳洗過後,我們一起吃飯。」他雲淡風輕的丟下這幾個字。

「……是。」一起用膳?有必要嗎?他如果要找人吃飯談天,怎麼也輪不到她啊。著他那沒得商最的神情,西太潘只得躬身退去。

「西太……」她沒能听見他低低的喚聲,因為除了湛天動自己,不會有人察覺到他八風吹不動的外表下,評評跳著的心。

西太回到自己屋里,正坐在羅漢床上納鞋底的春水早已望穿秋水,一只鞋底的針腳別說整齊了,還不時的戳到手指,就在氣惱的同時,抬頭見到西太,她喜出望外,丟下手里的東西就樸了討夾。

「哥!!

西太被她這一撲差點沒倒退好幾步。「春水,你沉了。」春水正想和想念了好幾個月的「哥哥」好好訴訴思念之情,被西太這一打岔,頓時哇哇大叫,「哪里哪里?腰嗎?還是大腿?要不胳臂,還是臉蛋?」愛美是女子天性,這會兒,春水緊張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胖了,不會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巴著主子說想她。

「沒,事實上你出落得越來越標致了。」

「才沒有呢……倒是哥,你又了一圈。」春水放開捏著自己腿肉的手,細細的將西太打量個夠,越看越心疼。

「在外面跑來跑去,能生出肉來才奇怪!」她不以為意。

「以後能不能不要去了?這麼大的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怕,可是一想著你在海中央,那有大風大浪和海賊,我就會睡不著。」春水幾乎是天下最好命的丫鬟了,一開始湛爺把她調到廚房去,可自從她的主子出海去,他又把她調回來,要她好好的守著縹渺樓。她吃得好,穿得好,住的外間也比其他人都好,所以她每天除了抹那干淨到縴塵不染的桌子,連夜壺也只需倒自己的,想躺想睡自由得要命……可她無事可做啊,這樣的假主子她沒那命當,她受不了啊,她寧願要她的主子回來,就算住小屋、吃粟米她都可以。

掙那樣的錢,一不小心就沒命花了啊。

「傻孩子,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她懷念的模模春水的發。

「哥……」春水不依了。

「我要沐浴,要泡熱騰騰的熱水澡。」

「瞧我淨嘀咕,忘記哥剛進門,要先把身上的塵埃洗掉,換件干淨的衣衫。我馬上去叫人抬木桶和準備水!」春水旋風般的卷出去了。

直到這時候西太才有空坐下來,自己倒了水喝。

「太小扮?」外面有著陌生嗓音的丫頭。

「有事進來說吧。」她實在懶得動了。

兩個丫鬟手中各自捧著雕葡萄藤子漆盤,上面放著衣服和女子首飾。兩人也不明白為什麼大當家叫她們送來女子的衣服和頭面,可也不敢胡亂猜測。

「大當家吩咐我們把這些送來,請你務必換上。」她看了一眼,這湛天動在打什麼主意?

「放下吧,我知道了。」

兩個丫鬟不見她生氣,還是一如往常的清淡口氣,放下長漆盤,福了福身,趕緊走人暖閣里,香氣、熱氣融融,溫暖如春八面的格子窗掛著重重疊疊的鮫綃紗幔,這紗幔看似輕透,隱隱能讓暖閣里的人能看見九曲橋上各色的奇花異草,和精雕細琢的仕女石燈光亮,卻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讓寒風透不進來。

西太一踏進來也不覺得驚異,湛天動宴客會友向來派頭不小,不過她只是個屬下,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嗎?

這讓她想起湛天動的與眾不同。

揚州是有名的煙花之地,在這里,商人們談生意、官員們接待訪客或朝中官員,大多會召妓陪席,說說笑笑,風雅風流的就把正事辦了,即便是文人雅士也皆多情,就算出門,吟詩會友也會有美人在側。

湛天動卻不會,這些應酬他或許會讓別人去,就算親自出馬,也從不召妓,他這樣在南漕河跺跺腳都能讓風雲變色的男人,屋里卻連一個照顧的人也沒有,要不是身有某方面的殘疾,要不,就是非常難得的好男人。

如果是後者,這樣的男人,要是能成為他的妻子,和他一輩子攜手偕老,那該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她心理想著這些,坐在暖閣里的湛天動卻眼眨也不眨的看著向他走來的倩影。

她穿著他為她準備的衣裳,頭發也重新梳過了,發上簪著一根玉簪子。

他把簪子給了她,心里沒有「萬一她非他所想的那個人,該怎麼辦?」的這個問題。那麼多的證據,唯一的解釋是,她就是那個人,毋庸置疑。

她走得有點小心翼翼,顯然並不是很習慣小手小腳的踩著步子,又要小心腳下的裙子絆腳,一小段路總提著裙擺。眼看著就要跨進暖閣的門檻,因為看到了湛天動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他的表情深邃明亮,又含著讓人琢磨不透的意味,這麼分心看他一眼,她一腳便踏上了裙擺,一踩,人整個就往前摔去。她已經有心理準備要摔了個難看,哪知道回過神來,一雙結實強健的臂膀穩穩將她撈了起來。

因為來得太突然,加上他的眼里有太多東西,西太一下看不清楚那是什麼,而他手臂的溫度還有胸膛里強壯的心跳,已經透過布料清楚的傳透她的肌膚。

男人的力氣和女子是截然不同的,那力道,那觸感,那溫度,讓她一下不知所措,身子失去了力氣。

因為不確定對方眼里的人真的是自己,又因為探索得太過專注,他們都沒發現彼此的鼻息交融,湛天動的唇幾乎要踫著西太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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