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顯然很喜歡這把搖椅,有時夜晚會搬到院子瞧著她那幾畦菜地的綠女敕芽和天上的月光,乘涼又順便閉目養神,白天就像這樣,坐在搖椅上看他不曉得從哪兒來的書冊。
「唔,你回來了。」听見聲響,他掀開臉龐上的書,姿態優雅的起身。
「回來了。」有時魚小閑會有種錯覺,她的丈夫不像人倒像是只豹,無意間的任何動作都帶著一股子尊貴的氣勢。
她前世在一些金字塔頂端的上流社會精英身上見過這樣的氣度,但無論怎麼比較,那些人就是沒有十四郎的渾然天成。
她不是沒有去想過他的出身,他有家人吧,應該有父母兄弟姊妹……吧?
她曾問過,可他什麼都沒說。
是不想說、不能說,還是不願意和她說?
田十四盯著魚小閑,她像花瓣一樣干淨的臉頰上有些許紅暈,飽滿的唇微揚,向來寧定的表情帶著少見的歡喜。
他從來沒看過她這樣高興過,那歡喜太過明顯,就好像希望能向所有人宣告她的歡欣喜悅和快樂那樣。
她這年紀該有的青春稚女敕,第一次在她身上薄如蟬翼的綻放,令他有些挪不開眼,不希望那麼快不見。
「遇到什麼好事?」他將她手上的盆子放到角落。
「這麼明顯嗎?」她捧著臉,眼里都是不該在白天出現的星星。
「有點。」他為什麼會別不開眼?
她招手要他過來,喜孜孜的從藏在里衣的藍布玉蘭花荷包拿出幾張薄紙。「你瞧!」
那是一張張五十兩的銀票,共有二十六張。
田十四看見這麼多錢沒有太多喜色,瞳眸連收縮一下也沒,「你哪來這些錢?」
「曹老爺給的。」
「嗯?」他略微提高了音調,表示疑惑。
魚小閑嘰哩呱啦把之前如何踫到曹老爺,到他想買下她那些木簪子打成金飾販賣的事情說了一遍。
「金曜風華是嗎?」
她傻傻的點頭稱是。
「你沒有把銀子存到錢莊去?」
「唔,因為這錢我有用處。」
「說說看。」
「我想和你商量,能不能把後面的那座山買下來?」她知道山地便宜,但買一座山準確的數字要多少,她心里一點底也沒有。
「因為你要做漆器,需要漆樹是嗎?」
她總是上山割取漆樹的汁液,一開始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後來見她把漆逐層涂抹,涂一層,晾干後再涂一層,因天氣而異,多則兩層,少則一層,然後以刀代筆,按照畫稿,雕出想要的山水、花卉、人物等圖樣,過程十分復雜,要經過十幾道工序,因此,要完成一件作品,少則半年,多則數年。
漆雕是宮廷工藝,造辦處有時也會呈上造價昂貴的漆雕作品,除了官辦漆雕生產,民間漆雕少之又少,要說她出身漆雕世家,那些漆雕名手都是世代相傳,當初她那家庭怎麼看也不像……
其實他又何必去猜,她身上奇異的事情還少嗎?
那些遠的不說,就說近的,他瞄了眼身後的搖椅,床下蓋著細麻布的豆芽,還有她隨身帶來帶去的小椅子,耳里響起她某天睡前曾經囈語嘟囔過,「我不喜歡做生意,我喜歡漆器。」
不喜歡,卻為了糊口不得不嗎?
他從來不為任何女人心動,即便毒已解,卻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前方不曾听聞戰事再起,便沒打算離開,他是貪戀這小山村純樸的人情……不,那些人關他什麼事!
是他喜歡上這女人,喜歡和她一起吃飯、生活,每天看太陽落下、月亮升起,過尋常夫妻的瑣碎日子,喜歡她有時出其不意的念頭,喜歡她的獨立自主……但是,還沒有到非要她不可的地步。
是的,他冷情也冷血,他的世界里女人一直不是必要的東西,她雖令他改觀,可聰慧的女子太多,只要他想要不會沒有,然而他卻一直留在這里,這到底算什麼?
不由自主的為別人而改變,為別人而心動,看著她每天在身邊轉來轉去,不曾厭倦。一場大劫令他隱姓埋名當起凡夫俗子,如果可以,他想這麼平凡下去,只要和她在一起。
當時他不禁追問,「為什麼是漆器?那東西好看歸好看,可做起來麻煩得很。」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能如此柔和。
「權力、金錢就是過眼雲煙的東西,唯有手作出來的藝術品不會被時代取代或淘汰。」她迷迷糊糊的說完,翻過身睡著了。
「就那麼喜歡嗎?」對著空氣發問,沒期待她會回答。
不料,等了一會兒,她唔了聲,然後呢喃的說道︰「爺爺喜歡,魚兒也喜歡……喜歡。」
爺爺。
很好,從她口中蹦出來一個人。
她不曾說過爹爹,娘親,卻在乎一個老人。
「是啊!」
她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
「買地的事交給我,傍晚我去找里正問問。」他胸有成竹,「至于山地要是買上了,割漆這種事就請人去做,有專門的漆客靠割漆來生活,比你這種半吊子專業多了。」
那生漆,據他所知是有毒的,沾在皮膚上會使皮膚紅腫,又痛又癢,他是絕對不會再讓她去的,何況深山中如此危險,他不想再見她受傷。
她拿來炭筆在紙上一樣樣記下來,畢竟都是要花錢的事。
「還有。」
她瞠大眼楮,她那安靜少語的丈夫今天可是開了話匣子啊。
見她瞪向自己,他發現他喜歡她那像小孩似的專注,不夠秀氣的眉毛看久了,突然很想伸出指頭去模上一模,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
每天在太陽下曬著,膚色稱不上白晰,但是有股世家女子沒有的活力,光是看著就能感染到她身上洋溢的鮮活鮮艷。
「這筆銀子除了買地,也買間鋪子吧。」
「鋪子?」她成了學話的鸚鵡。
「有了鋪子,總比每天出去擺攤子強多了,鋪子和人手我去想辦法。」多了一片屋頂,起碼不用櫛風沐雨,不用艷陽日曝,不用忍受女子拋頭露面的是非議論,不用那麼辛勞。
听田十四這麼一說,魚小閑也發覺的確如此,只考慮片刻,便同意了。
這可不是前世,不是女人能頂半邊天的現代社會,這里是白璧皇朝,她所知的歷史里沒有的朝代,但男尊女卑的思想並無差別,想在這平平安安的過活,就得適應這里的規矩,需要展現智慧判斷,與人談判交易,與人斡旋的事兒,交給男人去最好。
「這些銀子夠嗎?」一千三百兩加上上回紙盒的五百兩,感覺上很多,但是用錢的地方這麼多,夠用嗎?
「夠。」他沒有拍胸脯打包票,只是簡單一個字就讓她安心,于是魚小閑把銀子都給了他。「那吃飯吧。」已經無事,也晌午了,吃過飯,好去辦事。
他隨便把那些銀子掃到一旁,不等魚小閑動作,就去灶間端來了午飯。
想不到他做了飯!
田十四是標準的君子遠庖廚的古代男人,偶爾替她刷個碗已經很不得了,今天居然還弄了午飯,是日頭要打西邊爬上來了嗎?
瓦罐里蒸了榆錢飯,還有不知道誰家給的炒螺獅,以及昨日他去挖回來,去了殼並水煮的雷筍,最後一道是蒲菜漲蛋。
她不得不說這男人越來越有居家的味道了。
他好看的一雙眸子恢復慣常的平淡,但是仍不自覺的多瞧了她兩眼,魚小閑微妙的察覺他想被稱贊的心情。
這麼大個人卻期盼被稱贊,她喜歡他這樣的孩子氣。
「你被沸油給燙了?」看著他擺飯,余光瞧見手腕上有一小片被熱油噴到的痕跡。
「小事一樁。」他把卷高的袖子放下去。
「沖過冷水了沒?」這里沒有萬金油,沒有凡士林,更沒有小護士的曼秀雷敦。
「你緊張我?」
「嗯。」她隨口應了聲。啊,對了,院子有一株營養不良的野蘆薈,是她上山時發現帶回來隨手種在院子的,也沒什麼細心照顧,但長得茂盛,這會兒還真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了。
她把野蘆薈切下一片,洗淨去皮取肉,將膠質果肉貼在他燙傷的部位,消炎去腫。
田十四看著她的手在自己的手腕上忙碌,一把抓住她的手,反過來將那不認識,抹在手上卻沁涼舒服又透明的膠狀物質往她手上擦。
她的手不似平常閨女的手細膩白女敕,也比生兒育女,需要做大量家事的婦人粗糙,手心手背因為木料、因為不停的勞動,大小傷痕累累,握著竟然有些刮人。
他的心被狠狠的擰了下。
這個女子,為了讓他能吃上一口飯,為了活下去,比誰都還辛苦。
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相遇,將來,他要是哪天比現下處境更差,她必然不會遺棄他。
「你……這不是用在這里的……」她怔住了,心狂跳,整只手像被電過一般酥酥麻麻的。
田十四沒理她,仍抓著她的手,把蘆薈涂滿她十根手指,緩緩揉捏涂抹,指縫、手腕,沒一處遺漏。
他的手寬大粗厚,只是被他輕輕包覆著,她的心就也像被包覆著一般溫暖。
魚小閑的心弦輕輕被撥動了。
「你怎麼會懂這麼多東西?」她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他打算慢慢卸下她的心防。
「吾少……貧賤,故……而好學。」為了抹掉腦海里不該有的綺思,她結結巴巴的掉了下書袋。
貧賤是真,好學嘛……有待確認了。
她似乎急著想把手抽回去,就像他的手有什麼不對似的,看起來是問不出什麼了,可惜的伸手摩挲了下她的下巴,那感覺出乎意外的好。
「我去把菜熱一下,都冷了。」
魚小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女敕頰酡紅,杏眼氤氳朦,雙唇微啟,剛才被吃了豆腐的下巴彷佛還留有他指尖的觸感,她看著自己從來沒有被人這麼寶貝過的十指,傻不楞登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