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一間繡坊,跩什麼跩?」春芽朝里面比了比拳頭,心里不服氣得很,要不是小姐死活拉著,她早就把那老頭子胖揍一頓了。
「得了,這樣的人京里還少嗎?何必與他一般計較?」盛知豫垂著睫,說不氣,是騙人,商人將本求利沒錯,但如此勢利眼卻叫人不齒,她不會義氣用事用口頭去爭輸贏,這世間,多得是先敬衣冠再敬人的人,要一一和別人論輸贏,還不如像現下的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她要爭一口氣。
不讓人看不起她,不讓人隨隨便便決定她的人生。
以前的她是那種息事寧人,不與人置氣的個性,她總是告訴自己,這是大度能容、賢慧美德;這種個性說得好听就是好相處、與人為善,說難听就是懦弱、膽小怕事。
娘親教她要以男人為天,女人一生的倚仗就是丈夫,女人要離了男人就什麼都不是了,女人未嫁從父,出嫁從夫,所以,為了這個男人她什麼都得忍,什麼委屈都得受。
在重生前那十幾年的婚姻里,香姨娘害她不成反被趕去了別院,但是嵇子君對香姨娘並沒有死心,情深意重的在一年後又把人接回伯府,兩人感情如膠似漆,每天不理俗事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而她這正妻,卻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伺候個遍,府里哪個院子缺銀子找她,應酬開銷找她,吵架斗氣找她,公婆跟前要當不能有聲音的媳婦,丈夫面前要扮妻妾和睦的笑臉……她要愛護照顧所有人,那她自己呢?
她當夠了石磨心,可是誰愛她?誰會問她一句好?
如今,她不稀罕了,她要過自己的日子。
隨後她們去了一間小店,店掌櫃是個看起來比她大上幾歲的少婦,一件妥貼的棉襖,盤扣是花絆子扭成的扣,別致又素雅,兩道長長的柳葉眉,見人便露出羞怯的笑意。
人與人有時候靠的是難以說明的緣分,盛知豫一見到這家小店的掌櫃便心生好感。
「姑娘,請里面坐……呃,是大妹子和小妹子,外頭天冷風大,進屋子喝杯熱茶吧。」最初看這女子身形以為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像一朵早開的迎春花,直到看見她梳髻的打扮,立即改了稱呼。
「掌櫃的客氣了。」盛知豫還了半禮。
「不客氣不客氣,難得有人來呢。」她羞澀的笑,露出頰畔的小酒窩,說完立即發現自己語誤,微紅著臉,轉向櫃子後面拿起一塊厚布走出來,原來屋子一角放著紅泥小爐,爐上一把大水壺正噗噗的冒著熱氣,她利落的用厚布墊著手,拿起茶盤上的杯子,倒了兩杯水。
紅泥小爐放在生意場所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微弱的熱氣既能驅逐一點寒氣,也多少省了炭盆的耗用,對樣樣要精算的人家,不無小補。
「大妹子別誤會,妾身不是掌櫃,相公不在,出門辦貨去,家里又少人手,這店只好由我顧著,相公說只要顧著門面,讓人來來往往看到我們的門面是開著的,不要關門就是了。」輕言細語,笑語晏晏。
丙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哪有客人甫上門就坦言不諱自己是生意上的生手,這不是擺明了叫人家來佔她便宜,實在太可愛了!
盛知豫把茶杯捧在手心,藉著杯子散發出來的熱度暖和有些僵硬的十指,「掌櫃夫人……」,
「別別別,別那麼叫我,妾身夫家姓盛,大妹子要是不嫌棄就叫妾身名字吧,看樣子我年紀比你大上一點,你叫我白露姊就是了。」
盛知豫叫得極是爽快。「白露姊,好巧,我也姓盛,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
「哪需要扯到五百年前,這會兒我們以姊妹相稱,就是一家人了。」拋開一剛開始的生分,白露露出很好相處的真實性子來。
「白露姊,這是我情同姊妹的丫鬟春芽,春芽,這是白姊姊。」
「盛娘子。」春芽福了福。
懊謹守的本分,下對上禮節,春芽那條線是很嚴格的,就算她和主子感情再好,她也不會逾越那條對外的線。
「小妹子。」白露對春芽的印象也不錯。
「我看盛妹妹梳的是婦人髻,敢問夫家府上哪里?」
「姊姊當我是寡婦好了。」她現在是新的開始,她想要新人生,那些又臭又長的過去,她半點都不想讓第三者知道。
何況她也不打算再嫁人,名聲沒就沒了,她不稀罕!
「寡婦門前是非多,哪能用混充的?妹子開玩笑了。」她不是不知道每個人都有不可對人言的苦衷,但是寡婦?年紀小小就守寡,這一生不就完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不多,我以為是因人而異。」
「說的也是,我們搬來此地不久,鄰居知道相公是庶子,也不太喜歡和我們往來,總覺得會貶低他們身價。」庶子庶女就不是人嗎?娘親為人妾室豈是自願的?有哪個女人生下來是為了想當人家的賤妾?
「這種事情別太往心里去,想和白姊姊做朋友的人自然不拘任何表面條件與你相知,要是不願,交來的朋友也不會是真心,做那種無用功,倒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听大妹子說話,就像冬日吃了一盅熱雞湯,整個人都活泛了起來,不過,你到小店來,不會是專程為了談天吧?」
「欸,真是對不住,我就是個話癆,一開話匣子就沒完沒了,我是來買繡線的,各色線我都要五捆,另外錦綾綺羅紗絹綢緞都給我剪個半疋,要素面的,別忘了繡針。」她吐了吐丁香小舌,有點不好意思。
那些年,纏綿病榻太寂寞,十天半個月沒半個人可以和她說話,紆解心里的溜悶愁煩,悶過頭了,病情更加不好,哪知道重生過後卻留下了話癆的後遺癥。
「話癆有什麼不好?我就喜歡你這活潑個性,不過要這麼多東西,我看只有你們倆主僕,可還有人幫你送回去?要不,你給我地址,等我相公回來,我讓他給你送去。」白露瞧著她瘦弱的身板,不盈一握的腰肢,又看了看滿有看頭的春芽,覺得還是不成,非常善解人意的問道。
「這倒不勞煩了,我到城門口,自有人接應。」
「大妹子住城外?」白露起身拿起展示架上一匹匹的綢緞和剪子,打開丈量剪裁。
「是啊,那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說個話都沒有對象。」
「若有進城就來找我玩。」剪完布料,又從櫃子的屜匣子里挑了各色繡線,動作不算純熟,卻很認真。
「一定!」盛知豫看著挑好排列的繡線,想不到這店面雖小,繡線卻非常齊全。
她付了錢,白露想把零頭抹掉,盛知豫卻搖頭,付足全額。「姊姊賺的不就這些零頭,都給我抹了,你今天就白忙了。」
「不要緊,反正相公也沒想過我能幫他做上一樁生意,我是個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我……」眼看帶出來的銀子都花得差不多了,相公的生意卻沒什麼起色……
「不提這個,大妹子一定要記得來看我。」
「下回等我上門,就算你忘記給我抹零頭,我都會提醒你這便宜我非佔不可!」盛知豫看得出來白露眼里的寂寞,不自禁捏了捏她的手,給她鼓勵。
「就這樣說定了!」
「進城一趟不容易,我還要去別的地方轉轉,就別送了。」
主僕倆跨出店門,送她們出來的白露不意看見一頂暖轎停在門前,幾個看似僕從、轎夫的人肅立一旁,一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跪在地上簌簌發抖,容貌莊嚴的貴婦抿著唇,雖然沒有破口罵人,但倒豎的柳眉,捏在袖子里的縴縴長指,可見是礙于路上行人才忍著氣,不然早把犯錯的丫頭罵了個狗血淋頭了。
「都已經出了十箭之地,才發現疏失,你說這該怎麼辦?」問丫頭怎麼辦,不是真的要她說怎麼辦,大丫鬟很明白這道理,不住的在雪地上磕頭求饒。
「求饒有用嗎?」貴夫人冷哼,「我這要赴的可是重要至極的宴會,你讓我穿這種被勾花花樣,還過水起皺折的繡裙出門,這是想丟誰的臉?」
「夫人饒命、夫人饒命!」丫鬟的頭磕在雪地里,力道顯然不輕,兩泡驚懼的眼淚滑下面頰。
「沒用的蠢東西!」貴夫人的臉色很不好,要不是眾目睽睽,她這一腳就踢出去了。
泵且不論這位夫人馭下是否嚴苛,丫頭是不是真的失職,杵在這兒都不能解決事情。
「這位夫人,」盛知豫向前致意,微微屈膝見禮,「小熬人略懂針線,依我看,夫人這袖口不難修補。」需要補針的地方在廣袖的顯眼處,只要稍有動作,的確會讓人發現那牡丹的花瓣起毛還發皺,這模樣,的確失禮。
「哦?」貴婦人看了盛知豫一眼,似有不信。
「可否請夫人移步進店里去,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的。」
「是的、是的,夫人請進來小店歇個腳吧。」白露也伸手邀請。
「你是繡娘?」半信半疑,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她終于邁著姿態優雅的小步子進了白露的店。
等那位貴夫人坐定,盛知豫凝目看了下她袖口上的牡丹花色,打開剛剛買的繡線堆,挑出同色線,仔細的剖出一絲,她剖線的手法快速,穿針引線,蹲,看準繡印便繡了起來,「這料子是上好蠶絲織就,這牡丹花先遠而近,很有層次感,輪廓邊緣針跡整齊又細密,壓瓣清晰,水路也很是均勻。」
她手下飛快,將勾毛的地方用繡線壓下,加上幾針修補,那起皺的緞子居然恢復平整滑順。
「成了,夫人看看可好?」她起身,有幾分竊喜,喜的是她的手不抖,腦袋很清楚,拿著針便知道該如何轉折來去。
她沒有生疏了祖母手把手交給她的繡技,原來這種繡技烙在記憶里,便能烙成一種本能,她喜出望外,看著自己的手久久不敢相信。
「不知道小嫂子怎麼稱呼,師承何派?」貴夫人語氣多了幾分客氣。
「小熬人姓盛,沒有師承任何派別,就只是當閨女的時候,祖母教著便跟著學了點皮毛,不過是鄉下人,這點活兒,姑娘家都懂的。」
斌夫人听著不信,但是時間緊迫,想想也就只是個繡娘罷了,示意讓人拿了錠銀子來,當作謝禮。
「只是舉手之勞,小熬人不能拿夫人的錢。」一錠銀子,白花花的銀子,好闊綽的手筆,她缺錢,但不能拿。
斌夫人挑起一道眉。「嫌少?」
「只是幾針起落不值那些錢,夫人給太多了。」她罵自己偽善,白花花的銀子只要接過手就是她的了,有那一錠十兩的銀子,大家就有一個好年可以過……她努力的唾棄自己,但手始終沒有伸出去。
斌夫人看她一眼,把銀子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