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癆梅夫人 第7章(2)

餅了臘八,轉眼就到了年二十,幾個人更是忙得片刻不得閑,黃嬸和石伯又去了一趟白河縣城,趁著集市買了不少東西,也照著盛知豫吩咐,因著家里沒有養豬,多割些豬肉回來,準備做臘肉、醬肉。

為此,黃嬸沒少念她——「米也貴,油也貴,家里還有幾只雞,對付著過去就好了,這麼大手大腳把銀子花光了,往後可怎麼辦才好?」

「過年嘛,家家戶戶平常少油少肉的,這會兒不都趁著辦年貨多囤上一點東西,讓孩子、大人也都過上一個好年?錢不夠用的話我會想辦法的。」盛知豫安慰她,知道黃嬸是擔心這筆花銷大,至今家里一文錢的收入也無,過了年,一家子日子怎麼過才好?

要她說,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嘍。

只想讓大家吃點好的,黃嬸卻幫她惦記著要她省下銀子別花……

節省是好事,但是開源更重要,在開源之前,年節嘛,她可以虧待自己,卻不想虧待這些對她好的人。

她這種個性有一部分源于自己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韌性。

她只要一閑下來,或是閉眼,總會想起自己上一世在伯府中一個個孤寂的夜,一點點被磨盡的卑微希望,直到自己油盡燈枯。每當那情緒像她迎面撲來,總令她覺得無盡淒涼。

上一輩子,她活得何其膿包,如今,她要珍惜這些身邊的人,想讓大家過一個舒坦的年,她做得到,也不在乎那些銀兩。

梅天驕架著梯子將樹上的桔子收了下來,采收的桔子裝了好幾大籮筐,清洗、晾干,一道工把桔肉剔出來,梅天驕不學眾人用手撕個半天,他看了一會兒,用小刀在桔子上頭劃上小十字,果肉一剔就下來,大家嘖嘖稱奇,便學著他的法子。

接著再費一道工把桔肉里的籽挖出來,而留下的外皮曬干可以做成陳皮,果肉用大鍋煮上幾個時辰,熬成果醬,到時候可以給孩子當零食吃,也可以做成點心或是入菜。

趙鞅也因為從來沒見過這種稀奇事,竄來竄去的打下手,沒半會兒把小袍子弄得都是汁液,盛知豫也不罵他,嘻嘻哈哈的笑聲,為大家增添不少歡樂。

趁煮果醬的空檔,黃嬸她們把肉腌妥,掛上竹竿的時候,梅天驕看了眼,又油又膩,他是絕對不會吃這玩意的。

誰知道盛知豫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很好吃喔,到時候不要連舌頭都一起嚼進去喔。」

他用兩顆宛如黑葡萄的眼楮看了她一會兒,悶聲不吭的垂下頭繼續做事,哪知道這小女人開了話匣子像滔滔黃河水,上自在縣城里看見了什麼,下至她在話本子里看了什麼,一件事可以重復說上好幾次……別人不回也不打緊,其它人如同老僧入定,早就習以為常了。

「你可听說過一個叫莊周的人作夢變成了一只蝴蝶,到處游玩,翩翩起舞,自由又快樂,誰知道不一會兒醒來,卻發現自己仍是那個凡人莊周,他不曉得自己是莊周發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發夢變成莊周,把現實當成夢境來過,又或者把現實都當成虛幻……」

梅天驕听著有趣,可是半晌後——

「你,話太多了!」他忍不住開口。

她如玉的臉蛋泛著柔女敕的光澤,笑吟吟的道︰「人家說朋友就是互補,你死活不肯說話,那只好由我來說,你不覺得我在說書途上頗有天分,將來或許可以上茶館說說書評,撈一點喝茶吃飯的銀子?」

她臉上燦爛又真誠的笑容,讓見到的人只覺一陣清風拂面,從心里舒坦起來。

其實有她和小米團子,再加上時不時打在一起的小雪球和三花貓,梅天驕覺得這枯燥的工作並沒有那麼乏味。

雖然她真的嘮叨了些,不過,他什麼時候變成她的朋友了?

看他挑挑眉不吭聲,盛知豫失笑,這冷面漢子從一開始很不耐煩听她嘮叨,轉身走人,到現在听她嘮叨一兩個時辰,還能坐得住,所以他這算是習慣她的嘮叨了嗎?

第一批果醬終于煮好,小米團子吵著搶頭香,迫不及待嘗了一口,瞬間卻皺起了小眉頭,他吐著舌頭嫌酸,盛知豫把他抱在膝上,隨手拿了一塊小餅干喂他,好去他嘴里的酸味,臉上帶著寵溺的笑。

梅天驕把一簍桔肉從後門捧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溫馨美好的景象,一瞬間愣在那里。

盛知豫自己也舀了一勺果醬來吃,入口果然酸澀,耗費大家這麼些工夫弄出來的果醬要是不能吃,怎麼可好?

心里覺得可惜,她想了想,有些食物需要時間醞釀,家里沒有蜂蜜,只好拿了些糖摻進果醬里,然後裝進壇子,搬到一旁去放著,等過一陣子再說。

真是可惜,要是有蜂蜜,風味一定會更好。

把裝果醬的瓶瓶罐罐放好,一天已然過去,隨便炒了幾個菜,吃了飯,小米團子也沒少勞動,他頭沾上床就睡了,盛知豫洗後也一起睡下了。

這天一早,她剛梳洗過,黃嬸進來傳話,說有人求見,是張生面孔,如今人在門口,問她要不要見?

整理了一下儀容,她一時不知道到底有誰會來尋她?而且還是不認識的人?

小橋上,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他長得清清秀秀,表情也挺和順,穿著一身杏色棉襖子,手中拎著長條的油紙包。

略為局促不安的神情在見到她時,微怔了下,表情震驚的愣了半天,喉嚨沙啞的滾出三個字,「……豫……妹妹?」

「三哥?」她認出了這臉,也十分錯愕。

她口中的三哥盛樂胥,是她娘家姨娘所出的庶子。

將盛樂胥引進屋里,上了茶,兩人不免敘舊一番,這一打開話匣子才發現她這三哥能找到這里來,居然是他妻子白氏牽的線,那白氏也就是她喊作姊姊的白露。

老天爺天外飛來這一筆,這到底是哪種的機緣巧合?

她的爹爹和普通男人沒兩樣,除了正妻,家里也有兩個姨娘伺候著,最先抬進門的是王氏,這位王姨娘出身小戶,卻非常爭氣,入門幾年,陸續生下兩個男孩,也應該說她運氣好,身為正妻的娘親在王氏生產之前已經有她大哥和二哥當靠山,坐穩當家主母的位置,王氏生下來的兒子自然影響不到嫡子們的地位,至于陳姨娘只得一個女兒,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在她的記憶里,她其實和這位三哥沒什麼往來,她爹一心撲在生意上,孩子也是都丟給後宅的妻子管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他雖然不管俗務,但對栽培孩子倒是很大方,兒子不分嫡庶,府中都請了夫子在教習。

庶子地位不高,她印象中的大哥、二哥對三哥、四哥頗為不屑,對他們簡直就是無視,她卻是覺得這三哥個性憨厚,性子平和,只要見著也會問好,招呼上幾句話。

「當初多虧了豫妹妹幫姨娘和我一把,若不然,今日的我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當年他年紀小,姨娘性子柔弱,就算被人從中下絆子,苛扣了院子的例錢衣物,也不敢去爭取,母子三人過得非常拮據。一年夏天,因為他踢了被子,這一冷一熱的,便招了風寒,起初不打緊,也只是幾個噴嚏,幾天過去,他卻發起高燒來,姨娘急得發狂,想去太太那邊先借點銀子請大夫,哪知道跑了好幾趟就是見不著太太的面,回來只能抱著他和弟弟哭。

後來這事不知怎麼傳到豫妹妹的耳里,她不僅請來郎中,還把暗地里苛扣姨娘月例的嬤嬤找出來,接著又把老太太請出來,將那欺主的嬤嬤發賣出去,在老太太的明令下,從此姨娘的月銀和分例每個月都能完好的拿到手中,他才能平安活到今日。

盛知豫細細揣摩了盛樂胥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都是自家人,小事一樁,三哥何必客氣,我早忘了這件事,三哥以後也不要再說了。」

「好,不說、不說,我來是有件要緊的事,妹妹日前在我那小鋪子可是遇見一位夫人?」

她想起那位貴婦,點頭稱是。

盛樂胥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那位夫人兩日前派了一位林管事尋到鋪子來,他說你曾替他們家夫人縫補過一件衫子,夫人對你的手藝十分滿意,這回,夫人想送份禮物給京中貴人,派我來問你可願意接這差事?我手上這十丈緞子,你可以隨意使用,還有四十兩訂金,等繡件完成,夫人若是滿意,還另有賞賜。」

「那位林管事可有說繡件什麼時候要?」

「年底已是來不及,若能在開春之前完成是最好。」

能在年後發一筆財,盛知豫心中自然也高興。

「這時間是有點緊迫。」他做的雖是繡線生意,卻也知道繡件動輒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大型繡品甚至要花上一年,那位夫人給錢爽快,但時間卻短得可以,要是趕出來的繡品不合她的意,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成。」她點頭。

盛樂胥笑了開來,放下心中一件大事。「妹妹既然給了準信,我就這樣回了那林管事。」

「有勞三哥,卻不知道三哥是何時成婚的,妹妹居然一無所知?」她又給盛樂胥斟茶。

其實她心里有數,上輩子她嫁到伯府,就完全和娘家斷了聯絡,簡直像只坐井觀天的青蛙,娘家發生的任何事一概不知,周氏也蓄意隱瞞,不讓她與娘家有任何牽連,那時的自己愚蠢到極點,也沒察覺其中蹊蹺,讓人去打探打探,以至于連三哥成婚,祖母生病的事情皆一無所知。

盛樂胥笑了笑,帶些靦腆的說︰「我們沒有聲張,只辦了兩桌,自己人吃個飯而已。」便算宴客了。

庶子素來不受重視,能給他娶妻,已經算是圓滿。

他成親後,就分出來單過,拿著分到的七十兩銀子,和姨娘塞給他的畢生積蓄,再湊上弟弟平時省吃儉用的十幾個大錢,帶著全部身家和希冀出來開了一家專賣繡線和布匹的小店。

「……爹已經歿了,姨娘一個人在院子里實在孤單,如果可以,過個兩年我想把她接出來奉養,讓她舒坦的過下半輩子。」這是對母親能盡的一點心意。

這讓盛知豫想到,以前爹還在世的時候,母親當家,雖然母親沒有對兩個姨娘做出太過的事情,可姨娘的日子也算不上好過,和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這男人七天的時間還要瓜分成三份分給三個女人,一個不爭不搶的女人能分到多少時間?

如今三哥有這份孝心,是再好不過了。

甭家寡人守著院子的日子是真的難熬,如今兒子都成家立業了,如果一家人能夠開開心心的住在一塊,的確比什麼都好。

盛知豫看得出來,三哥開的小鋪子生意並不好,但是他絕口不提自己的窘境,她便裝作不知道。

「不說我了,妹妹近來可好?」他顯然憋到正事都談完了,才躊躇著開口想問盛知豫是不是真的被夫家趕出來?這屋子,這地方……「這些日子我多少從你嫂子口中听見街坊婦人零碎議論,本來沒放在心上,卻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是你,可以告訴三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伯府把你一個女子孤伶伶的丟在這里,這是欺我們盛家沒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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