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泉微微一詫。
這小泵娘出人意外的篤定,聲音干淨柔軟,容貌略過不說,眉宇間沉靜從容的氣質渾然天成,實在不是她這樣小小年紀就能有的。
包難得的是,從她清醒至今態度自然,沒見過她掉一滴淚,不慌不忙,對于自己身在何處並不關心,是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這種閨女?一朝要是長成,一定是枝頭上的鳳凰。
「我是想,既然姑娘身體已無大礙,那可以離開赫府了嗎?」他事先已把這話在腦子里潤飾過一遍,再說出時字面上雖直接,但這對他而言已很婉轉了。
「我沒地方去。」很厚臉皮,可她真的是實話實說,不過,人家要是一腳踢走她,她也只得模模鼻子走人。
她看準了這個叫大赫的男人忠厚。
不能說她奸詐,試問莫名其妙到不明朝代,當然一切以自保為首要。
她向來相信科學,一分證據會講一分的話,但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對自己保證,早晚會找出能夠解釋的原因!
現在無論如何,有一點很重要,她要先調一下時差。
她不能在什麼都沒搞清楚的情況下被人家掃地出門,這老舊的年代,外頭又是什麼狀況她完全不曉得,她一個女人在男女平等的現代,偶爾還是會遇到白目的沙豬男人,而在古代,社會存在著嚴重的性別歧視,女人在這年代肯定更悲慘。
「嗄?」赫泉差點掉了下巴。「小泵娘莫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如果是當年的赫府,奴僕家丁眾多,金銀滿庫房,投靠的親戚十根手指數也數不完,又豈會像現在這樣為了多出一張嘴來討食而為難一個小泵娘?
「我能住下來嗎?」
「……不方便,姑娘也看到了,赫府真的多不出一個人手來伺候姑娘啊!」里里外外都靠他一個大男人來打理,實在見笑。
「我不用人伺候。」
「小泵娘……」
「我叫香宓。」
「香姑娘……」
「香宓,洛神宓妃的宓。」
「洛什麼?她是誰……哎呀!這不重要,香……不瞞你說,現在的赫府實在沒辦法多供一張嘴吃飯,不知道姑娘家居何處?你有家人吧,還是回家讓家人寬心比較好。」
「我爸媽住的地方很遠,大概暫時很難回去。」無論如何,她都會想辦法回家的。
「姑娘不是京畿人氏?」
都怪他作賊心虛,就連挖的墳是誰家的,也沒敢多看一眼,但要再回去一次嗎?饒了他吧!可是,他看得出來這女孩出身不簡單,就那一身裝扮,非富即貴,也許還貴不可言呢。
「欸……」她是正宗的台北囡仔,除了出國那幾年之外,沒離開過台北,萬萬想不到這一次卻來到不只十萬八千里遠的地方。
「小泵娘家境不錯?」他突然問。
「這倒不是,我醒來就這麼穿了。」他問的一定是這身體的主人,可惜她一無所知。
這是什麼答案?模稜兩可的,這小泵娘的腦子莫非傷著了?
「要是問題出在錢上面,這好辦。」知道他要起疑了,她趕緊轉移話題。
赫泉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小泵娘好大的口氣啊!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身上這些亂七八糟的金飾、衣料,如果拿去典當應該能換到一點錢,你只需要給我一套輕松點的衣服穿就可以了。」動手拆拆拆,叮叮當當的飾品數量還不少,金釧、珍珠、寶石……等等,有些飾品她還不認得,再加上身上這套重得要命的古代宮裝,換她幾頓飯食跟住宿費應該沒問題吧?
不過……她腦子里掠過一抹什麼來不及捕捉的東西,可是不及思索,就被赫泉打斷了。
「不不不!這些東西太貴重,我怎麼能拿?」
「東西要物盡其用,要是不能用,留在身邊也只是廢物而已。」她動手跟自己身上那堆累贅奮戰。
赫泉目瞪口呆,方才才覺得她連自個兒家里頭的事情都交代不清楚,這會兒反倒口齒清晰,還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來。
「啊……小泵娘,別月兌、別月兌衣服啊,這不合規矩,我去找晚冬過來!」好一會兒才發現于禮不合,一抹疑是暗紅的東西浮現在赫泉方正的臉上,要是她多那麼一片肌膚出來,他大概要奪門而出了。
「對了,這里……不是地獄吧?」
她想起比月兌衣服還要重要的事情來,原諒她真的沒下過地獄……生存意志抬頭,總是要弄清楚自己空降的地點和身份,不然怎麼生存下去?
不是地獄,那麼這里是哪?
難道是穿越了?
死亡是最好跟過去告別的方式,告別了前面的人生,那麼為什麼又讓她到這里來?莫非這個就是她新的人生、新的開始?
可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穿著赫泉拿來的對襟短衫,色澤很樸素,看在衣服干淨的份上,她也就將就著換上了,系上寬腰帶,身材總算有了那麼點曲線,拿下了金翠花鈿後,少了固定飾品的長發披散一肩,三千青絲如瀑瀉下。
這麼長的頭發,模起來還滿柔順的,美雖美矣,但洗個頭要花多少時間啊?
她隨便攏了攏,編成一條粗大的長辮,找不到什麼繩子之類的東西可以固定發束,一眼看見攤在床上那件蘇繡鮫綃,根據小時候曾經見證過赫府極盛時代的赫泉說了,這件袍子價值連城,號稱十兩金不換,因為選的繭不同,繅絲不同,織法不同,一年里,十個繡娘趕工才能織得一匹,就連王公貴族也穿不起這麼好的料子。
因為它的貴重,金銀珠寶赫泉全拿走了,宮裝卻留了下來。
爆裝、宮裝,是哪里不對呢?
爆……也就那瞬間的電光石火,雖然慢了半拍,但她總算想起來哪里不對勁了,她這身體的主人可見是大有來頭,因為這宮裝可不是阿貓阿狗都能穿的,除了朝廷誥命貴婦之外,就只有天子家的女人們可以穿得上身,難怪赫泉不敢拿。
這袍子要是流落到市集,無論拿到當鋪還是二手估衣鋪,不用什麼行家鑒定,門外漢都看得出來它價值不菲,要是追查起來,是會遭罪的。
看起來赫泉不是沒有眼色的人。
而她這身體的原主人……她並不想攪進什麼復雜的爛泥巴里,既然這衣服不能換錢,當抹布也不知道吸不吸水,且也太暴殄天物了,在還沒想到辦法要把它往哪里藏才能萬無一失的當下,她動手撕了那美麗袍子前裾的兩條絲帶一粉一青,充當發帶用了。
她最後把袍子塞進枕頭里,確定一片衣角都沒露出來後,這才第一次踏出房間。
她得去找赫泉說說,那些貴重的飾品最好拆開來典當,即使這樣價錢會折了好幾折,小心為上絕對是萬策。
她淨顧著想事情,沒注意到高高的門坎,腳沒跨過去,過長的裙子邊被腳底的繡鞋絆了下,人失去平衡的摔了個五體投地。
她應該慶幸這身體的主人胸部發育還不太完全,以致摔起來沒那麼痛嗎?她的牙沒摔掉吧?在這種落後的時代可不會有牙醫的。
想到自己的蠢樣,她忍不住詛咒出聲。
她香宓樣樣出色,唯一、僅有的缺陷就是運動白痴,當年學校跑八百公尺,在她畢業許多年後仍是那間貴族學校最長秒數的保持人。
恨吶,什麼不好保持,這種紀錄就免了!
想起從前,讓她不只想剪頭發,連剪短裙擺的心都有了。
她吃力的攀住門坎,想趕快起來,哪知道抬起的水眸就這樣對上了一雙僕役穿的黑色小布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