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寒加上心病,汝鴉大病了一場,她的病拖過夏季,但終究是痊愈了。
人看起來是沒事了,可在她身邊的人都發現她再也沒有真心的笑過,整個人就是撅撅的,恍惚無神,常常發一整天的呆。
另外兩人也沒好到哪里去,在朝廷隨便跺跺腳都有事的兩個男人,一場架驚動了官舍其他官差,風聲傳到無所不知的皇帝老爺耳里。
李旭直接被罰了禁閉。
至于晁無瑾,皇帝沉吟許久,只告誡他不可再犯,罰了三個月的俸祿,另外交給他一堆公務。
大小眼很嚴重,偏心偏到隔壁去了。
晁無瑾從宮里回來對責罰只字未提,第二天開始,他晚上常常就歇在宮中,就算趕得回去,和汝鴉踫面也只有淡淡的寒喧招呼就又匆匆走開,再後來,因為要早朝又要議政,他索性不回官舍了。
人對自己和他人的關系最為敏感,有點疏離和隔閡都能感覺到,更何況是一顆心都系在他身上的汝鴉。
他有意疏遠,和她劃清界線,也不過幾日光景兩人之間就隔了千山萬水。
這一天,汝鴉終于攔到了他,她要他不必這樣。
「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認識你。」晁無瑾冷漠的說。現下的他有如一團被攪亂的線,只想找回心里的寧靜,他們分開一段時間,對彼此都好。
汝鴉苦澀的道︰「你不想見我,我走便是。」
他們的緣分,終究是到頭了嗎?
如果一直看不到,就不會有期望、不會有失望,也不會有那麼多的心痛,不會再因看見彼此而辛苦了。
她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怕看到他的眼楮,怕看到他的為難與決絕,還有那個只要看到他就會痴了的自己。
短暫的交談後,整整一個月,晁無瑾在官舍絕了蹤跡。
大抵人的心能裝的感受也就那些,再多就不行了,汝鴉覺得自己的負荷像是到了盡頭。
一日比一日冷靜下來的她,總算在十月金秋的某一天踏出門,她手里拎著的仍是平常上書肆時用來裝佣書的藺草袋,打扮也像平素的她。
意外的是,她在大門口踫到了剛從轎子里走出來的晁無瑾。
看著他如遠山悠靜的眉目,她不禁在心里輕聲嘆息,在她單薄的生命里,他一直是最美麗、最可望而不可及的風景……是她太貪心了,人怎麼能要求把風景收為己有?
她是個一生中都不會再有姻緣的女子,應該好好的守著自己的心,安靜地過日子就好,不該再奢想其他。
花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飛翔。
「要出門?」
「是。」汝鴉福了福身,微笑,沒有多余的話語,她轉身離開。
不再為你沉醉,不再為你彷徨了……
晁無瑾愣在原地,她那摻雜著傷痛寂寥又美麗的微笑,螫痛了他的眼楮。
好半晌後,他才木然的走進小院,經過小廳,往里走。
東廂房原來住著他,西廂房住著七皇子,汝鴉則住在最小的那間屋子。
她的房間門是開著的,他進了她的小屋。
擺設如常,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晁無瑾的動作比腦筋還要快,他一手打開衣櫃,是空的;床幾原本經常會放著她沒有讀完的書本茶杯,書不見了,茶杯此刻也洗得干淨,倒扣在窗欞上。
她寥寥可數的隨身物品都不見了,她很干脆地走了。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嘴巴說說而已。
晁無瑾心慌意亂,目皆盡裂。
一種存在已久卻總是潛藏在他心底的寂寞涌上來,然後破碎。
從小他在道觀生活,不知道父母是誰,師父撫養他長大,卻也對他寄予厚望,他十幾歲時被帶進宮,在那吃人的地方如同棄兒般地努力求生存。
在知道皇後娘娘竟是他的親生母親之後,備受打擊的他自動請纓去為皇帝尋風水寶穴,只希望可以遠離皇宮,遠離那個為了享受榮華富貴而拋棄他的母親。
他開始漫長無邊的旅行,一站走過一站,可不管經過多少地方,最後剩下的都還是只有他自己。
他嘗盡了只有一個人的苦。
他善卜、善觀人相、能明天機、懂陰陽術數,但許多人禮遇他是因懼怕他的能力,怕得罪他而招禍,並不是真的喜歡他這個人。
他的身邊看來有許多人簇擁,但是又有幾個是真心的?
只有汝鴉,自從她走進他的生活後,他破例的事好像越來越多,那些層出不窮的煩惱也都像是為了她。
是他的冷漠把她往外推,推得遠遠的,遠到他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然而有些東西錯過就真的回不來了,人總要到面臨失去的那一刻才會明白自己的真心,事到如今,他終于發現自己的故作冷淡再也壓抑不住洶涌的感情。
他倏地轉身往外跑,跑得那麼急,生怕太慢就會失去她。
到了街市,他鑽走人潮中,抓了人就問,看見相似的背影就把人扳過來看,不斷道歉,然後繼續找。
大街小巷,胡同店家,眼看夜色就要來臨,到時候就更難找人,他更急了,書肆、土地公廟……沒有人見到她,她好像滴入人間的水滴,一下子就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晁無瑾幾乎要瀕臨崩潰。
他站在街心,雙手撐在膝蓋上喘氣,看著到處鑽動的人車,那麼多的人卻都不是他要的,他心煩極了。
幾乎是爆發似的使盡了所有的力氣,他不願放棄的咆哮嘶吼道︰「汝鴉,你給我出來!是誰允許你去我找不到的地方?是誰說你可以走的?你出來!傍我出來!」
他的吼叫如同平地一聲雷,驚動了四周的人群,正要轉往他處去的汝鴉也停住了腳步。
她心神俱顫,不明所以,是誰用那種近乎恐懼的聲音在叫她?
晁無瑾的氣勢太凌人,人也太特別,人潮很自動的散了開來,道路中央剩下遙遙相望的他和愣在原地的汝鴉。
然後,他看見她了。
她一臉無助。
晁無瑾一步步來到她面前,咬牙道︰「不要再讓我這樣找,會出人命的。」他緩緩的伸手,將她抱住。
攬住她腰間的手緊而顫抖,托住她後腦勺的手輕而堅決,四周霎時只剩他的喘息、他的觸模、他的擁抱。
汝鴉淚崩了。
「你以後得待在我的視線里,不管去哪里、做什麼,都要在我的視線里,知道嗎?」
「……你……也別再像天塌下來似的叫我……」一向平靜的他那樣害怕,她的心好痛。
這時,奉了皇命在酒樓包廂宴請來天都朝聖的貴賓的七皇子李旭,被樓下的聲響驚動,探出頭來。
看見當街擁抱的兩人,他抽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從未這麼艱難過,得要用盡力氣才能管住自己的腳不要沖上去。最後,只見他原來扳在窗框上的手一離開後,四指形的木塊忽然掉落,木屑亂飛。
尤其是男女兩人當街抱在一起成何體統,他們的身份地位還如此懸殊。
于是府城最大條的八卦,如星火燎原般的傳開了……
「姐姐,壞!」綠珠捧著茶盤,模樣看來很生氣。
她從來沒想過鴉兒姐姐會棄她而去,要不是大人拼了命的去把人找回來,她不就永遠見不到姐姐了?
「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汝鴉陪小心的道著歉,小丫頭大發脾氣,氣勢驚人。
「不想你的姐姐又出走,就要把她看牢。喏,去把她的包袱收起來,要收好,別讓她找到。」晁無瑾很壞心的把汝鴉的藺草袋交給綠珠。
「還是大人英明,綠珠馬上就去。」說走就走,快得叫人攔不住。
「欸,不要教壞小孩。」汝鴉苦笑了下。
她的勢力遠遠不及晁無瑾,真要追究起來,綠珠對她主子的話可是一個折扣都不敢打,對她就很光天化日的陽奉陰違。可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她喜歡綠珠的真性情。
「你要是有綠珠一半的听話就好了。是誰允許你只字片語都沒留下就離家的?」有人想到舊恨,算起帳來了。
「那以後只要留書就可以走了喔?」她簡直是捋虎須了。
「你給我記住了,以後不管去哪里做什麼,都得要待在我的視線里。」
汝鴉結巴了。「這是表示你……」她很不文雅的吞了口口水,用大拇指和食指互壓做了個手勢。「你有一些些喜歡鴉兒了嗎?」
「對不起,日子太短,寵你太少。」他嘆息道。
「我……不是故意要喜歡上你的,我很歉疚。」
晁無瑾啼笑皆非,這丫頭還不懂他的心意嗎?道什麼歉……他哄也不是,罵也不是,復雜的表情糾結在臉上。
「都被你喜歡上了,不然你要我怎麼辦?」
汝鴉被嚇得嘴巴闔不攏,呆了下才用很輕、很柔,仿佛很怕美夢被驚醒的聲音道︰「你站著不要動,一下就好,讓我確定一下。」
「確定什麼?」他的心就是這樣常被她搞亂的,這丫頭啊!
汝鴉轉過頭,開始用力捏著自己的臉頰——好痛!那……這一切就不是夢了吧。
嘻!
「欸,你這丫頭做什麼?不要這樣。」晁無瑾把人抱進懷里,他不是木頭人,是真實的感受到了她的感情。「跟你在一起我很自在,忍不住就會笑,可是後來你不笑了,我就受不了,心里好像少了什麼。我想要你真心的笑。」
「要求一個心情很差的人要保持笑容也太過分了,而且這始作俑者是誰啊?」
「對不起,你應該被呵護、被珍惜、被認真的對待……我已經把心掏出來了,那你呢?」
「明知故問!」捶了下他的胸,仰起臉,剛好看見他放松後的表情,淺笑有如粼粼波光的水面。
這一看,又迷醉了她的眼,令她臉色酡紅。
「你……我以前不是說過,別這樣看人的嗎?」
嘆息一聲,他低頭尋到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