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瑩白的玉從男子的腰際解下來,連著紅繩塞進矮小漢子粗糙的手里,那氣勢,是不容拒絕的。
「老丈,就這樣說定了。」
「不不……不,千萬不可,田公子這……太貴重了。」諸多操勞,看起來比糟老頭還要糟的矮漢子苦著臉,眉頭打結,沉甸甸的捧著那塊看起來就是貴參參的燙手山芋,七手八腳想把人家硬塞的玉器物歸原主,不能收啊,要是收下,怎麼善後?
不意,公子爺身邊的幾個侍從訓練有素的朝前踏出一步,臉色凶惡,一個個拳頭捋得比饅頭還要大。
啊,這是怎樣,拳頭大就表示後台比較硬嗎?
沒錯,對方的意思的確如此。
雖然說他拳頭沒人家粗,也沒有三頭六臂,更遑論哪來的後台,可女兒是他的,他起碼有允跟不允的權力吧。
這女婿他不想這麼早要不成嗎?
──的確不成。
「你知道貴重最好,那可是我家傳玉佩,本公子看上你女兒,能攀上我是你布老頭上輩子燒了好香,千萬不要敬酒不喝喝罰酒啊。」自詡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刷地攤開折扇,一副給人家天大的恩惠的嘴臉。
他習慣被人高高拱著,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拿不到手,這回,當然也不會例外。
吧癟的手僵了,很慢才放下,可那玉卻烙得他渾身不自在。
為什麼每次來上門求親的男人都是這副嘴臉,他又不賣女兒。
「田公子,小女年紀實在小,還不宜論婚嫁。」
這位自夸家有百畝良田,屋舍從街頭連綿到街尾,富過三代的田大公子敢情好容貌保養有術,看起來才二十郎當歲,可根據左鄰右舍傳言他妻妾好幾房,早就跨過三十門檻,而他女兒才十三歲,老牛吃女敕草也不是這種吃法。
「我先把人訂下,等她及笄我會派人知會你再帶她過門的。」
「等小女滿十五,田公子您大概也駕鶴西歸了吧……」喃喃自語喃喃自語……傳聞還有更難听的,這位大公子最好,瞧他眼眶下的浮腫就是日夜笙歌的最好證據,都老鬼一只還肖想他家小春,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你胡說什麼!」暴喝!
看起來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誤觸了人家大少爺的痛腳,不過,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嘴巴轉,「小老兒是說這門婚事實在沒辦法允你,早在田公子之前幾年就有人來提過親了。」人數……還真不少咧。
猴急的人不止他一個。
「我管你誰來提過親,他們有本少爺財大氣粗,有我在衙門當差的爹嗎?」不識抬舉的粗鄙野夫,要不是看在他那女兒委實太過可口,要不然憑他身份地位才不屑跟這低賤的人浪費口舌呢。
「是沒有啦……」
財大氣粗就了不起嗎,當官就想壓死人嗎~~是沒錯,自古,民不與官斗,他小百姓都表明招惹不起了還咄咄逼人,是還要怎樣。
不是他替自家的女兒灌水吹噓,那丫頭自打出生就人見人愛,是株會走動的桃花,這幾年更是變本加厲,隨便上街買個東西也能招來狂風浪蝶,那些張三李四王五劉二麻子幾乎把本來就快磨損光的門檻都給踏平了,他這當人家爹親的也從開始的沾沾自喜到越發不安。
「那就結了,識時務為俊杰,這門親事咱們就說定了,哈哈哈哈。」大事底定,田公子喜上眉梢不忘丟下幾聲長笑留給人家當作紀念。
丙然是惡勢力,把老丈人的話都當作耳邊風了。
長嘆一聲的老布看著空空的街心,半晌,返身拉開虛掩的門進屋去。
當了大半輩子秀才的他所擁有的並不多,一雙兒女,幾箱破書,還有這幢聊以遮風避雨的破房子。
兩袖清風他從來不以為意,也總以為凡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可是,事情牽扯到女兒的終身幸福,才知道船到橋頭也可能撞上橋墩的。
「阿爹,你把那些人打發走了?」
笑語晏晏,如天籟,女兒這把嗓子天天听,時時听,從沒膩過。
從灶頭轉出來的小泵娘有頭如墨的及腰長發,她不像一般姑娘挽著可人的雙髻還是極盡花樣之能,就一條烏溜溜的辮子隨著走動款擺。
說實在的,她不大會應付自己的長發,阿娘走得早,女孩兒家的事都只能自個兒來,那些繁復的花樣她做不來,辮子是極限了。
不用天天在頭頂做文章,她反而很自在。
「那種惡霸你是怎麼被他看上眼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女兒炙手可熱,他這當人家爹親的應該傲慢得如同孔雀不是?
大大的錯。
之前說過,虛榮心滿足了以後接下來是可怕的現實。
求親行列並不會因為他的拒絕減少,那種沒隔個幾日就要抱著頭燒的惡夢實在不好受,因為來的每一尊都比派頭、比錢多,也比誰流氓,他一尊都得罪不起。
他只是個鄉試秀才,說難听點是窮酸,卻因為有個沒辦法拴在家里頭的女兒招來一堆跩得二五八萬的瘟神。
埃禍無門,誰知道哪天更大的禍事會砸過來,家破人亡。
他怕啊,怕得日日無法安枕。
把一小碟煎得芳香可口的素豆腐放下,「爹,說真格的,我也不曉得。」
低著頭的她穿著洗得漿白的素單衣,外罩小碎花短背心,幾枚盤扣沿著腰身而下,寬口褲,閨女打扮,即便還是幼兒式的身段卻是可愛可喜。
她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可以鎖在閨房不出門的,九歲就開始操持家務,矮小的她墊著板凳拽著比她個頭還要大的鏟子炒菜喂飽遠庖廚的兩張嘴,喂雞鴨,到三條胡同後面的長溪洗滌衣物,要是這也叫拋頭露面,她是天天拋沒有錯。
可自從十歲的那年初春那個誰誰誰……送了一頭母牛表明要娶她為妻,先例一開,就像破了什麼咒語般,接踵而來的求親簡直如同氾濫的黃河。
那麼多張面孔,數也數不清,要她每個記住,太難了。
「你不能每個都當蘿卜看,總有一個比較不一樣的吧?」隨手把田家少爺的傳家玉往桌上扔,咚地差點掉進一盆冒著白煙的粥里。
布小春轉身去拿來碗筷,看見那玉,沒有其他表情,撿起來隨手放到一只鹽甕中,這甕里,響叮當的都是人家上門求親留下的信物。
又要滿了,下次大概只能往清空的水缸丟了。
不是他們沒有把人家當回事,是數量多到不知道要往哪堆,以後看誰來討,叫他們自己挑就是了。
小山堆的金銀珠寶只能看不能動,還要防偷防盜,簡直跟自己過不去,算盤怎麼打都不劃算。
看女兒的表情也知道他問也是白問,揉揉眉心,一往長板凳坐下,又是嘆氣。
「爹,吃粥了。」
舀了兩碗粥,布好竹筷,小春解下圍裙在另一旁坐下。
一碟今早剛從母雞窩模出來的荷包蛋,幾樣青蔬,一碟素豆腐,營養豐富。
「要是那些人發起瘋一起來搶你,我們怎麼辦?」老布稀飯還沒就口,又是一聲長嘆。
「爹,你不是常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別想那麼多,粥要冷了。」
不是她樂天,也不是堅強,打更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有張與眾不同的長相,阿爹每每看見她,憂愁的臉色只有多沒有少,隔壁的婆婆大嬸們也常在模過她的頭後竊竊私語,就算她沒有大到听懂所有的話也明白,指指點點里面,十句有十一句是不好的話。
「紫陽呢?」終于端起飯碗的老布想起小兒子。
「一早找小佑子打陀螺去了。」
「整天就知道玩。」
但是,十歲的孩子不玩要叫他做什麼?
「我給他留了飯菜,一會兒再喊他回來。」
老布偏過頭深深看有著跟自己亡妻一模一樣面孔的女兒,端起的飯碗又放下,左右把這間住了好些年的老房子梭巡一遍。
屋頂被燻黑的梁,他依稀還記得是他成親那年架上去的……
往事如煙。
「女兒,我們搬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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狽急會跳牆,不管優良品種的犬種還是土狗。
著急起來還跳了很多次。
跳牆的時候要選時機,悄悄的,天未白,更梆子剛敲過四更半天最好。
那些葡萄串般老大不掉的求親者是怎麼被老布甩掉的?嘿,就是這樣搬搬搬搬我搬再搬搬搬給甩不見的。
他們人微言輕,允了這個那個不滿意,收了那家這家會跳腳,每個都當他女兒是嘴邊肉,絲毫不懂尊重兩個字怎生書,他老布雖然肉腳,可他搬家遠遠離開這些人,這總成吧。
家無恆產是一大好處,也由于經驗豐富,打包並不費力。
大門落栓,一年半載放著準備養蚊子。
大城以皇宮大院為主軸,東西南北為大街,周邊縱橫交錯為胡同,房屋又分三六九等,胡同里互相連接,大多時候構成一個小圈圈,住在這邊的人們幾個月不去大街,依舊可以生活,老布用盡心機的藏著女兒,藏到最不起眼的角落,誰知道還是藏不住她該有的鋒芒。
夜涼如水,挑著僻靜的巷弄走,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
「爹,為什麼好端端的我們又要搬家了?」肩膀背著小包袱的布紫陽從一開始知道要搬家就垮著一張臉,眼看家門越離越遠,眼淚已經在眼眶兜轉了。
見布老爹沒回應,他凶狠的瞪了走在他後面的小春。「一定又是你害的!我們每次搬家都是因為你,你是禍水!」
幾歲大的孩子哪明白禍水的定義在哪里,只是听多了三姑六婆七嬸十二姨的長舌,照本宣科而已。
小春掩在薄紗下貓兒似的眸似顰非顰的閃過些什麼,很快用長睫掩住。
「紫陽,誰教你這麼說話的!」走在前頭的老布一顆爆栗敲上布紫陽頭上。
他拍布包出氣。「大家都嘛這麼說……」
「人雲亦雲,人家說什麼你跟著說,到底小春是你姊姊還是別人的姊姊?」這節骨眼胳臂還往外彎,不像話。
布紫陽咬了下唇,眼角往後瞧,瞧見小春低頭委屈的模樣,模模剛被敲痛的頭,勉力跟上老爹的步伐。
「爹,我們匆忙的搬家,這回,要搬哪去?」他記得親戚的家好像都輪番住餅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走到哪算哪。」
好大的雄心壯志……
其實他心里也沒譜,真的只能先離開京畿再說了。
「爹,你手頭上有那麼多銀子嗎?」說得好听,根據他為人家兒子的親身經驗所得,家里都沒有隔夜糧這種東西了,行萬里路……問題很大。
「這用不著擔心,不會少你吃用的。」
本來哩,他是個拘謹的讀書人,規規矩矩的遵守孔孟之道教育子女跟學生,自己更是不敢有所違背,總以為人嘛,大家好來好去,不過人真的會變,被逼迫到了,學會了變通。
金銀珠寶他有,而且還不少,誰逼迫他上今天這條路就要貢獻出走路工來。
都怪他竅開得慢,之前受的那些苦真是白吞了。
沉重的包袱里那些價值不斐的聘禮足以讓他們輕松愉快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呢。
布紫陽眼眸發亮。「真的?」
「爹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到了下個城鎮,你要什麼爹都買給你。」老布難得大方,慷他人的慨,也挺不賴。
一行三人有說有笑一掃之前的陰霾,一步一腳恰好趕上東城門開門時間。
城門內外有趕著要出城的,有急著要進城做生意的人,一左一右,多是見慣的面孔,衛兵大多隨便盤查就輕松放行。
快要輪到布家三口的當口,馬蹄聲雜沓,一列快馬遠遠奔來,轉眼來到城門處,後面跟著的是一頂大轎。
心虛的三人立刻緊縮一起,尤其年紀小的布紫陽更是緊張的攢著小春不放。
「暫停放行!」居高臨下的先鋒勒著韁繩一邊A喝。
「怎麼回事?」少有的事,惹來竊竊私語。
「爹,我們怎麼辦?」小春一顆心被提吊起來,湊近布老爹細細的問。
也幸好他們距離其他人有段距離,要是她那口鶯聲淅瀝被听見,恐又有風波起了。
「看著辦吧。」
也只能這樣了。
六人大轎搖搖晃晃來到城口,轎夫個個筋強肉實卻汗流浹背,可見轎子里的人物塊頭不小。
人被侍候著出來了,衣著俗麗,龐大的身軀,可見是個長年吃好穿好、手腳不動三寶水的大老爺。
衛兵笑臉的迎上去打躬作揖。
「原來是江老爺,您這麼早要出城門收租嗎?」
被人稱老爺的年紀一大把了,趾高氣揚沒把小小的守門衛兵看在眼里,用鼻子嗤人。「我來抓人。」
抓人?這不是他們才有的權力?守門人撓撓腮,看著跟縣太爺頗有交情的大地主大步逼向老布一家三口。
「布老頭,帶著閨女想上哪去?」要不是他事先布了眼線,這個說話不算話的窮酸秀才肯定帶著一雙兒女跑了。
「我……出門訪友。」
被江老爺龐大的噸位一擋,前面的人看不到究竟,只能听見老布喉嚨里頭滾動的字句。
「死老頭還想騙我,出門訪友有必要大包小包?分明是離家出走!」
還敢睜眼說瞎話,當他老爺當假的嗎?
罵人家死老頭,真要說這位大爺的年紀可比老布還要高壽呢。
他浮腫的綠豆眼一溜,瞧見躲在後面的小春,上前就要拉扯。
「江老爺,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有傷您的聲譽。」急忙往旁邊橫跨護住女兒,對于江老爺當眾伸出咸豬手他反感至極。
「哼,她早晚是我的人,我想怎樣就怎樣,誰敢反對!」螃蟹橫著走習慣了,壓根沒把老布放在眼中。
他貪的就布小春這小人兒而已。
哪知老布還沒能反應,一道冷冷的聲音也加入戰場。「什麼你的人,你是老幾?想要人得先問過我才行。」
煙囂塵上,又一股人馬加入,可惜的是這位大角只有打岔的時間,因為同一時間竟然從城門內外各自出現好幾批人,霎時把人閑車馬稀的東城門塞了個水泄不通。
今天是趕集日嗎?大家全湊在一塊了。
老布瘦削的臉緊縮成了苦瓜臉,這些一個個威風凜凜的人馬不會全是沖著他家小春來的吧?
他認真辨識有沒有熟悉的面孔,那個大餅臉的看過,國字臉的……有印象,鍋底臉的,很不幸才不久前的印象,那個誰威脅過要他一手一腳一雙耳朵,那個誰誰說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這些人是哪條筋壞了,居然那麼有志一同的到齊。
這次,會死得很難看了。
「小春,等一下要是情況不對,你不許回頭趕緊跑知道嗎?」
「我不走。」
「你──不听爹的話?」
「爹,您瞧這光景滴水不漏的,您以為我能逃哪去?」
她是網中的魚,這里七八股人馬各個窮凶惡極,那緊繃得要一觸即發的氣氛已經讓衛兵退退退到跟百姓站成一條直線,不用說也知道這些人物在沒他們說話的余地。
他們不敢招惹,她又憑什麼以為自己有逃走的機會。
老布不再作聲,把兩個孩子圈牢了些。
至于這些陸續接獲線報趕來搶人的英雄好漢,他們不論年紀大小都是老布「未來」的乘龍快婿。
當然,弱肉強食,經過一陣英雄論高低,好漢論拳頭之後,幾個拳頭不夠大,後台不夠強硬的垂頭喪氣打了退堂鼓,不過,剩下的怎麼分配?
他們蜂擁到老布跟前。
布紫陽魂飛魄散,面色呆滯。
小春忍住由四肢百骸直往上竄的懼意,帶著紗罩的頭幾乎垂到了胸前。
大概嫌亂子不夠大,就在眾目睽睽不知道這場鬧劇該怎麼收拾的時候,一陣若有似無的鈴聲傳了過來。
那是一座金輦。
能坐金輦出游的人當今天下只有兩個人。
這……不會是來添亂的吧?
趁著一大堆人目瞪口呆的同時,小春用如同蚊蚋的聲音說話了──
「阿爹,你幫我尋個好人家賣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