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元銅板在半空中揚起一道不算高的弧度,然後啪地掉在一只張得開開的手心里。
「反面,又是反面,為什麼我老扔不到人頭?你欺負我,只是決定左邊右邊,有這麼困難嗎?你知道永瀾不想往右走,就算真的被天雷打,我也不要去投靠那個人!你翻個身不難,說好了,翻個身我就不為難你了。」好聲好氣的商量,認真對待一枚平凡無奇的銅板。
她不是瘋子,也不搞笑,扁嘴又嘟嘴的,哄騙又商量,用銅板來擲筊決定她的去處,她很認真。
再一次。
說也奇怪,硬幣存心跟她作對,幾度翻覆,落到她手里的還是數字滿天下,國父大人硬是害羞不肯出來見客。
五指緊縮握拳。
哼!老娘偏不信邪!雙手合十,水女敕的櫻唇喃喃細語,銅板再度上到半空中,亮光一晃而逝,叮的一聲掉落地面,撞到郵筒的角,翻個身滾啊賓的滾過路燈,簡直像是離家出走的小孩,神奇的沿著水溝蓋,直奔不遠處一雙腳趾露出來乘涼的破布鞋邊,這才甘心躺平。
破布鞋的主人跟野人沒兩樣,長及肩的頭發蓋住了臉,寒流過境的天氣,身上穿得卻是讓人看了更冷的無袖功夫裝、破爛磨損的牛仔褲,說是街友嗎?修長的骨架,看起來年紀輕輕的,不像好吃懶做的人,可是那虎視眈眈,兩眼瞪著超商干淨櫥窗的模樣,讓店里的店員心里直發毛,路人見狀也繞得遠遠的,以免遭到不測。
他看到了那抹銀亮。
彎腰撿起來,毫不遲疑把硬幣放進嘴里咬了一口,然後眼露喜色,跨著流星大步,理直氣壯的走進那扇會有叮咚叫聲響,還有中氣充足的「你好,歡迎光臨」的便利商店。
片刻後,他抱著一排養樂多,嘴巴笑到幾乎咧到後腦勺的走出便利商店。
「還來,我的五十元。」一只手,一道黑影,軟得像水蜜桃的聲音攔住了他的去路。「你撿到的那個硬幣是我的。」
按理說,這樣的聲音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只是人就擋在他面前,他不得不停下來。
「你的?上面寫名字了嗎?」口氣很差,母雞向來只會護衛小雞,他卻有誓死要捍衛多多的氣勢。
「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小心掉的,你應該還給我才是。」就差那麼一秒,結果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歡快的進了超商的門,就差那麼一秒!
他看著那雙水女敕到會令所有男人都想牽牽看的小手伸到他眼前,然後順著柔潤好看的胳膊爬上她的臉蛋,發現她有雙比北極星還要明亮的眼楮。
這些年所有的文明都離他很遠,常常只要抬頭,那顆指標性的星就落到他眼底,想不到都市里也有這麼明亮澄澈的星星。
被送去學武是父母的安排,中斷學業的他在離家五年後又被叫回來,也是因為他們的遺囑。
他們說,他得回來克盡身為長子的義務。
遺囑、遺囑,人都死了,尸骨早寒,去他的義務,去他的長子,他只是順著台階回來罷了。
久違的都市。
他輕佻的撇了下頭。
「錢我花掉了,你要,找他去。」那個他,是指便利商店穿著制服,正在替客人結賬的店員。
他運氣好,平常要五十五元才能買到一整排的養樂多,今天促銷價只要四十八元,如果她真的堅持……找回來的兩元她要嗎?不過他好像把錢丟到了捐款箱。
「你用我的錢去買這個?你不知道銅板也有失主的嗎?!」她氣得嚷嚷。
那五十元,可是攸關她的將來……呃,去處,很重要的。
「我看過了,一面是國父,一面梅花,兩面都沒有其他人的名字,所以不可能是你的。」是狡辯,可是對他來說錢是誰的不重要,他想喝養樂多,他喜歡這玩意,而且,很久沒喝了。
至于失主是誰?不關他的事。
「賠我!」
他掏出兩只空空的褲袋。
「看得出來我比你手頭還拮據,好歹你的穿著還滿體面的。」
他從來不介意在恰當的時候使用小小的心機。
永瀾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確耶,他怎麼看都不是那種生活寬裕的人,可是為什麼她莫名感覺到他有著強大的靈魂力量?
基本上越是出色,社會上越是舉足輕重的人,靈魂重量越是強大,不過她能力低微,看走眼也不是沒有的事。
反正——「你把我的五十元吃掉了,那我晚上要住在哪里?」
雖然不清楚兩者有何關聯,他還是聳肩回答。「愛莫能助。如果你真要我的建議,公園、車站都是不錯的地方,地下人行道我是不建議,你這模樣,大概一進去……很難完整的出來。」
一皮天下無難事,用理虧換點良心上的建議他還做得到。難得做一次好人,可以抵換她的損失吧。
永瀾不完全懂,不過可以理解這人是不打算還她錢了。
東方清俊把她的沉默當成默許。
看得出來,這個女生對外面的世界不是那麼熟,就連最簡單的人際關系、應對進退都很生疏,不過這是她的問題,不關他的事。他徒步走了很多天的路,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快散了架,當務首要是好好回去睡個長覺。
至于多多,他嘴角浮起一朵貪到小便宜的笑,就謝嘍!
他舉步繞過她往左走。還好、還好,說到睡覺的地方,他倒是有一處可以遮風擋雨。
永瀾跺了跺腳,濕潤的眼楮看著他的背影。
「你真的不能還我嗎?」
他掏掏耳朵假裝沒听見,喜孜孜的在多多開口戳了個洞,一口氣喝完一瓶。
炳~爽到爆!
還不過癮,他索性邊走邊開封,三兩下就把戰利品喝了個精光。
模模肚子,算聊勝于無。
他的听力一向敏銳,步行過一個十字路口後,後頭細碎的腳步聲跟上來了。
經過公車站牌,來到下一個街口拐彎處,後面的人還是亦步亦趨跟著。女生這麼執著的,他還是頭一次遇見。
這個社區的建物新舊雜陳,附近原來都是同樣的三層樓透天厝,不過幾年前土地重劃後,很多鄰居賣地的賣地,也有陸續改成公寓大樓的,像他們家這種獨幢又能擁有前庭後院的兩層樓斜頂住宅,反而在這區塊變成土地價值遠遠大過于建物本身。
水泥牆圈起的房子,兩片鐵門有一片歪倒了,放眼看去,雜草比人還高,房子只隱隱露出個黑色的屋頂。
他伸手把跟藤蔓糾纏的鐵門推開,「嘰——」刺耳的刮銹聲,頓時在寂靜的夜里制造出教人皺眉的恐怖音效。
東方清俊沒被嚇跑,倒是很多本來寄居的小生物一陣抱頭亂竄,好一會才歸于安靜。
他懶洋洋的走了進去。
真要追究,這洋房是他老爸最發達,喊水會結凍那幾年隨手買下來給管家養老的住所,想不到老管家沒享用幾年,最後卻變成他的藏身處。
至于他跟爸媽住的那個房子,他已沒有記憶,現在再回頭去找,就跟月兌褲子放屁一樣——多此一舉。
不久,原來應該把走到都蓋住的雜草,被他鏟出一條可以行走的紅磚道來。
「你還要繼續在那里站多久,不進來嗎?」
永瀾被嚇到,深吸一口氣,見他仍看著自己,才確定自己沒有耳背。
好吧,他也很意外自己的「善良」,他應該把她拒于門外,把她當成無關緊要的路人甲,甚至空氣都可以,像他這麼怕麻煩的人,為什麼要把一個陌生女生帶進家門?
「沒回應?那當我沒問。」
她的腳才動了那麼一動,他又改口。
「別說我沒警告你,我可是個很健康的男人,你一個單身女子要是進了我的門,出了事,是你活該。」
一盆冷水潑得人頭皮發涼,這就是他要的效果。
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沒有,只見她神色微慌。
「到底……我能進去嗎?」永瀾躊躇開口問,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
他心機白費,石頭丟進水里了。
「先說好,你只能住一晚,明天天一亮,你就得走。」
永瀾有點苦惱。她要不要告訴他,如果讓她住進去,她就不會走了耶!
這房子看似雜亂荒蕪,可是氣場很好,住在這里,她應該可以避得過劫數。
見她沒反應,東方清俊很自以為是的當她同意了。
「同意的話,就進來吧。」
屋子有水有電,東方清俊知道這事托誰的福,這麼些年還真心把他們兄弟放在心上的,也只有早就離開東方家的老管家。
不同于外表的髒亂,房子里面出乎意料之外的可以居住。
所謂的居住,當然稱不上豪華奢侈、一應俱全,但是對于一個高齡近七十,住療養院,靠養老金過日子的老人,能把房子維護成這樣已經不簡單。
這年頭沒有誰還念著舊情、舊情,得看看建築在什麼樣的基礎上。
他不偏激,只是多年來的冷眼旁觀,心涼了而已。
「我累了,不招呼你,你自己隨便找個空房間睡一晚。」隨意交代,他便爬上二樓,打開熱水,用力的洗刷累積了好多天的污垢,然後光著身子,也不管頭發滴著水,倒頭就睡。
即便家里多了個人,對他一點影響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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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清俊早出晚歸,每天回來也不開燈,模黑上二樓,不管身上又添多少傷,一律倒頭睡死。
他運氣真是不好,行蹤再怎麼保密,那些人還是能「贓」到他,死活就是不放過他。
不從,就只有干架才能月兌身。
那些混蛋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但他這些年也不是白練的,想打贏他,八百年後看有沒有一絲機會!
這一天他提早回來,一邊還是得閃過滿地垃圾的前院,一面粗暴的問候人家老母,還有祖宗八代。
這些不長眼楮的路人,沒看到這幢房子里已經住人了嗎?還拼了命的把垃圾往這院子里扔!一堆理盲!
暗夜里看不出來是誰惹得他凶性大發,一進了門,打開燈,才發現他幾乎體無完膚,一張臉腫得跟豬頭沒兩樣。
「馬的!」一個坐下的小動作牽動傷處,痛得他齜牙咧嘴的咒罵。看來,腰肋骨大概斷了,指關節也全數瘀青。
倏地——
「誰?誰在房子里?給我滾出來!」
只見一襲月牙白飄進了他的視線。
「你不是走了,還在我的房子作什麼?」以為早就該離開的人,此刻卻一臉的睡眼惺忪,手里抱著枕頭,一副無辜的、小白兔似的神情面對著變臉的他。
第一次端詳她小小的、白白的臉蛋兒,一頭現代人絕對嫌累贅的及腰長發,赤著小腳,站在他這兩天制造出來的髒亂地板上。
「我不能走,沒有要走。」呀,他一身的血,一定很痛,痛就會不舒服,不舒服脾氣就壞,脾氣壞,她只得捱罵。
「你吃定我,想賴著不走?」
「永瀾不能走,天雷要來了。」坦白從寬,他是好人,應該會讓她留下來的。
「天雷,那是什麼碗糕?」
這兩天為了擺月兌那批人,他一直在外面混,早就忘了她這個人,根本沒注意她離開了沒,想不到他在外面拼死拼活的時候,房子居然被趁虛而入了。
顯然她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瞧她這副居家模樣,比他還要像主人翁呢。
「我們這一族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要被那個討厭的雷公劈上一次,要是能安全的避過去,才能真的變成大人。」永瀾很好心的解釋,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衷。
屁字差點從東方清俊嘴里吐出來。當他三歲小孩嗎?「工三小!天雷?滿地都是避雷針的現代,雷公要劈人,幾率少得可憐好不好,誰會那麼呆,站在外頭給祂劈?又不是發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