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隔著重重濃霧在對她說話。
永瀾听不清楚,也看不見對方,只覺得昏昏欲睡,身子重得像灌了鉛,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不管有多努力,眼皮就是睜不開,活像被強力膠緊緊的給黏住,一顆頭只要稍微用點腦就昏得可以,根本無法動彈,隨即又陷入冗長的黑暗。
「還睡,這丫頭要睡到什麼時候?都九天了。」男人岔開著雙腿,姿勢難看的蹲在一張柔軟大床邊,指頭很不安分的戳了戳自己妹妹的臉頰。
家里私藏的靈丹妙藥都進了她的肚子,可她眼皮也沒看見打開過一回。
「你自己七百千年遭劫的時候,不會睡得比小妹少,五十步笑百步,就省省吧。」很沉得住氣的人,坐在窗下的太師椅上看書,一副閑適模樣。
「這丫頭的身子一向是鐵打的,睡這麼久,反常啊。」
「父親大人不是說了,也許會睡上幾百年,幾天,幾月,說不定等一下就醒了。」果然老二不是當假的,永回很看得開,敷衍了老七兩句話,眼楮又回到書本里。
「這兩天氣色的確好多了,你看好她,我去上班了。」永夜起身替小妹把被子掖好。
「嗯,慢走。」
為了跟上時代,永家成年的狐狸幾乎都混在人群里,士農工商皆有。
永家是大妖怪家族,妖口眾多,永氏大家長三妻四妾,外面的情婦、露水姻緣不算,戶口內的就有八個兒子,在狐族里,公狐狸不值錢,生了一堆賠錢貨之後好不容易有了永瀾,她年紀最小,又是女兒,三千寵愛自是不用說了。
也因為年紀小,一直養在家里,八個哥哥把她保護得密不通風,將她養成溫室里的花朵,她的世界就是吃飽睡睡飽吃,天塌下來,都有十六只手幫她撐著。
這回的天劫,八個兄弟除了不在家的,都被狠狠的罵了個臭頭。
幾個兄弟說好輪流來看顧一直昏睡的妹妹,就算不輪值的,上班前、下班後第一件事也都要來探個頭,可是永瀾還是動也不動的窩在她自小睡慣的床上。
九天來連翻個身都不曾。
安靜了。
永瀾感覺得到,可是那小小的聲音又來了。
她努力睜開眼楮往濃霧里瞧,咦,是叉著腰一臉氣憤的她!
「你豬啊,還睡!你忘記這里的一天就是人間一年嗎?豬,快起床……」
她不是豬,只是睡覺的時間比普通常人多了點……啊,她的確不能再睡下去,人的壽命那麼短,在她睡來睡去的時間里,東方清俊變成什麼樣子了?
人的壽命那麼短,也許等她醒過來,他已經不在——不,他好端端的吧?她還記得他不要命撲過來的姿態……她也記得自己把全身的力量都給了他,他沒有傷到其他地方吧?
一頭冷汗泌了出來,越冒越多,漸漸渾身濕透了。
她得醒過來,她得回去看看他好不好!
她睡幾天了?
他變成了什麼樣子?
驀然,什麼警訊都沒有,她就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永回听見窸窣的聲響,轉過頭來,駭得書本差點掉地上。
驚喜啊!
「小妹!」
她的頭有點暈,眼冒金星,四肢發軟,可是還是分辨得出急步走到她床前的是二哥。
伸出一根指頭,永回在她眼前晃。
「小妹,這是幾根指頭?」
「別玩了,二哥。」她又不是傷到腦袋。坐立難安的推開被子,她到處找鞋。
「我去通知大家你醒了。」
「我要出門。」
「什麼?!不行!永瀾,你才遭天劫,身體需要休養。」人要是在他的眼皮下跑了,他拿什麼交代?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回去!」
「回去?去哪?這里是你的家,你的房間,你醒著的吧?好好看一看。」妹妹是家里的心肝寶貝,要是傷了腦袋,事情就大條了。
「我腦袋沒壞,二哥,讓開,你別攔我。」
衣著還可以吧?有沒有眼屎?會不會披頭散發?能見人嗎?
沒時間問自己為什麼會回到家,這幾天又發生了什麼事,家里的人都好嗎?此時她的心里只有一個人。
「小妹。」
「我去去就回來。」
最好是這樣啦……
「小妹跑掉了!來人啊——」
****
東方清俊僅僅花了半小時在療養院附設的教堂觀看隆重莊嚴的喪禮,一結束,便頭也不回的坐上車,準備前往機場,搭機回美國。
那些刺眼的白花象征一個人一生的結束,希望老管家一路好走。
熟悉他作風的人都知道,除非要事,他絕不踏出東方大樓一步,難請得像愚公要移的那座山,除此以外,他個性還孤僻嚴格,不管對自己或對屬下都一樣。
他從來沒有把誰或什麼放在心上,他今天所有的成就,追根究底就是責任而已。
因為背負的責任,一個沒有背景的男人,短短幾年靠自己的能力發跡,不僅重整東方幫,還成立東方集團,商業觸手遍及太陽能發展、醫藥生物科技、美國能源股、水資源、糧食、綠能,還有他一開始埋著頭發展,卻不知道為了什麼舍棄的電腦科技。
弟弟東方孫朗老是罵他變態,公司有規模就好,可以養家活口就好,用不著什麼都一把抓,錢可以留點給別人賺,可是他當他的話是耳邊風,一天二十四小時當成三十六小時在用,要不是有一次過勞進了醫院,東方集團現今的規模可能不只有現今這模樣。
這些年來,這是東方清俊頭一次離開美國到台灣。
老管家享足了天年,去了天堂,接到訃聞,他深思了很久,後來叫助理挪出時間,飛了這一趟。
一天半的飛行,他只短短逗留一個小時,這還包括了落地後從機場到療養院的路程時間。
待這麼久,已經是他的底線。
在他的認知里,這世界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值得牽動他的心,如今就連這塊土地,也跟他再也沒有任何牽絆了。
終于,他可以斷得干干淨淨。
九年,對別人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是一彈指,還是無所事事的過去?
他很久不去踫觸這種無聊又沒有營養的問題,是這里的氣候,這里的風景,還有流動的人給了他這想法。
就說他不能在這個地方待太久……
「慢著!車速放慢!」鮮少開金口的人,竟然對著專心到不行的司機說話了。
司機如奉聖旨般,立刻把車速放到比烏龜還要慢,管他後面的車流量。
東方清俊全身像是被一道輕麻的電流竄過。
他眼花嗎?居然看到不存在的人。
「停車!」拍打格擋駕駛座與後座的玻璃,他的聲音轉趨嚴厲。
他矜冷的表情不見了。
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在用頭撞著公車站牌的桿子,一下一下又一下,旁邊站滿看熱鬧的人。
的確,好多的人,污濁的空氣讓永瀾不能呼吸。
她不是才離開沒多久,這城市怎麼變得又亂又髒?太多的人,到處都有的喇叭聲,還有鋪天蓋地的灰塵,都讓她脆弱的身體還有腦子嗡嗡作響,得一直撞著硬物才能讓自己保持清醒,最後她找到了冰涼的站牌。
她的行徑很快被列為瘋子類別。
俊呢?他去了哪里?
她回到那個曾經住餅的房子,那屋子一片焦黑,也變得更加破舊,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沒有他的痕跡,她找不到他。
他不住在那里了,附近的鄰居說,很多年以前就不住了。
她為什麼要那麼蠢?要睡那麼久?睡到把人弄丟了?
她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就算恨上自己八百遍,也沒用。
那個教她說話、識字、日常生活基本常識的人呢?
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觸目所及,一片陌生。
頭跟身體劇烈的疼痛著。
東方清俊很想優雅冷酷的下車,但是他的肢體拒絕合作,可笑的不協調,一下車,手肘撞到車殼不說,車道和人行道的落差也讓他差點跌了個狗吃屎,但他不在意,他的魂魄都在叫囂,心髒跳動快得要破腔而出。
「瞧瞧,我在自家地盤找到了什麼?」
沒有人听到他的聲音在抖。
存在感那麼強烈的人不多,他一跨下車門,就是所有目光的焦點。
永瀾抬起虛弱到不行的頭,她想嘔吐,可是亂七八糟的聲音里,有一股她曾經熟悉的溫柔。
她沒能看清楚眼前分開人群,朝她走來的男人究竟是誰,眼前一黑,她昏倒了。
獨居多年,已不習慣旁人踫觸的東方清俊一把攬住她縴細的腰肢,臉上錯愕又狂亂。誰來告訴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
他不是煙槍,可是現在煙灰缸里卻塞滿了只抽一口,或完全沒抽就摁熄的煙。
煙只是他用來平復心情的方法,效果卻爛得可以。
急電請來的醫生說,她身體虛弱,多多休息就能恢復。但是她這一虛弱,躺了兩個小時還沒醒。是怎樣,就算她以前睡得比誰都多,也不是這種昏迷般的睡法,那根粗大的營養針打到哪去了?
她躺在總統套房柔軟到可以讓整個人陷下去的絲綢大床上,僅僅露出一張快被淹沒的小臉。
她怎麼可以完全沒有變?容貌、姿態……也對,他總是會忘記她不是人。
看她白到令人觸目驚心的小嘴,他伸出食指搓著,希望能搓出一點血色來。
「你以為昏倒就沒事了嗎?給我醒過來!我不管你有沒有听到,最好把眼楮打開,不要以為裝死我就不會把你丟出去喂狗!」
為什麼一看到她就亂了,而且亂地那麼徹底?還有他在干什麼?他居然幼稚的以為這樣搓揉她的唇就會恢復紅潤,像以前她常常笑的模樣。
他曾經想過她最不好的情況,畢竟那道雷凶戾的毀掉一半房子,要劈的對象又哪有可能活著?
可他猜來想去,煎熬了九年,不是要在這里看她要死不活的!他有一肚子問題要問。
「真的是你,不是作夢……」她緩緩張開眼,沙啞的抱怨。
曾經亮如星子的水眸,此刻有些黯淡,那小孩似的單純神態攫住了他。
「哼,知道要醒了?」
他很不一樣了,濃密的黑發層次分明的往後梳,眉心有道很深的皺褶,表情嚴厲,眼神冷酷,本來好看的唇抿得像誰欠了他巨債一樣。
伸手模了他還在遲疑要不要給她踫的臉,觸手一片僵硬。他成熟了,可好像變成一個不會笑的男人。
「你為什麼一直在生氣?」
「你還好意思問我?」在她面前他裝酷裝不起來,他有太多問題要知道,他太迫切了,迫切到忘記方才轉過腦袋千百個不給她好臉色看的念頭。「說,這麼久,你跑到哪去了?為什麼現在這種要死不活的樣子?!」
「我只記得回家睡了幾天。」眼看他眸里的風暴又要凝聚,她拉住他的手,「我不是騙你,是真的,看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知道他頭好壯壯,那就好,其他不重要。
「什麼我好不好?關心我好不好,你會離開這麼久,什麼消息也沒有?!」他嘶吼。
擁有過她的時光,曾經別具不凡的意義。
那時的他,愚蠢的以為他們會在一起一輩子,所以連她家的地址、電話、聯絡方式都一無所知,所以想找也無從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