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把她帶在身邊一開始是好玩。
想想,一張可以隨他染色的白紙,他叫她往東她就不會往西,叫她站住她就不會妄動,寵物有時候還听不懂人話,她卻不然,一叫就過來,絲毫不懂什麼叫矜持和架子,最好玩的地方在于,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比一只哈巴狗還要忠心。
「王孫哥哥~」
瞧瞧,這不是來了。
書輕淺跑得飛快,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一身男子打扮,那身儒裝穿在她身上恰到好處,束腰的帶子因為奔跑飄在半空,居然有幾分好看。
「王孫哥哥你等很久了嗎?我們今天要去哪里玩?」眼眸閃亮亮的,只差沒搖起尾巴。
「我最討厭等人了。」
「輕淺下次再跑快一點就是了。」她小臉緋紅,每個動作表情都帶著天真稚氣,說話的時候也是,笑起來嬌憨甜蜜,不懂人心險惡。
「真是笨得可以,傻傻地靠兩條腿跑來跑去,就不會叫頂轎子還是要僕役送你過來嗎?」他干麼替她設想,管她腿會不會跑累,會不會跑得喘不過氣來?
「我是爬牆出來的,大哥不知情。」她有點害羞的笑,神情爛漫。
把一個小泵娘養成這模樣,要怪就怪那位武林盟主不以尋常閨秀的規矩來要求她,不僅允她可以隨意出府,一出來大半天也不過問,簡直把她寵上天了。
後王孫步下台階,隨意往東市走去,不乘轎子也不騎馬。
他有得是時間,悠哉悠哉的閑逛。
他看似沒把書輕淺放在心上,可一個拐彎發現她不見,他還是會返回尋人。
「你又死到哪去了?快點跟上,听到了沒有!」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她又被哪處新奇的東西勾住了心思,東模模西模模,看上千百遍也不厭煩似的。
她的好奇其實是可諒解的,盲人一旦重見光明,又能跑能跳,看什麼不新鮮?
到底有哪個姑娘家像她這樣的,他絞盡腦汁的想,結論是一個也沒有。
書輕淺從人家屋角的轉角處冒了出來,言笑晏晏,「有好多螞蟻在搬家,抬了一只大蟋蟀,好有趣。」
她不只對牆角的螞蟻有興趣,京城街頭的任何事物,就連男娃穿著在門前尿尿她都想湊上前去看,然後問出一朵花來。
在小娃兒的娘開罵以前,他就得趕緊賠不是,拎著她走人。
一細想,怎麼他好像變成了替她擦收爛攤子的那個人……去去去,這什麼比喻,從來都是她跟著他,不是他去勉強來的。
瞅了她一眼,發現她還睜著好奇的大眼四處張望。看不累嗎?這些在他眼中無聊至極的東西,為什麼到了她眼里會是「有趣」兩個字?
行經人家的糕點鋪,她又不走了,跟一群在店鋪門前流口水的小表頭一樣,望著剛出爐的四色點心眼饞。
他佯裝沒看到。
要繼續這麼縱容下去,今天就會毀在她手上了。
片刻後,書輕淺跟了上來,捏住他衣服的小小一角。
趾高氣揚的眼角瞥了瞥。
「你把人家整間鋪子都買下來了啊?」
老是做這種出人意表的事情,夠孩子氣的。
「玄蒼大哥給我很多銀子,這些要分給瑤哥哥、黑羽哥哥、慎,可惜星哥哥出遠門去了,要不然大家一起吃東西,東西就會變好吃呢。」嘴里咬著糕點,一邊囫圇吞棗,一邊扳著指頭算,又要拿銀子展示又是一大包點心掛在手上,好忙,十根手指都不夠用。
「誰說我要去會社找他們?」會社是他們這一票旁人眼中的敗家子吃喝玩樂、不務正業的地方,立會社,讓他們游手好閑得更加理直氣壯。
「那不然呢?」
就是不想讓她如願。「晚風樓出了新菜色,我要嘗鮮去,你跟不跟?」
「跟跟跟。」
「你有糖卷了,我想那松江府的四鰓鱸魚你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吃得下,輕淺有個鐵胃,再多的東西都吃得下。」
「你的臉皮還真是厚啊~」
書輕淺捏了下自己的臉皮,又戳了戳,小聲的嘀咕,「也沒多厚。」
她的小動作沒逃過後王孫的目光,「以後不要帶你出來,真是麻煩死了!」
又捱罵了,她可是什麼都沒做啊?真冤。
心里這麼想,可是身子還是湊過去,眼楮眨巴的對著後王孫笑。
「不要啦,王孫哥哥,待會兒那鱸魚輕淺吃少少一片就好。」
這重點是在鱸魚的身上嗎?後王孫恨不得敲她腦袋,可是看著她那明淨柔軟隱隱生輝的小臉,怎麼也下不了手。
于是兩人進了晚風樓,也如願的吃到一尾值普通人家好幾個月菜錢的江南第一名魚松江府魚。
「我說你一定沒听過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這句話吧?」瞧她吃得一張花貓臉,嘴里津津有味的啃著紅通通的糖醋排骨,她也太習慣吃他的、用他的了吧?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迂腐的人,也不吝嗇那一點銀子,但是看她吃得那麼香,不戳她一下心里就是不舒服。
「輕淺七歲的時候還不認識王孫哥哥,不算數。」
到底誰來教她一點常識?
「男女不同席,照理說,我們是不能一起吃飯的。」
她起先一臉茫然,忽然靈光一閃的說︰「不然,下回輕淺再跟王孫哥哥出來,自己用小桌子吃飯好了。咯,我很聰明吧,這樣就不怕旁人說話了。」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要是吃飽了,咱們就走人了。」後王孫不是詢問,根本是直接撩袍子,掀開雅房的簾子先行下樓了。
書輕淺也不以為意,掏出巾子把嘴巴擦了干淨這才溜下長凳,隨著他下樓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晚風樓,在巷弄里拐來拐去,來到夫子廟旁的柳巷。
柳巷幽長,空氣中彌漫著花香,胭脂水粉香,還有隱約的絲竹管弦聲。
這里是天都名妓私宅聚集地,世間銷金窟。
後王孫站在一扇古雅的黑漆大門前,匾額寫著「楚樓」,一叢牡丹從牆頭探了出來,含苞待吐,姿態清妍。
這地方書輕淺第一次來。
「這地方不適合姑娘進去,要不你先回府,要不在這稍待?」後王孫聲音溫柔從容。
柳巷,她知道嗎?鶯聲燕語,花街柳巷,明眼人一看也知道這里是怎麼一塊煙花地,他就是欺她無知。
「為什麼我不能進去?」王孫哥哥走到哪總是把她帶到哪,為什麼這回例外?她不明白啊,不明白。
「我要進去把生米做成熟飯,你進來只會礙手礙腳,不方便。」
後王孫俯身下來,清俊瀟灑的臉頓時放大,然而那雙黑湛烏亮的眼卻流露著書輕淺不是很明白的輕狂。
「做飯喔,也是,玄蒼大哥也不讓我進廚房,他說做飯不是容易的事,我進廚房只會壞事。」
不想計較她那愛妹大過天的哥哥如何扭曲事實,可是這樣還趕不走她……他無端的不高興了起來。
直起身子,後王孫甩了袖子,進了楚樓。
楚樓的嬤嬤見進門的是一擲千金的貴客,雖然亥時才開始營業,還是八面玲瓏的吩咐丫鬟去繡樓請花魁,一方面示意其他人上清茶小點,不敢怠慢。
楚樓的花魁翹楚是個清倌,琴藝無雙,容貌也是數一數二的,她向來挑客人,不入她的眼就算捧來大把銀子也會吃閉門羹。
繡樓憑河而建,可遠眺河岸垂柳依依,此時纏枝蓮紋的小鼎爐香氣裊裊,耳朵里是仙樂般的曲子,面前是精致無比的美味佳肴,後王孫卻什麼心思也沒有。
他做事向來不找理由,完全由心,然而即使天籟充耳,他卻沒有半點舒心的感覺,下好似有股小火在慢烤燒煎,卻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
「咦,下雨了。」翹楚的貼身侍女很小的喊了聲,然後吩咐下等小丫鬟。「迎春,去給小姐拿件披風,別忘了再重沏一壺茶上來。」
梅雨季節,細雨霏霏的落下,不消半晌已經遮蔽了人的眼簾,大小雨珠落在種荷養魚的水缸盆缽里,比大珠小珠落玉盤還要悅耳。
後王孫卻是坐不住,霍然從舒適的竹榻上起身。
翹楚的彈片劃過琵琶留下余音纏繞,微愕的揚起美麗的臉蛋卻只見到他冷然離去的背影,她緩緩起身,美眸里有一絲失落。
他傘也沒撐的走出楚樓,大門打開,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找托辭,心里的一把火就隨著毫不考慮揮出的拳頭生起。
這一拳讓一個唇紅齒白的公子哥飛了出去,倒在幾叢修竹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