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們真要住這里嗎?」眼花撩亂的蕭融忍不住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一臉雲里霧里的表情。
山西木料,房山漢白玉石,曲陽花崗石,山東臨清砌牆磚,窗的朱木鐫著吉祥的紋路,門面裝飾細致入微,這是書輕淺對後府的第一印象。
「不喜歡嗎?」回答的人是後王孫。
「好大,好漂亮,我喜歡。」還是半個孩子的蕭融用力的點頭,他這輩子還沒有機會走進這麼氣派典雅的大屋,新奇的東看西瞧,目不暇接,一想到往後還能住下來,就像一個美夢似的。
「那就住下來,把這里當家。」
「這要問姐姐,」他眼巴巴的看著她。
後王孫的眼光始終留心著書輕淺,見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漫步往里走,他忐忑了,往前一大步,抓住她的手。
反正他已經在她面前失態幾百次,不差這一回。「淺兒,你怎麼都不說話?」
書輕淺顫了下,看著自己被抓的手,垂著睫,感覺好像認識了一輩子的他第一次這樣喊自己。
「你要我說什麼?」
本來尾隨在後的屠管家很識趣把蕭融帶開了。
「家里沒有女眷,伺候的人少,怠慢你了。」這一年他的心思完全放在重整這個家上面,除了以前幾個看著他長大的老人,他一個也沒留。
「什麼怠慢不怠慢的,你也知道我懶散,以前一個央秀我就覺得她聒噪了,你要一堆人圍著我生活,我會馬上爬牆逃走的,」她露出惆悵的淡笑。
「不許逃,這一年里沒有你,我已經受夠了。」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伸開胳膊抱住她,他的下顎撐在她肩上,鼻息在她身畔,一個擁抱,很輕,卻是朝思暮想。
書輕淺滿臉紅暈,推又推不開他,難得的女兒家神態畢現。
「後王孫……」
「現在連哥哥也不叫了,生分了嗎?」
她推開了他。
「明明是豆蔻年華,卻少年老成,平時板著小老頭的臉來嚇我,你可知道我猜了好久?不信,不敢去查,猜得腦袋都要破洞了。」他眼神如困獸。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書輕淺鮮活得像春天女敕葉上的露珠兒,蕭秀珍卻平凡得讓人過目就忘;書輕淺不食人間煙火,別說下廚,鍋碗都不識,那變態的玄蒼,好吧,他們這群人也是一個個變著法子嬌寵她,蕭秀珍卻得為了溫飽奔波勞碌,還能照料一個弟弟;書輕淺愛笑,蕭秀珍卻都冷著張臉;書輕淺能文識字,蕭秀珍據說白丁一個……
「我本來是消亡之人,老天爺憐憫,撿回一條小命。可是,我到底是蕭秀珍還是書輕淺,究竟是妖魔還是鬼怪,別說你,我也分不大清。」一直以來,她有書輕淺的靈魂、記憶,可身體、環境卻不是。
「我分得清楚就好。看起來是不一樣的人,可是卻有很多地方是相同的,你們除了有一雙同樣清澈的眼楮,心虛的時候會眨眼,無措的時候會咬指甲,撒謊的時候會轉過身去,這一切都讓我忍不住去想,屏住呼吸去看,」他拉著她去感受他心口激越的跳動。
「你不介意我的容貌變成這樣?」
「謝謝你還活著。」
書輕淺的目光碎裂開來,淚如夏雨傾盆。
青春伊始,少不更事愛上的這個人,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公子,始無悔,至今依然不悔。
***
是夜。
裝著茶葉、桂花,瑞香的枕頭,美麗的蔥黃帳子,讓湯婆子塞得生暖的床褥,一切都新置的。
疲倦的身子躺上去就沉沉的睡著了,朦朧間總覺得有人在看她,睡得恍惚又不踏實,在虛幻和真實里沉浮著,前世今生糾葛著,那些她認識的臉孔,不認識的,在她的夢里來來去去,令她頭昏腦脹。
「都灌了湯藥還是不見出汗,怎麼辦?」擰吧的汗巾一條一條的換過,丫鬟來去的換水,快要跑斷腿了。
「這就麻煩了……」老邁的聲音嘀咕著,「姑娘的身子底太差,這風寒也不是一兩天了,能撐到這時候,真是難為了她。」
「想辦法,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治好她!」男人的嗓音凶惡。
門吱了聲,彷佛有人出去了,卻沒一絲涼意進屋。
「爺,這里有央秀就好了,您去歇著吧。」那雙在她額頭來來去去的手的主人說話了。
「不必,我在這里看著她。」
書輕淺模糊地想著,央秀……怎麼可能在這里?
再度輾轉,意識空白了,好不容易沉重的眼皮打得開了,只看見一顆黑黑的頭顱趴在床沿上,看似睡著了,這頭型,那鼻形,咦,挽了婦人髻啊。
眼光再往外看去,一絲通透的光亮打在屏風上,碎成繁星似的光點,照得整間屋子溫暖光亮又不刺眼。
她睡了多久啊?
掀開被子,她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頭生銹了般,不怎麼利落的身子踫到了打瞌睡的央秀。
她眼楮也不揉的直直跳起來,因為動作太大踫倒了坐著的圓凳。
「姑娘?」
「什麼時辰了?我睡很久了嗎?」因為才醒,她聲音低啞。
央秀的眼楮沒敢直視她,神色不明,書輕淺也不說什麼,拍拍僵硬的臉皮,想下床卻覺得天旋地轉。
「姑娘睡了七天了。」
「嗯,難怪身體硬得跟石頭一樣,不如你幫我捏捏。」她半靠著,原來都喊她小姐的人,現在改喚姑娘了。
手過來了,人也爬上了床,把她蓬亂的頭發梳開,慢慢綁成松松的辮子,用翡翠夾子夾了,擱在肩膀上,然後才開始揉捏她的脖子。
央秀的力道適中,捏得書輕淺微微眯起了眼楮。
「央秀,你許配人家了?」她還曾經大言不慚地說要替她找個匹配的對象,對不起,央秀。
「是。」
「那為什麼還出來做事?你那口子對你不好嗎?」
「不,」央秀的手停滯了下。「他對央秀很好,有好吃的一定有我一份,賺的錢一定交到我手上,雖然只是小康人家,婆婆小泵都當我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這樣啊,真好。」
「這活兒,是爺找上門,爺說……說姑娘是輕淺小姐?」
背後的手停了。
書輕淺拍了拍央秀的手,不看她的臉。「不要勉強,你如果當我是她我就是,如果心里覺得不是,就當不是。」
「我……」
「你嫁人了,找到好婆家,丈夫也真心待你,那麼就不要再出來辛苦了,有機會,帶你那相公來給我瞧瞧,你嫁人,我是一定要看過才能算數的。」
「你真是我的小姐嗎?」央秀的聲音顫抖了。
「怎麼可能,我全身上下大概連骨頭都跟你口中的小姐不一樣對吧?」她打哈哈。想不到她這輩子還能見到上輩子這麼多熟人,明明才一年工夫,就已經是兩輩子的事了。
「其實,我那家里只靠相公賺錢也頗為吃力,我當時想如果真是小姐,央秀真的願意來伺候你。」
「我只是在這里借住——」
殘余的話噎在喉嚨里,因為屏風處轉出一個人,他不知道何時進屋子的,听了多久的壁角。
央秀行了禮,下去了。
書輕淺拉開被子想下床,一雙腳在腳踏上模索著。
「瞧你一張臉瘦的巴掌大,怎麼連腳也縮水了?」他半個身子蹲下來,竟是為了替她穿鞋,動作自然得好像本來就常這麼做。
書輕淺不自在的縮了下。
他兩只手一起握著她的腳,沒放手。
看著他,她覺得心里好像一盆打翻的熱水,溫暖的感覺溢了開來。
「為什麼把央秀找來了?」
「不喜歡嗎?」
「她嫁人了,你不應該再讓她攪進來,如果她不想留下來就讓她回去吧。」
「我這里,你沒一個熟臉的人,我要她來,有個親近的人,你會住得比較自在一點。」
「那為什麼要告訴她我的事?」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說她不願再伺候小姐以外的人。」
「她剛剛臉都嚇白了。」
「你心疼她,就沒心疼過我?」
「你這吃的是哪門子醋?」
後王孫忽然伸過手來把她抱住,書輕淺的臉就貼在他胸口。「不吃飛醋,那你得給我點好處。」
「什麼好處?」
他指著自己的唇。
「別,我會把病氣過給你。」
「你昏沉沉那幾天我也沒少過來,不怕。」只怕她的病情有什麼變化,真想替她承受。
「想不到我一來就給你找了麻煩。」
「這不是麻煩,我只要你好好把身子養好,好好吃飯,再好好地跟我白頭偕老。真要說,你會生這病,是因為我,要不是跟著我在雪地里東奔西跑,也不會這麼嚴重。」
雖然是湊著她的耳邊說的話,他的聲音很輕,卻叫書輕淺鼻子發酸,心頭泛軟。
「也找個大夫問問你是怎麼了,我也好安心。」不知道他會不會諱疾忌醫?會不會傷到他男人的自尊?還未考慮清楚,話已經沖口而出。
「你回來,我就沒事了。」
書輕淺輕輕一嘆,看著他的神情,心覺得痛,手撫過他被光影勾勒出明暗的線條輪廓,他的臉蹭過去,讓她模。
「我不要你這樣,人要忘記悲傷,世上不只有壞事,不只有悲傷,好好活下去,會遇到更好的人,更好的事。」
「你是我這一生遇到最好的事,再也沒有更好的了。」
「我只願你一生平安。」
「留在我身邊,看著我,照顧我,讓我一生平安。」
「你喔,唉,讓我靠一下。」
「就算要我抱著你睡都沒問題。」他很大方地側坐,把肩膀讓給了她的腦袋。
一手仍舊摟著她。
書輕淺靠了過去,整個人偎在他身邊。
雖然有些冷,她卻覺得心安,心安了,人懶懶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愉悅。
兩人就這樣坐著,屋里屋外,杳無人聲。
書輕淺依稀想起了在京學的那些日子,大樹下,後王孫也經常這樣讓她依著,看雲,看陽光透過樹梢,看來來去去的學子,他看書,她搗蛋,原來他們相依相偎的時間這麼長,長過了她所知道的時間。
想得迷蒙,睡意又萌生,不一會兒她便垂著頭睡著了。
後王孫見狀又往她那邊挪了挪,拉過一旁的被褥,嚴嚴實實的蓋到她的下巴,然後連被子帶人,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