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足以讓孔致虛風光到下輩子投胎前喝光一缸子孟婆湯還是忘不掉,回到陽世繼續得意洋洋吹噓自己的高深學問。
所以說書讀再多也沒什麼用,真要用時還比不上她這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
準夫婿看不過眼,決定動用離自己最近的書冊「啪」一聲,助她醒腦明目。
「只是瞎貓踫上死耗子,有什麼好得意。」話里夾酸的語氣顯然不如表面上的不在意。
在孔致虛誤打誤撞之下逃出生天,但尋獲的金銀珠寶卻也在暗藏的機關門大開的同時,讓仿佛地牛翻身作祟的天搖地動壓進不可知的深淵,他們什麼都來不及帶出,也根本不想帶任何對象出來。
為了這些古人留下的財物讓許多人受累,有人窮極一生追尋、有人執意搶奪、有人因此受苦——如今都被塵封在巨石下。
四人在山洞坍塌崩解之前逃出,遇見不死心等在外頭的拓拔磧,瞧見他目睹執著多年、希冀能供他統一北方胡族的財物化為塵土一堆時絕望空洞的表情,不知怎的,對他一路緊追不舍、利用中原人士的惡劣行徑也就不想去追究了,
當事者的容楮都說可憐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了,他們又有什麼資格怪罪?
帶著同情離開,除非他真有心要搬開一塊塊巨石、挖平整座山,否則那堆令人心起邪念的源頭將永遠天日難見。
這樣的結局對誰都好吧,雖然有人不是這麼想。
「那個拓拔磧不知道怎麼樣了。」
「怎麼突然想到他?」
「沒什麼,覺得他怪可憐的,追了這麼多年最後付之一炬,你沒忘記我們離開時他的表情吧?」她想自己這輩子都忘不掉,
「前日上街,我听見有傳聞說城外山中有人一邊狂笑一邊徒手挖寶,或許那人就是他吧。」如果傳聞屬實,拓拔磧合該是瘋了。
「真可怕,為了一堆沒有意義的身外物把自己弄成這步田地。」想來就教人毛骨悚然直發冷,干脆就近躲進暖處祛寒。
這「暖處」在她落坐時,圈起臂彎低笑出聲,享受佳人在抱的溫馨。
她並非全然不可取,偶爾還是會有姑娘家的撒嬌風情。
「對了對了,我想到一事。」
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又想到什麼餿主意?」
「哼!要不是我的餿主意,你們能逃出山洞嗎?」還笑!孔致虛怒目瞥向一旁相擁看戲的兩人。「哼哼,你們是我救出來的,還不快謝謝我這個恩公。」
「你只是誤打誤撞。」不樂見她囂張氣焰燒得人皮痛,文商儒自願擔下教她何謂收斂的重責大任。
「哼哼,我知道你嫉妒我的聰明才智,哼哼。」
孔若綾第一個不信她腦子里榨得出半點聰明才智。「如果你真的有自己所說的聰明才智,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
對了對了,就是這個。「我想到的事就是我們一伙人為什麼躲在這里?」書房里坐了四個人,怪擠的。
扯了老半天才繞回重點,究竟是誰引誰月兌離主題也不知道。
不過沒人想追究,因為有更重要的問題尚待解決。
文商儒與孔若綾對望一眼,齊聲嘆氣——
「我們要成婚了。」
成——婚?哪個成哪個婚?
「就是那個成婚。」容楮推推驚詫失神的孔致虛,算起來她們是同病相憐,心上人成婚,新嫁娘卻不是她們。
「誰跟誰?」
「我跟若綾。」文商儒無奈道。這才是最讓人頭痛的大事。
是怎麼個陰錯陽差讓他非娶心上人的——弟弟不可?
伸出的指頭顫巍巍,一次點一個,先是文商儒俊是孔若綾。「你……娶他?」
「我娶他。」語氣頹喪。
「你……嫁他?」
「就嫁他。」沉重嘆息。
一切的一切要從孔若綾以晚輩之禮去見文家老爺開始說起——
那日文老爺見他與文商儒眉目傳情,便以為兩人互相鍾情,心想著如果能與孔家鏢局作親戚,不但有助于將來南北運貨,更能得到一位得體賢慧的好媳婦持家,如意算盤打著打著便捎信派人提親。
消息送到範陽的孔家鏢局,孔老爺孔令——退隱江湖的前前任武林盟主——一听見自己的兒子女兒全在洛陽文府,據說先是氣急敗壞大吼大叫,之後則痛哭流涕老淚縱橫,不是為了他的那不肖兒哭哦!他老人家嚴正聲明,是因為明白女兒是為了心上人離家感動涕零,索性成人之美點頭允了這門親事,近日內便會來到洛陽辦這門親事,路途中為覓耽擱佳期遂以書信往來討論親事。
而文家老爺早先一步發出紅帖,讓小輩連回天的機會都沒有。
知道事情經過的孔致虛立刻跳腳。「你你你——我不準你嫁他,他只能娶我!」
「我也不想嫁他。」怪只怪他們顛倒陰陽得太成功,連親爹都不知道。
「你你你你立刻換回男裝,恢復男兒身!」
「我朝風氣開放,不少仕女出游部作男裝打扮,我換裝也只會被認為是趨時興。」最可悲的就在這里,孔若綾生平頭一遭嘆息自己的長相。「你明白就算擁有出眾相貌未必是件好事的道理了吧?」
「我明白。」又想哭又想笑,容楮的表情始終很怪異。
她的心上人要嫁人了?這事實讓她哭笑不得。
「你不能娶他!」眼見眾人失了主意,孔致虛下免慌張直嚷,「你說要娶我,也約定下輩子了,不能娶他。」最重要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是、男、人!「文商儒,你不能娶個男人。」
「我比誰都清楚。」這當頭真有點怨瞅著他緊張直嚷的孔致虛。
若不是她長得雌雄莫辨,加上接二連三的事情使他無暇向雙親稟明,讓老人家自作主張為他定了親事,娶孔世伯的女兒——
慢著!娶孔世伯的閨女?
擊掌雷響。文商儒大大哈了一聲,引得三人移眸看他。
「有解了?」
「有解,非常有解。」
「怎麼解?」三人齊問。
書冊成卷,先後點向孔致虛與容楮。
「你們也成婚。」
啥——
文府上下喜氣洋洋,張燈結彩的,好不熱鬧!
而這所有的喜氣來自于喜上加喜的雙喜臨門,和孔令孔大俠這位傳聞中武功高強的前前任武林盟主的大駕光臨。
他當年在江湖上的豐功偉業至今仍有不少人津津樂道,踩過文府門檻道賀的賓客有人是文家世交,有人為睹新人風采,更有不少武林人上是為見孔令這位前前任武林盟主而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文家僕人們是徹底忙翻了天。
文家少公子娶孔家千金,孔家公子娶一名不知打哪來、據說是好幾朝前的官宦後代為妻,又據說據說,那姑娘身負天大秘密,因緣際會與孔家公子相識進而相許終生。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敲鑼打鼓準沒錯,說恭道喜才是真!
一片恭喜聲中,後頭兩對新人愁眉不展,被下人打理折騰一個早晨之後,熬不住所嫁所娶均非心上人的苦楚,躲進文商儒的書房。
孔致虛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好一個俊俏瀟灑的——新郎倌唉……」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為了保住小弟性命,听娘的話李代什麼僵的,這下真僵到北大荒去了。
「你不好過,我又何嘗好過。」沉重的鳳冠霞帔將絕麗美顏襯托得益發出塵月兌俗,可他想作的是新郎倌而非新嫁娘。
孔氏姊弟相看無言,只差沒撲簌簌淚點兒拋?
「至少你嫁了個好丈夫。」這話又酸又刺。
不能怪她,這身嫁衣本該屬于她。
「你也娶了好姑娘。」回敬一句,他妒她一身紅蟒袍。
「別鬧脾氣了。」許諾終生之後才發現他原來這麼孩子脾氣。容楮拖動一身沉宕的鳳冠霞帔笑著拉開孔若綾。「文大哥的計謀甚好,只要過了今晚,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你也是。」天爺,她穿起蟒袍如此相襯,若不是俊臉上含冤帶恨,文商儒一定會笑翻在地上。「只不過是假拜堂,你何必介懷。」
「我……我就算不慣穿女裝也、也想為你披上一次嫁衣嘛……」真丟臉,燒紅的臉鑽進心上人肩窩不讓人看。
「有這份心就好了。」需不需拜堂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同生共死的情誼,更令他確切知道不能沒有她,拜不拜堂已經不是問題,「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這一生都不會改變。」
「那下輩子呢?」偷偷側臉瞧著他,對上凝視自己的笑眸。
「我們在洞里不是約好了?」
文商儒掏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傾注所有深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什子什麼手什麼老?」哇,不懂!
笑意深深,再次迷得孔致虛不知天南地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改日我教你寫,不準皺眉,讀點書多識幾個字總是好的。」
「是……」夫管嚴,她生受就是,誰教她就是認定他。
嘻嘻……
「笑什麼。」孔若綾低頭,鳳冠上的珠玉垂在眼前妨礙他看懷中人。
容楮柔柔撥開兩人間的阻礙,笑眼含情。「我們這樣好怪吶。」
她的話引來另一對鴛鴦注目。
「怎麼說?」
指尖轉了轉繞過四人。「哪對新人像我們這樣來著?」
看看彼此,身著紅蟒袍的新郎倌相擁、一身霞帔的新嫁娘互依,怎麼看都滑天下之大稽。
相看復成趣,高高低低笑聲倏地響起。
「旁人會怎麼看我們這事兒?」文商儒一手懷抱佳人一手撫月復,笑得奸疼,
孔致虛扳起指頭認真細數︰「斷袖、畸戀、擾常——哈哈,沒一句好話!」孔致虛縮進決意一生一世依靠的胸懷,笑得豪氣。
「爹會氣得吐血的。」想他爹孔令一世英名,恐怕今日就要毀在一雙兒女手上,
「哼,就當是給爹一個教訓,誰要他老人家當初硬是逼你練不適練的武功,才鬧出今天這局面。」說到底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
作弟弟僅存的一點孝心被姊姊挑撥蕩然無存,釋懷直笑。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
容楮接道︰「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兔?「想吃兔肉嗎?改明兒我去獵幾只回來。」
笑聲加重作響,受不了她顛三倒四還一臉半知不解的迷糊。
「我有說錯什麼嗎?」連他都笑成這樣。
妻不賢夫之過。文商儒慘敗給胸無點墨的孔致虛,抵在她肩頸直笑。「我、我改天再教你嘻嘻……《木蘭辭》,天……」
「又要我讀書?」她、她又不是看上個夫子!
文商儒笑著,緊緊擁住今生相守的女子,是不願放手了。
外頭文府上下正像熱鍋螞蟻四處亂竄找尋兩對新人,個個汗如雨下急得昏頭的慘況,絲毫無礙這方濃情蜜意盈繞的淨土。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
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是以,屈身豪門官家的僕役最懂看人臉色的道理,練出一雙銳利無比的眼可是為僕求生之道,再佐以知曉該不該看、能不能說這等明哲保身的原則,哈哈!天下沒有拍不到的主子馬屁,沒有拗不來的犒賞碎銀!
他們瞧見了,兩對新人拜堂,披上紅巾的新嫁娘表情為何他們不知道,可新郎倌的臉色是看得一清又二楚。
照理說,新郎倌是該看著自己娶進門的娘子,畢竟都互許終身,將攜手偕老。
偏偏怪就怪在這里。
兩位新郎倌的目光越過自己剛迎進門的娘子隔空瞅著,像有千言萬語未訴,讓他們這些明眼下人瞧著瞧著,頭皮暗暗發麻。
事情好象不是老爺子所想的那樣。
懸在文府上空的疑雲末除,下人們私語的傳聞未褪,
很多人都說見過少公子摟著孔家公子親密的模樣;也有人說曾看到孔家小姐抱著容姑娘卿卿我我在月下談心。
難道——不會吧!
而新人的存在僅止于拜堂一瞬,賓主之間幾杯酒互敬下肚、臉上染了醉意,八成就連今日為了什麼事張燈結彩都給忘了。
可下人就沒這福份。看看他,這等良夜還得留在後花園掃落葉,嘖,大半夜的,總管竟然派他來掃地!
掃就掃!刷刷刷——不甘不願。
咿呀——
後花園連接東西兩處作為新人房的別院先後傳來開門聲響,隼眼瞅見兩頭都冒出人影,不知怎的一時心慌躲了起來。
敝了,洞房花燭夜不好好在里頭過,出房門作啥?定楮一看——
哎呀唔!警覺捂住自己差點出聲的尖叫。好險好險,要不他準沒命。
怎麼會這樣哩!
明月映照下,東西兩向四條人影相會,彼此有了動作,他清楚瞧見新娘抱著新娘、新郎抱著新郎說了些話之後擦身而過,各自回房關門。
那那那那——那不是少公子嗎?他懷里抱的是——是孔家公子啊!
這這這這——這不是孔家小姐嗎?懷中的人是——啊,容楮姑娘!
莫非傳聞是真,這四人真的有不可告人的情事?
不不不,一定是他看錯了。揉揉眼,擦肩而過的人影還是方才見著的景象。
完了完了完了,不是他瘋了就是在作夢,慘了慘了慘了,這事兒該不該說?他陷入掙扎深淵。
不說,這事梗在心里難過;說了,恐怕惹惱老爺子,被轟出去事小,要是來個滅口——想到就雙腿發抖。
雖說文家主子待下人們都好,可這等事非同小可,大富人家為了顧顏面,怕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而他草芥一枝、小命一條不值幾兩銀。
還是——
「沒看見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
認份掃地,還是明哲保身要緊。
沒看見沒看見,他什麼都沒看見……
棒日,為了子女婚事忙得無暇與膝下相談——實則是找兒子算帳的孔令,一大早便等在獨子新房外等他出門,準備好好轟上幾拳出氣。
可他怎麼也沒料到迎門看見的,會是昨日娶走他美貌天生的寶貝閨女的文商儒,他的女婿!
這這這——這里是他兒子的新房,可他他他他看見他俊美無儔的女婿?
「岳父。」沒預料這麼早見面,文商儒也楞了下。
整理好行裝的孔致虛只差沒束發,跳了出來。「爹早啊,您這麼早就來了?」
「你你你你——」這不是他兒子嗎?「他他他他他——你們兩個——」
西院孔若綾與容楮正好相偕而來走進東院,見到他老人家。
「爹您早。」
打招呼的容楮雙頰泛著桃紅,依偎在丈夫身邊。
那不是他女兒和他剛進門的媳婦兒?「你你你你——」不行了!快沒氣了!「她她她她她——你們兩個——」
孔令孔老爺、孔家鏢局的現任當家、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前任武林盟王,此刻被無法接受的消息點化成石,久久不能動彈。
小輩也樂得忽視嚇得臉色鐵青的老人家。
自己當年挖的墳就該自己躺,活該。
「你沒換回男裝?」都作人家丈夫了還穿成這樣。
「你不也沒換回女裝。」依然是俊俏少年的打扮。
說到底,果然是姊弟倆。
反正,枕邊人沒有意見,孔家姊弟也樂得輕松,不必辛苦地刻意回歸本尊。
文商儒同情的眼掃過岳父大人,老人家三魂七魄尚未從九重天外飛回。
有這對兒女也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
「我肚子餓。」孔致虛勾住相公手臂,賴在他身上嗔說︰「能不能先去吃點東西?」這臂膀她勾住就勾住,一生一世不打算讓人了。
「在這之前應該先向文老爺說明經過吧?」比起自作自受的爹,孔若綾較重視無辜的文家老小,姊姊嫁進文府,總不好進門隔天就弄得上下雞犬不寧;雖然他斷言今後文家一定不得安寧,但至少也得盡點人事,之後就看天命怎為之了。
「也好。」文商儒正有這打算。「先去見爹娘,把這陰錯陽差的事說個清楚,免得老人家真以為我們瘋了。」
「我想——知道事情始末他們才真的會瘋了。」容楮斷言,想著想著嗤地笑出聲。
真好,如今的她不再是一張地圖、一個工具,而是一個活生生有價值的人,她叫容楮,是孔家的媳婦、是若綾的妻,不再孤孤單單獨自承受扛下起的命運。這一切,真好!
「執子之手,」緊緊握著,她不放,就算拿天下所有的財寶來換都不放。「與子偕老。」這一生、下一世,只想許給他。
被握住的手掌傳遞不吝惜的暖意,眉目相凝間,淨是訴不完的綿綿情意。
「這八個字我會寫了喔。」听見聲音的孔致虛回頭笑說︰「昨晚商儒教我寫了好幾回。」
同樣是男人,孔若綾很難不感到訝異。「洞房花燭夜你只教新婚妻子寫字?」
這話挑明地讓皮薄的文商儒和容楮都紅了臉,就孔致虛還在狀況外,不明就里。
「才不是哩!除了寫字還有唔——」要說的下文終止在丈夫伸來的魔掌突然蓋住她嘴巴,連人勾在臂上往前廳拖。「唔唔唔唔……」
被留在後頭的兩人清楚看見文商儒泛紅的耳根,可見昨夜不只是寫字而已。
他該拿她怎麼辦?無語問蒼天,果然蒼天以他文商儒為芻狗,派了個孔致虛來整治他。
一行人說說笑笑消失在中庭,渾然不覺忘了什麼。
呼——風吹卷落葉,在石雕似的老人家腳邊劃起圈,蕭蕭然落地。
孔令孔老爺、孔家鏢局的現任當家、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前任武林盟主,神魂仍在震愕大虛間飄忽,過了許久,老淚再度縱橫,無聲啜泣。
呼——冬風再卷落葉旋過老人家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