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式的辦公室內,除了偶爾有人走到茶水間倒咖啡外,大多數的人無不埋頭苦干,有些是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咬筆桿,但談話的聲音卻絲毫不能沖淡忙碌的氣氛。
「黎,三線電話。」隔壁的艾莉敲敲隔間板,眼珠子一繞,看四下無人便探過頭來低聲說︰「是台灣打來的,公司付費喔。」
黎沛柔無聲的說了聲謝,艾莉也比了個不客氣的手勢。
她拿起電話,「哈。」
「阿柔啊——」
天,她老媽的中氣十足百年如一日,嚇得她趕緊夾著電話,抱著一堆會議紀錄蹲到桌子下面去。
「媽,我在上班耶。」她無可奈何的壓低聲音,這幾個月才有的偏頭痛更加劇烈。
她來到米蘭工作已經半年了,她老媽的反應從吃驚、得意到緊張、不安,最近一听到她打電話回家說有可能會留在這里發展,老媽的情緒變本加厲為焦躁,怕她交了個意大利男朋友,不回台灣了。
她百般解釋說她的前男友已經和別人結婚生子了,老媽就是不信,一直催她趕快回台灣和男朋友重修舊好,我的天!那個該死的男人,她連他長得什麼德行都忘得一干二淨了,還重修舊好咧?!
好了,她努力解釋,老媽終于信了,接著就是相親的奪命連環Call,生怕她嫁不出去變老姑婆,一天到晚問她什麼時候放假回台灣,她都快瘋了!
「喂,長話短說,老姑婆走過來了。」艾莉小聲的敲著隔板通風報訊。
艾莉口中的老姑婆是指凱茜蒂,聖百合當紅的設計師。她和艾莉都是凱茜蒂的設計助理,凱茜蒂有時嚴格龜毛得叫人抓狂,不過大多時候,凱茜蒂算是個不錯的老師,雖然艾莉並不這麼認為。
「媽,我要掛了,別再打過來喔。」她匆忙伸手將話筒歸位,才剛從桌子下爬起,正好對上凱茜蒂的迎頭痛擊。
「又講長途電話?現在是上班時間耶!」凱茜蒂抱著一疊設計圖在她頭上猛敲,黎沛柔趕緊求饒,凱茜蒂將設計圖放在她手上,紅唇一抿,「下次電話接過來,讓我來應付你媽。」
雞同鴨講,要講什麼?她苦笑著揉揉腫了好幾個包的腦袋瓜。
「你會議紀錄整理好了嗎?」凱茜蒂隨手拿走她手里的資料翻閱,「做得很好嘛,好啦,還你。」
她戰戰兢兢的接過來,凱茜蒂拍拍桌上那疊設計稿,「卡麥隆先生在經理室,待會你連同春夏裝設計圖和會議紀錄拿去給他看,記得,看完要叫他簽名。」接著她走去艾莉那邊,黎沛柔才剛松口氣,凱茜蒂突然又轉過頭來,微笑得像一個長者。
「黎,半年了,你還不能習慣嗎?要趕快習慣才行喔。」
她一怔。
被聖百合拔擢為儲備人才,從台灣來到米蘭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她的適應能力很好,意大利文听、說都沒問題,讀、寫雖糟卻不妨礙生活,跟同事相處順利,工作愉快,學習狀態也跟上進度,可以說是如魚得水,並無任何不好。
可是,就如凱茜蒂所說的,她還是不能習慣突然被改變的生活。
不能習慣?例如,她會偏頭痛。
她像是遺漏了什麼,很重要、不容忽視,卻又一點印象也沒有,會突如其來的心悸不安,記憶有一段是不能被觸踫的,只要她不經意的撩撥便會下意識的逃避,逃避?逃避什麼呢?
每次她試圖理清,卻開始頭痛。
「請進。」經理室的人回應她的叩門。
黎沛柔頭一甩,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推門而入,帶著禮貌性的微笑將設計稿及會議紀錄放下。
「卡麥隆先生,這是——」她抬頭,然後驚懾住。
多好看的一個男人。
流線型現代化的辦公室中,仿佛多了一尊挺拔雄偉的意大利文藝復興石像。
率先吸引她注意的是他垂落在額前的發絲,他背著光側身倚在窗口,溫煦的陽光灑落在他一頭參差不齊的黑發中,恍若光暈般漫步在他半邊側臉的稜線上,立體的五官、脖子、線條充滿攻擊性的手臂肌肉。
他是適合陽光的,風輕拂著,將覆蓋住他眼眸的幾綹發絲吹開,露出他的眼眸,深沉而剛強。
黎沛柔重重一震,手上的筆悄然滑落。
沒有鋪地毯的花崗石地清脆的發出聲響,他緩緩的轉過身來,太陽從他背後輻射光芒,宛如神降臨。
黎沛柔仿佛墜落在朦朧的夢中,她看不清楚他,只能怔仲的睜著眼瞳與暗處的他相互凝望。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這個聲音……黎沛柔覺得自己的頭又痛了起來。
那是夢醒的聲音。
羅伊從經理室的盥洗室走出,邊走邊解釋,「啊,把你叫進來,自己卻躲起來了,你不會介意吧,黎小姐?」他坐進小牛皮辦公椅內,雙手交疊靠在圓弧桌上,雙眼一瞬也不瞬的打量著她。
「不、不會。」她下意識閃避他的眼神,視線不自主的回到那個男人身上。
羅伊循著她的眼光,笑語,「我忘了介紹,這位是我的特助,他姓冰川。」
那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月兌離日光的庇護,黑暗賜予他的面具滑落,露出凡人的面容,卻依然尊貴霸氣。
黎沛柔又重重一震,腦中的氧氣被抽空,一片渾沌,他的眼神像是亟欲進入她靈魂深處般盯著她。
「極北。」
再次被驚醒,她回過頭,經理室的門開出一道縫,一張細致雅容探進,她似笑非笑窺視般的掃過室內的三個人,「極北,可以走了。」
極北?他的名字嗎?為何……如此熟悉?
黎沛柔回頭,猛然撞進他深邃眼眸中,那是一片令她恍惚的迷惘。
她真的不記得他,這次是真的,她已經完全忘了他,極北握緊拳頭,克制自己想緊緊擁抱住她的沖動。
「極北,這是命令。」門口的紫芙催促他。
他深吸一口氣,與她擦身而過,心中卻渴望她會突然叫住他。
黎沛柔在他身後伸出手,喉嚨卻遲遲發不出聲音。
一陳疼痛襲上她的頭,再抬眼,他的身影已經沒入門外。
在們無聲關上的那一刻,黎沛柔的心卻開始無限下墜,不能呼吸,她的鼻腔內、肺腑里,只剩下他在片刻間所留下的味道。
黎沛柔並沒有和一般迷戀帥氣羅伊的職員一樣要求和老板聚餐,也沒有如往常般和同事逛街、到處品嘗美食,下班時間一到,她逃難似的離開公司。
她並不想回她的小鮑寓,她像一抹幽魂,在這古典與現代融合的城市中游蕩。
多麼華麗絢爛的城市啊,卻是如此空虛。
夜色降臨,也只讓她憑添失去白日的惆悵,絲毫不能冷卻她滿腔翻滾的熱浪。
她並不是多愁善感、傷春悲秋的人,為何心情掉到最低點?為何那個男人的離去讓她悵然若失?
偏頭痛更嚴重了,這次她全然不想阻止。
她拖著失魂落魄的身子漫無目的走在蒙特拿破侖街上,任憑櫥窗內各色燈彩如走馬燈般轉過她的臉龐,絲毫沒有發覺一直跟隨在她背後的兩道身影。
「原來你趕著回來,就是為了她啊?」紫芙好笑的看看黎沛柔,再看看極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嘛。」
「關你什麼事,你滾啦。」極北不耐煩的伸手驅逐她。
「你再推,我就大叫喔。」她成功的得到他的一記白限,手一攤,「你怕什麼,反正她也不記得你。」
極北臉一沉,「遲早會有人剪了你的毒舌。」
「我滿心期待。」紫芙吹了聲口哨,笑言,「可惜橫在眼前的是一個為情所困的男人,拿我的舌頭沒轍。」
「趁你還能得意的時候盡量得意吧。」極北惡狠狠的瞪她。羅伊不知道從哪里挖來這女人當他的左右手,難道他不知道女人的本領是壞事嗎?
「別用這種眼神盯我,會害我以為你愛上我。」紫芙一副很享受又很麻煩的樣子,「這樣我會很困擾的耶!」
「閉上你的鳥嘴。」他懶得再理她,一個箭步過馬路跟上黎沛柔。
這半年,他告別了西伯利亞的身份,成為羅伊的助手,幫他處理了不少煩人的鳥事,就以一個老板而言,羅伊不算是個太糟的雇主,他慷慨而大方,行事作風並不如外界所言嗜血。
他應該也有自己的一段過去,極北臆測。
不過,羅伊的個性挺討人厭,脾氣稀奇古怪,就連找回來的人也是一樣討人厭,眼前的女人就是一例。
即使如此,極北並沒有和紫芙一樣加入黑手黨,他討厭被束縛,而羅伊也答應他,只有半年,他只能幫他半年。
「你這樣跟著她有什麼意義?干脆上去認她不就得了。」紫芙不以為然的陪他一塊站在黎沛柔的公寓樓下,看著她轉動鑰匙開門,「要不然我幫你說。」說做就做,紫芙向前。
極北扣住她的肩胛,低頭怒視她的眼神銳利得像把刀,「你要是輕舉妄動,我就折斷你的脖子。」
「我好怕喔。」紫芙裝出發抖的樣子,哼了一聲,「膽小表。」授開他,轉身丟下極北,她可不想再陪一個孬種窮耗,浪費時間。
從黎沛柔住的那層樓亮起燈再熄了燈,極北一直獨自一人佇立在街燈下,天空落下綿綿細雨,在沒有月亮的夜里,只有他的影子陪他,很久很久。
為什麼不認她?
為什麼不告訴她,你是她曾經喜歡的人?
紫芙不止一次嘲笑他,他按捺住撕爛她那張嘴的憤怒,並不是因為被她說中痛處,而是因為她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他根本沒有認她的理由。
他還來不及勒索她的愛情,他還來不及竊取她的心,她的記憶就已經刪除了他。
就連她是否愛過他,極北都沒有把握,他要怎樣說服自己、說服她,她曾經是愛他的?
懊死!他痛恨這樣!
他痛恨自己在暗處凝望她心酸的感覺,他痛恨自己提不起放不下的矛盾,更痛恨自己舉棋不定、心神不寧的思念她。
也許已經是他該做出了斷的時候。
時間過得很快、很忙碌、很倉卒,當黎沛柔回過神時,聖百合的春夏展已經成功落幕,凱茜蒂對她有諸多嘉許,認為她已然可以獨當一面參與聖百合下一季的設計。
她很興奮期待,但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從籌備到展出,卡麥隆先生比往常更熱絡頻繁的探班,因此她和那個男人踫過許多次面,每次她看到他,總是一陣昏眩感,腦袋空白成一坨槳糊。
于是她匆促的回避,卻又再偷偷尋覓他的身影。
艾莉笑她,要她鼓起勇氣去跟他說話,她也想啊,但苦無機會,那個人像太陽神般耀眼,好像她一靠近他,就會被灼傷。
在聖百合內部的慶祝酒會上,她太高興,喝了不少,「你確定你可以一個人回去嗎?」艾莉還要趕去和男朋友約會。
「沒問題啦。」她揮揮手,趕艾莉上計程車。
她搖搖晃晃的搭地鐵,但是因為她太累了,睡著坐過頭,只好一個人在夜色底下走回家。酒已醒,熟悉卻又陌生的街道,異鄉游子的愁在此刻突兀明顯了起來,在工作忙碌時,孤獨像是她的砥礪石,但是在她有所成就卻沒人同歡時,孤獨像鬼魅般糾纏她。
心很慌,像是遺漏了什麼、要填滿什麼似的慌。
她站在公寓一樓的階梯,掏出鑰匙想開門,卻一個踉蹌——
「小心!」她被拉進一個結實的胸膛中,馥冽而好閑的味道盈滿她的知覺,讓她整個頭腦昏沉沉,噢,討人厭的偏頭痛。
月兒朦朧,她抬起頭,跌進一泓深深眼眸中。
「謝謝。」她不是很順利的站挺,所以他的手臂一直強而有力的攬在她腰上,而她一點也沒有抗拒的念頭,「冰川先生……你也住這附近嗎?」
她愚蠢的問話讓極北想一劍劈死軟弱的自己。
是的,他又跟蹤她,她喝了那麼多葡萄酒,讓他整晚氣得巴不得把提供酒飲的羅伊給碎尸萬段。
「冰川先生?」她的眼凝望她,疑惑的仰著頭,一手自然的抵在他腰月復上。
灼熱感一下轟上他的理智,他激動的想壓倒她。
猛然松手,他往後怯步,一下子失去他的溫度,她悵然的神色難掩失望,他一步步向後退下階梯,她突然一股沖動拉住他的手臂。
「我……我們是不是曾經在哪里見過面?」話一出口,她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從哪個天外飛來一筆,霎時臉紅似晚霞。
不只是她,連他都嚇一跳。
「我們在聖百合見過不少次。」極北拼命叫自己冷靜。
「喔。」說的也是,她尷尬的笑笑,清了清喉嚨,祈禱自己嘴里的酒味不會燻跑他,「你在卡麥隆先生身邊工作很久了嗎?」
「不久。」極北僵直脖子,克制視線往上不要低下,只是……天!她臉紅的樣子還是那麼可愛。他是不是不喜歡和她說話?他冷漠的應答令她有些受傷,她收回舉止失當的那只手。
「你以後會常常到米蘭嗎?」她用了最大的勇氣試探。
「不會。」凝視著她頭頂的發漩,那漩渦纏繞著他的心,「我要回美國,以後不會再到米蘭。」
「是嗎?」黎沛柔緩緩的倒退往上走完階梯最後一階。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她想,以後會更遠,隔著一個大西洋的遙遠。
「是的。」極北慢慢的倒退往下落了階梯最後一階。兩人的距離真是遙遠,他想,有什麼距離能比她忘了他來得更遙遠。
「喔。」對話到此,理應結束,黎沛柔發一甩,轉身側臉微笑,「晚安,再見。」
她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呢?她的頭明明就痛得莫名其妙、痛得令她頭暈目眩。
鑰匙開了一樓大門,她想踏著輕快的腳步上樓,但她的頭實在太痛了,她每抬起腳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她的身體晃啊晃,虛軟無力,扶著手把的指尖一滑,頓失依靠。
他一個箭步沖過來。
「該死,你干嗎又喝得那麼醉?!你不知道酒會傷身嗎?」她倒在他懷中,渾沌的視線只有他凶惡的表情。
又?她無辜的皺著鼻子,「不是喝醉,我偏頭痛。」
「都一樣!洗完澡不擦干頭發,當然偏頭痛!」他打橫抱起她,眉頭打了好幾個死結,怒氣勃發。他怎麼知道她總濕發入睡?她好笑的聆听教訓。
「能站嗎?」定力不足,極北懊惱著,都決定要放手了。
黎沛柔搖頭,「我住在三樓。」舒服的枕著他胸膛,視線從門外探出去,今夜的月色好美,美得令她飄飄然,或許她具有點醉,閉眼道︰「抱我上去。」
極北低咒一聲,還是抱著她到家門口,他嘆了口氣,「鑰匙呢?」
將鑰匙遞給他,他抱她進屋。這是她和艾莉合租的套房,今夜,艾莉大概不會回來了,她想。她的鼻端、四周又全是他的味道,這讓她昏得更嚴重。
「哪一間?」他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耐心。
「右手邊那間。」
進門後把她放在床上,他讓她躺好。
「我頭好暈……」她呢喃得像貓叫。
「什麼?」他低下頭想听清楚,卻對上她猛然睜開的眼楮,欲後退,她卻攬住他的脖子勾倒他。
在他頸窩嗅聞著他的味道,熟悉卻令她困惑,「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噢,她的頭又疼了起來。
極北沒有回答她。
他忍耐的極限突破臨界點,再也克制不住波濤洶涌的,他想她,想得心都裂了;他要她,全身上下亢奮疼痛的吶喊著要和她。
「我要你。」
他在她耳畔沉重的吐息,壓下頭親吻她,狂野的封住她的唇,舌忝咬她的唇瓣、吸吮糾纏著她的舌,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他一雙手著她的身體,近乎野蠻的撕扯她的衣服,她感到頭暈目眩、不知所措。
「小柔、小柔……」極北瘋狂的每烙下一個吻便低喊著。
她記得這樣的吻嗎!她記得這樣的撫模嗎!如果頭腦的記憶被洗去,身體的記憶總會留下吧?!
比疼痛更快閃進她腦海中的是片段瑣碎的情景,她掙扎著睜開眼想看清,卻只能在潔白的月光下,緊緊鎖住他炫目的古銅色肌膚、健碩結實的身軀和她的肢體交錯著曖昧的畫面。
除了他……其他的,她什麼都無法感受。
那天夜里,黎沛柔在嬌喘中入眠,她做了個夢。
夢中,閃躲愛神的水澤仙女達芙妮,踏著恐懼之輪,逃避摯愛著她的阿波羅,阿波羅卻執著的插著愛情之翼,翩然趕上她。
太陽神阿波羅懇求著她,彈著七弦琴訴說愛意。
但是恐懼與無知令她掩起耳朵、無動于衷,疾風吹起她的長袍,松散的發絲飄逸在腦後,她逃跑著,漸漸四肢發僵,肌膚成樹皮,頭發變綠葉,雙腳為樹根,面孔化樹冠,失去了人的模樣,變成一棵月桂樹,猶存優美的儀態。
阿波羅愕然失魂,悲傷的吻過枝葉,他僅折下樹葉折成王冠戴于頂,而後帶著萬丈光芒遠去。
徒留達芙妮永遠、永遠的四季長青,綠葉不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