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章曉陽拎著冷凍水餃和一罐雪碧汽水,來找徐遠。穿過暗巷,經過一排五層樓高舊公寓。遠遠地在一株面包樹後,閃爍微弱光影,那是一處私人停車場,徐遠住在里面。
每每來此,章曉陽便心情忐忑,很有壓力。
很難相信啊,曾經氣焰囂張的女暴君,如今會安居在此。白日在停車場當收費員,半坪大收費亭,連轉身都困難。夜間住停車場老板免費提供的小房間,三坪大房間,不能開伙,只有一扇對外窗,她這樣子住了兩年多,在連上廁所都要徒步至另一端去。
那廁所很簡陋,水泥地,小洗臉台,掛壁簡易蓮蓬頭,一座老馬桶。環境克難,徐遠怎麼住得下去?
餅去,徐遠是很風光的室內設計師,也是章曉陽的入門師父。
那時,徐遠日日穿套裝,意氣風發,有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三名員工,還有兩個工班為她服務,看她臉色吃飯。
雖然對徐遠的落魄感到欷吁,但……章曉陽又免不了地,隱隱感到某種快感。
「你也有這天……」
餅去吃過徐遠苦頭、看過她臉色的人,應該都跟章曉陽有同樣感觸吧?
那麼,曾經,徐遠是怎樣的人?
絕不是如今低調隱于停車場的收費員。
餅去,當章曉陽還是徐遠的小助理時,日日過得水深火熱、戰戰兢兢,員工私下稱她是女暴君。
徐遠少年得志,在設計公司工作一年,便大膽找妹妹徐甄宜開起「室內設計工作室」,自己接案,找工班合作。
徐甄宜笑容甜美,性情可愛,很討業主歡心,負責對外接洽。
徐遠負責丈量,繪制設計圖,督促工班施工進度及完工品質。徐遠做事謹慎,可以窮其所能滿足業主各種龜毛要求。她可以因為業主隨口一句想听江蕙演唱會,就命她這個小助理,寒冬徹夜排隊憋尿幫客戶買票。
有一次,章曉陽被徐遠嚇到魂飛魄散。
那時她跟徐遠去工地。
徐遠檢視木工師傅釘好的衣櫥說︰「好像窄了點?」
「哪會,我照設計圖做的,沒問題,安啦。」木工師傅說完,瞠目結舌,看徐遠咻地甩出皮尺,仔細丈量。
「差0.8公分。」
「0.8看不出來啦!」
「重做。」
「我給你保證,業主不會Care啦。」
徐遠拾起地上的榔頭, 地一聲,敲裂衣櫥邊緣,榔頭扔地上,看著木工師傅說︰「現在看得出來了。」
懶得廢話,敲爛是也。
那天木工師傅回敬很精彩的粗話,驃悍凶狠,嚇得章曉陽躲在徐遠身後,不敢吭聲。
想不到徐遠面不改色,等他罵完,慢條斯理道︰「如果罵夠了,就請你快快動手重做。」
還有一次,章曉陽被嚇到差點休克。
那次,徐遠跟工頭起沖突。
「這跟上次你給我看的防火木心板不一樣。」徐遠敲了敲堆在工地待用的木板。「我提醒過你了,業主老家發生過火災,很要求防火效果。」
「啊這個就是防火木心板啊,你懂不懂啊你。」老工頭對年輕的徐遠不屑道。
「你不要耍我。」
「到底是我經驗多還是你?用這個可以啦。」
這次,徐遠撈起地上的瓦斯噴槍,抽出一片木板,扔在地。當時,章曉陽見狀,感到不妙,奔向門口,預備逃走。
老工頭驚呼︰「你干嘛?」
「滋——」徐遠按下噴槍,火焰噴涌,木片迅速起火,煙霧彌漫,警示器響,同時,徐遠很鎮定,抓了滅火器滅火。
事後,老工頭跟徐遠兩人,渾身焦味,對峙著。
徐遠再問一次︰「再跟我說一次,這是防火木心板?」
「X咧,我換可以吧,需要這樣嗎?」
「不必換了,我信不過你,我們終止合作。」
「X&%——」
這回,章曉陽听到的粗話,可以寫成一本粗話辭典了。
正因徐遠吹毛求疵,驗收確實,不怕得罪人,所以備受業主肯定,短時間闖出名號,事業做大,前途大好。
徐遠是公司黑臉,妹妹徐甄宜是白臉。徐甄宜負責與業主斡旋,徐遠負責設計施工及驗收。兩人如虎添翼,無往不利,直到某業主對徐甄宜求愛不成,憤而殺之。徐遠才性情驟變,結束工作室。
徐甄宜出意外時,再一個多月後,就是徐遠跟進口家具商王仕英的婚禮。結婚當天,徐遠缺席。她在步入教堂前失聯,雙方家長難堪,親友嘩然。最後,她取消婚禮,單方面決定跟王仕英分手。後來,她去停車場當收費員,厭倦與人往來,自暴自棄。除了章曉陽,沒人知道她的情況。
如今,章曉陽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已是獨當一面的設計師。嚴師出高徒,過去跟在徐遠身邊,她嚴厲,但不藏私,讓章曉陽學到很多寶貴經驗,有傲人實力。
而徐遠呢?
章曉陽萬萬想不到,個性強悍,行事果斷的徐遠,在妹妹意外喪生打擊下,會一蹶不振,無法再從事相關工作。
而凶手鄭博銳,因家世顯赫,有名律師團辯護,定罪前以身患癌癥為由,具保聲請停止羈押,限制住居,只要不出境,不搬離台北市住家,定期向派出所報到,就可自由活動代替羈押,直到判刑確定入獄服刑。
這讓徐遠更是忿忿不平。
去年,徐遠甚至企圖在妹妹祭日當天手刃凶手,若非行動時,凶手恰好遇到朋友,她就成功了。
那時,章曉陽以為徐遠只是一時沖動。沒想到她不放棄,現在還跑去跟蹤鄭博銳。章曉陽忐忑著,思考著該怎麼勸徐遠?如今只剩她還跟徐遠往來,若連她都撒手不理,她怕徐遠真會走向毀滅。
章曉陽來到停車場角落,徐遠居住的房間前。
她敲門。「徐姐……我來了……」
徐遠開門,讓章曉陽進屋。
簡陋小房,上方懸吊一盞小燈泡,房間陰郁昏暗。
章曉陽露出招牌的爽朗笑容。「我煮宵夜給你吃,還帶了你最愛喝的雪碧喔。」
「你很閑是不是?我地方小,不便招待你。」徐遠照例沒好話,她坐在單人床上,看章曉陽蹲在地上,很克難地用她的電湯匙,藉著鋼杯滾熱水。
「我覺得很好啊,地方小溫馨啊。」
「怎麼你偽善的毛病還沒改?」
「呵呵呵,大概是以前被你罵習慣了。」
「嗟。」
徐遠自顧著喝雪碧,也不幫忙。暗自希望她自討沒趣,快快走。
章曉陽攪拌水餃,一邊喃喃報告著︰「晚上我們老板請王仕英吃飯,他介紹好幾個客戶給我們。」
「王仕英人脈廣,你們確實要好好侍奉著。」徐遠不帶感情地談論前未婚夫。
「你不好奇他過得怎樣嗎?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無所謂。」徐遠倔強道。
「真的?」
水餃煮好了,章曉陽小心地將鋼杯里的熱水往窗外倒掉,端來給徐遠,忽然說︰「他有女朋友了。」
章曉陽看見徐遠眼中閃過一抹驚愕,但很快無所謂地回說︰「很好。」
「所以你也快振作起來?來,快吃,你太瘦了啦,沒好好吃飯呴。唉,不要讓人家擔心嘛。」
「說得好像跟我感情多好。」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誰教我以前跟過你。」
「真是孽緣。」
「是,也只有我能忍受你這個女暴君。」章曉陽笑嘻嘻,拿筷子給她。
徐遠咬一口水餃,皺眉。「這我媽包的,她又跑去找你?」
「嘿,真厲害。一吃就知道是伯母的愛心,果然是母女喔。她擔心你,希望我常來關心你,她很愛你啊……所以你不要做傻事,不要讓她傷心。」
「你放心,我做什麼都不會傷到她的心,她心中只有那個敗家子。」
「徐姐,為人父母,有為人父母的難處,你哥的事不能全怪她啊。」章曉陽拉來圓凳坐下。「鄭博銳那個人,會受法律制裁的,不值得你賠上一生。」
「法律制裁?」徐遠目光一凜。「法律不能制裁他,法律只會幫有錢有勢的人月兌罪。已經讓他從死刑變無期徒刑,下次開庭,他的律師搞不好又會以其他的理由要求法官減輕刑責——你沒看見嗎?殺死我妹的凶手,不在監獄里,竟然大咧咧坐在雪茄館抽高級雪茄,喝美酒,賞月色。」
「那是暫時的,等判刑確定,他就會被關進監獄。」
「那又怎樣?我妹能活過來嗎?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如果世間法不能還我公道,我自己討!」
「所以殺了他你就快活了?你想清楚,你的未來要賠掉嗎?不管你爸媽了?你已經賠掉你的愛情,還要再賠上親情、賠上未來,因為仇恨把自己犧牲掉,拜托理性一點好不好?!」
「我沒有理性,我早就瘋了。」徐遠站起來,冰冷的目光令章曉陽膽寒。
「章曉陽,我不需要你幫忙,只希望你別阻止我,也不要勸我打消念頭,更不要將我的計劃告訴任何人。你如果感激過去我帶過你,就體諒我的心情。不要清高地跟我講道理,你不知道妹妹被人刺死,事後跪在地板抹去血跡的痛,你不會知道漏接妹妹求救電話的恨。到現在,我只要閉上眼就聞到血腥味。每天想著甄宜死前的恐懼,皮膚被利刃劃破的痛,她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恐懼……你回去,去過你正常光明的生活,拜托不要來打擾一個決心待在地獄的魔鬼——」徐遠不帶感情地說完,那狠絕的姿態,教章曉陽難堪又委屈。
「現在是連我都打算要疏遠了嗎?你以為我愛來看你這種要死不活的樣子?我是關心你!」
「沒有同理心的關心,只會令我惡心。」
「好極了,你就墮落,就去搞你的殺人計劃,看你事成後有多爽快!」
章曉陽恨自己雞婆討罵,她被氣走,砰地甩門離去。
徐遠吁口氣,坐下。
走得好,她不需要關心、不需要溫暖,她只想保持這副鐵石心腸,這冰冷堅硬的決心。
她不去想自己,不去想未來,不去想後果,不去管誰會為她惋惜。
她滿腦想著的,只有讓那個凶手,嘗到跟妹妹一樣的痛。
是的,唯有如此,她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