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落腮胡的男人霸在桌前,邊卷煙邊壓抑怒火——他是「胖老爺」夜店的老板霸子哥。
每次開店營業前,他總這樣坐著,以他粗壯的指頭對付手卷煙。這事需要技巧,彷佛修行需要耐性。
先捻一些煙草擺在一片薄紙上,再動作細膩地將煙草連同紙一起卷成細條狀,接著指頭沾水(或用舌尖舌忝),封緘紙卷邊緣,如此一來手卷煙就完成了。
煙草有各種口味,咖啡、巧克力、紅茶、綠茶,或是他最愛的微甜的草莓味。做這件事時,是霸子哥心情最平靜的時候。但今天卷完六根煙,每一根都很丑,沒一根完美的。
都是對面那女人害的,他一直講一直講,她還講都講不听。如果是男人,一拳貓下去就完事,偏偏她是女人!
「反正這個月開始,你們‘九玖樂團’不用來了。」
「‘九玖’必須上場。」
「為什麼?你們有死忠fans嗎?不要來了,錢我們都結清了啊。」
「‘九玖’必須上場。」
他氣到粗指不听使喚,煙草掉了一堆。「徐明靜,之前發給你的簡訊還不夠清楚嗎?我沒辦法再支付演出費,回去吧。」
「你不能用一封簡訊Fire我們。」
「不然咧?要辦個告別紀念趴才能Fire嗎?」
她彷佛听懂了,低頭緘默。
唉,有點不忍,看著很難受。「回去吧。」
「看在霸子哥這麼有誠意的分上,好,演出費打八折。」
「你是要我吃土嗎?」砰!霸子哥麼怒拍桌,這一拍不得了,木桌劈出一條縫,如閃電那樣啪擦擦龜裂。
X例!現在還弄壞一張桌!
「拜托你,好妹子,現在台北像我這樣開十年的夜店剩幾家?大家下班不流行追團,流行的是在家追劇。年輕人哪個不是掛在手機上、掛在網咖里聊天打怪?現在生意不好啟了,我這樣講你听懂沒?」
徐明靜任他咆哮,睜著一雙無辜大眼。這模樣倒像是他在霸凌她,But,到底是誰霸凌誰?
「干麼這樣看我?喂,啟人不可以這麼自私,霸子哥已經夠照顧你們了。我兩年前就想這麼啟,哪知道你們團長忽然出車禍,我撐到今天才開除你們,是因為心里難受啊!尤其是你,就是怕你打擊太大撐不住。哥哥我夠有義氣了,自己沒賺什麼,可演出費一毛都沒欠。」
「原來如此。」同情兩年多,確實夠義氣。
「啊不然你想想,每天賺兩千多塊,員工都辭掉幾個,還付你們錢,我每個月扣除開銷只有三千塊可以用,我實在是……」不能再講,都快哭了,霸子哥咬拳忍淚。「日子苦啊。你還這樣跟我盧小,都不替霸子哥想。」
眼淚呼之欲出,終于喚醒徐妹妹的人性。
「我懂了,對不起,沒想到霸子哥一直這麼關照我們。」
「你啊——」霸子哥含淚看她。「你也是,坦白講,那時出事真怕你想不開,畢竟你們都要結婚了。可是兩年多過去了,我也觀察你夠久,你沒事了反而是我很有事,一直在賠錢。」
他吸吸鼻子。「算了,錢都花了,不講了。總之,事情都講開了,你明白就好,不是霸子哥不罩你們,是這個社會不罩我們,大家好聚好散。」
徐明靜拿來煙草和紙,動手卷煙,迅速卷好一根,遞給霸子哥幫他將煙點上。
「以前……每次駐場完,你就會跟振宇哥一邊卷煙一邊聊。」
「是啊,誰知道他死得那麼早。」
瞬間又卷好了一根,徐明靜點燃它,放在煙灰缸邊緣,看白煙裊裊,聞著熟悉的煙草味。
「霸子哥,這個周六‘九玖’還是會準時到。」
「你還沒完?你來啊,你來,我一毛都不會付。」
「不用付,演出費我出。只拜托霸子哥別讓團員知道,一切照舊,拜托了。」霸子哥沒听懂。「你是說你們來表演,我不用付錢,你還要自己掏腰包付費給團員?這沒意義啊,你不要這樣,跟我來苦肉計這招?我真的真的一毛都不會付。」
徐明靜有苦衷。「光今年就少了兩個駐場的點,如果連霸子哥這里都沒了,我怕團員失去信心,‘九玖’可能會解散,我不能讓振宇哥的樂團在我手中消失。」
「解散也不會怎樣,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你的責任。」
「反正我有錢,一個人也沒什麼開銷,這麼一點錢無所謂。」
「有錢就任性?那要不要借我一百萬周轉?」
「一百塊的話我可以。」
「切——」
「這樣霸子哥肯幫了吧?」
「樂團免費演出我當然好,不過……你真的沒關系?你看起來不像有錢人。」
「真正有錢的人都很低調。」
這會兒桌面上多了一堆完美的手卷煙,全是徐明靜卷的。
「唉呦,妹子的手真巧。」霸子哥心花怒放,喜孜孜地又點燃一根,吞雲吐霧。「不過你這麼用心,你的團員們知道嗎?唉,我覺得振宇死後,你們不大行欸,表演曲目就那幾首,尤其那個兼主唱的貝斯手老是彈錯,不然就是忘詞。喂,先講好,就算是免費的,表現太爛我也不敢用——」
「好。」
離開夜店,徐明靜來到大賣場,拿著促銷DM,拎了三打正在打折的玉米罐,又拿了一箱泡面。經過寵物用品區時,她遲疑,想了想,還是拿走一打貓罐。
走到家門前,果然就听見熟悉的貓叫聲。一旁的車子底下,緩緩走出一只流浪的老黑貓。
它腳步蹣跚,發出沙啞的貓叫。一般貓兒撒嬌是喵喵叫,它卻是「啊——啊——」像烏鴉叫。
徐明靜怕貓,見它要來蹭她,她躲遠。
「又來了,要我說幾次,怎麼都听不懂?你知道現在貓罐頭很貴嗎?」她蹲在路邊,一邊打開罐頭,一邊碎念,對它曉以大義。
「你啊,不能這麼自私,我真的沒辦法了,你知道現在的人都不追團,他們都在家里追劇,懂嗎?去別的地方討吃的,我不能養你喔,房東看見會罵人的。吃吃吃,就知道吃。」
「啊——」它敷衍地向她叫一聲,又繼續吃。
「不要再來了知道嗎?這是最後一次喔,不準再來了。吃快點,被房東看到我就死定了。」
徐明靜抱膝蹲著,等它吃完。
「我啊,早就不想喂你了,我是擔心振宇哥死了給你打擊太大,所以才繼續喂。可是你真壞,你看你,你有哪一餐少吃的?沒良心,都不知道喂你的人死了。你不想他嗎?」
食欲這麼好,應該不想吧?
徐明靜嘆息,其實她能理解伯母的心情。在她看來,一滴淚都沒掉的她很可惡吧?假如她能哭到失明或崩潰病倒,也許伯母就能解氣,不會那麼抓狂。
可是,她哭不出來,也沒崩潰。只有自己知道,內在有個部分壞掉了……
「撿尸」事件落幕後,恆星飯店人事部發布總裁命令,即日解除公關經理沈晴的職務。
有時,真正的勇敢是——沈經理一個箭步,縱身躍起,刷地撕下布告欄最上方的那張紙,目露凶光往總裁辦公室奔去。
同事們表面上投以同情的目光,卻暗暗興奮。
有好戲看了……
沈晴闖入總裁辦公室,將免職令朝站在書櫃前的混蛋扔去。「你憑什麼?!」
崔勝威彷佛比她更震驚。「你不知道理由?」
「記者會很順利、網路一片好評,你沒理由要我走啊。」
「沈經理,你的臉皮比我想像的還要厚啊。」他臉一沉。「記者會順利、網路一片好評,這是誰的功勞?是徐小姐。如果非專業人士的意見比你好,我不知道為何每個月要付你十萬元薪水。」
「我承認這次處理得不夠周全,但也就這麼一次,你怎麼可以——」
「身為公關經理,要證明你的價值,就是在危機發生的時候。在我看來,聘你的成本遠高過你的表現,請你離開。」
「以總裁這麼嚴苛的標準,沒人可以讓你滿意。」
「這不勞你費心,不滿意我就換,換到滿意為止,這就是身為老板的好處。」「崔勝威!」沈晴脹紅面孔,她之所以這麼震怒,更多的原因是難堪。她一直愛慕他,他的不屑重創了她。「一次表現不好就開除?你也太狠了,枉費我這五年來為你做牛做馬,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加班,混帳!」
「因為你無能,才需要一天到晚加班做牛做馬,浪費飯店資源。OK,我告訴你你錯在哪——」崔勝威站三七步,聲音不帶感情。
「開除你不是因為你思考不周,是你犯了更嚴重的失誤。我問你,當徐小姐提出比你更好的意見時,你是什麼態度?輕蔑而且拒絕接受。以你的聰明程度,明知她的提議比你好,卻礙于面子而反對。如果不是我堅持,後果可能引來負評。光想到這點,我就背脊發寒。」
沈晴愣住,沒想到他注意到這樣細微的地方。
崔勝威繼續說︰「听懂了吧?開除你,是因為你看重自己的自尊心勝過飯店的最高利益,我不能接受。」
「但就為了這個把我免職?我還是不服,至少可以給我改善的機會……」
「不需要,我已經找到新的人帶領公關部。你說給你機會?把你降職讓你當組員嗎?這樣你就服氣了?不,你不會,就算委屈待下來,就怕你懷恨在心,習難新來的經理。我不想冒這個風險,你走吧。」
「這五年來我幫飯店應付過多少事?難道都不算數了?總裁只看到我的失誤?」
「不,我看到的是飯店的前途,用錯一個人的代價,比短少一個人力更可怕。因為錯誤的人往往會吸引到更多錯誤的人,尤其是一級主管。如果留著你,未來的公關部最後可能會像Guykawasaki說的名言︰‘蠢才大爆炸’。」
「是嗎?」既然話都講絕了,沈晴也豁出去了。「是,我表現差,讓總裁失望了。如果我像你一樣沒親人煩,也不交朋友,生活只有工作,我的表現會更好、我的思考會更周全。人生活在這世上,互相支持,偶爾也會互相拖累,但這些對總裁來說都沒意義,因為總裁跟人相處只評估利益和成本,只要未來可能造成麻煩,表現不佳就Fire掉,你這樣自私自利,活得很愉快吧?」
「不是很愉快,像現在因為你的事浪費了許多時間,讓我很無奈。」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爸中風住院嗎?」她哭泣。「我本來要請假,但是听見總裁的事還是趕來上班,一整晚我擔心我爸,整夜沒睡,一來飯店就處理事情,結果得到的是什麼,一張免職令?!」
「還有優渥的資遣費,能讓你安心陪伴父親。」
這是正常人會說的話嗎?沈晴痛哭。「本來是敬佩你的能力才來的,現在我終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你這個自私又勢利的人渣。」
說完她離去,重重甩上門。
崔勝威坐下來咳嗽,拿出感冒藥吞服。這幾天感冒發燒,渾身筋骨酸痛,如今被她鬧了這一陣,身體更難受了。
窗外天色碧藍,白雲像蓬松的棉花糖,緩慢飄移。天氣晴朗,但他心情惡劣。
隨便沈晴對他多不爽,他無所謂,這里不是搞人際關系的地方,這里是戰場,他也沒必要跟這些人交際。
你這樣自私自利,活得很愉快吧?
呵,崔勝威苦笑。是啊,人們總是以自己的角度,評斷他人的處境。他很愉快?這些人哪知他涉過什麼幽谷?一旦挫敗就怪別人不體貼自己的處境、不體諒自己的情緒。不然就鬧,鬧沒用就哭。能這樣痛快地指責他人,委屈就哭泣討同情,那樣的人才是自在又愉快吧?
在他看來,他們的傷心都是小兒科。沈晴能為自己的父親擔心愁煩,是因為彼此感情深。而他,他沒忘記十三歲的自己是怎樣靠自己活下來,又犧牲了多少才保住案親丟下的飯店。
每當想起當年的情況,成年後的崔勝威就會嚇出冷汗。真慶幸當時幼小,小到遭受打擊尚不知嚴重,才會白目到跟高利貸債主協商。
雖然順利地度過難關,卻也留下了後遺癥,最大的後遺癥就是那個死老太婆。那漫長歲月里他是怎樣靠北也沒用,苦苦地撐下來,所以任何人都沒資格要求他體貼。身為負責人,按時發工資給他們,年終時滿足他們的荷包,這才是最實際的體貼。
啊,頭好痛。他捧著發燙的腦袋,很難受。
「哈啾!」
他馬的,都是徐明靜害的,壞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