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狽餓了時,刨開土堆,看到不只有豬大骨,還有肥蹄膀,小狽一定超樂的,然後興奮地飽食一頓——
後來,筱魚跟這只不讓人靠近的小黑狗,像是有了默契。她時常拿食物埋在同一地方,小狽便時常跑去刨開土覓食。瘦弱的小黑狗,就這麼逐漸胖起來了。筱魚看著它變胖,毛色更亮,就覺得好滿足,好有成就感。
這個偷埋食物的游戲,持續好久,直到一日,台風過後,再也沒看到小黑狗現在,二十八歲的廖筱魚,在這麼傷心絕望時,忽然想起這樁往事。
為什麼?她忽然明白,這,就像是她對方利澤的感情。
她像偷埋食物給小黑狗那樣,默默照顧渾身是刺又好強的方利澤。用她認為最不傷他自尊的方式,誰知,最後這善意,反噬自己。
方利澤不知道。
那些錢,是她故意放抽屜,讓他偷的。
那是筱魚每年過年拿的紅包錢。
當方利澤在媽媽出院前幾日,心神不寧、愁容滿面時,筱魚左思右想,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缺錢辦出院。
她知道他好勝愛面子,所以想了這個辦法幫他。
沒想到他耿耿于懷,內疚自責這麼久,甚至到了要彌補她的地步——可是,再多的彌補,不給她愛,她也不開心啊。感情以外的東西,對從小物資豐沛的筱魚來說,有何重要?偷她家的錢又怎樣?又不希罕他賠,也不會因此看輕他。
如果說她有什麼要求,那麼期待的,只不過是希望他因為快樂,然後覺得有她真好,想要和她在一起。
她想要的回報,是他愛她,跟她在一起啊。
她做這些,想得到的,是被他喜歡、被他愛啊。
一想到重逢後,那些種種的善待跟照顧,都是因為偷錢內疚才做的,不是因為喜歡她……笨蛋,笨蛋啊。
筱魚不知自己要哭多久,想起過往,淚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他不需要內疚,如果因為他偷錢而看輕他,就不會愛他愛那麼久、那麼痛苦。他會跟江紫薇在一起吧?只要江紫薇離開喬安貴,他就會愛她。筱魚陷入深深的恐懼中,看他們今晚的互動就知道了,還特地送她回家。
什麼叫「你搞錯了,我其實……沒那麼好」?
就是拒絕她嘛!
沒錯,她蠢,她情緒崩堤,無法抑制痛哭流涕,哭得好厲害,像是永遠停不下來。她覺得世界結束了,她好累、好疲倦、好生氣。
只想好好愛一個人,找個伴,彼此歸屬,共有一個家。
為什麼這麼難?為什麼總是讓她這樣寂寞孤單,感覺被世界遺棄?
老天爺是不是喜歡跟人開玩笑?
有人就是很有錢,不缺物質,偏偏得不到真情。
有人就是貧瘠匱乏,但有感情親密的家人或伴侶。
廖筱魚受夠追逐方利澤帶來的沮喪。
她哭得好累,她全身無力,她感覺沒有希望,只想長眠不醒……「阿姨——你還要睡多久啊?」
「你是大懶豬喔?怎麼每天都睡覺?!我都去上課又放學了,你還在唾?」
「阿姨——快起來啦,陪我嘛。」
佳洋推著床上那坨東西。
它不動如山。
「你很討厭欸。」終于,佳洋放棄了,生氣地在床邊跺腳。「到底要怎樣啦!要我求你,你才起床嗎?」
棉被好暖,好舒服,好好唾,干麼一直吵我啊?
筱魚團在被里,抱著大魚,不想見人。
佳洋被氣跑了。
不知又過去多久,半夜里,筱魚的手機響起來。
房間漆黑,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撈到手機,拿進被里。
「親愛的——」是高偉仁。「你今天煮什麼?我等一下過去吃,有沒有菜脯蛋?我要吃這個喔——」
「吃大便吧你——」筱魚吼。
「嗄?你說什麼?」
「吃大便吧你——」筱魚罵。
「你怎麼這麼粗俗?」
「要不要听三字經?」
「呵呵呵,我打錯電話了。」
幣電話,一秒,再打來。
「親愛的,我剛剛打錯電話,嚇死我了,我等一下想過去你那兒吃——」
「吃大便吧你——」筱魚虛弱道。
原來沒打錯。
這聲音是筱魚沒錯,但,盡氣完全變了個人。
「……你心情不好喔?0K,不吵你,改天再打。你要好好的喔,你記住,不管我跟多少人在一起,我心中永遠……always只有你。」他唱起國際名曲。
「Onlyyou」
「再打來,我揍你!」
筱魚刪除高偉仁的電話,不,直接列入拒接黑名單。手機擲出棉被,繼續龜縮隱匿。
好,既然命中注定孤獨,那她就爽爽接受命運的安排。
這些若有似無、藕斷絲連、不干不脆的關系,這些不中用、不靠譜的假溫馨、假溫暖,都斬掉,都不要!
我有我跟大魚就夠了,哈哈哈哈哈哈。我們姐弟倆就這樣睡到天荒地老吧,哈哈哈,一睡解千愁一天一夜又過去。
佳洋跟媽媽蹲在那坨東西前。
老板娘戳戳那一坨。
「唔,熱熱的,沒死。」
「可是她一直睡覺欸。」佳洋說。「這是不是好變態?」
「喂!」老板娘推了推那一坨。「你有沒有吃東西啊?」自從筱魚英勇救佳洋後,老板一家痛哭流涕感激涕零,要她安心養手傷,薪水照付,好好休息。結果,這家伙實踐得很徹底。不下樓幫忙看店,還直接棄世隱遁,現在只差駕鶴歸西去了。
「筱魚?你說話啊?我問你有沒有吃東西啊?你都躲在這里,啊我都不知道你有吃沒吃,啊?醫生給的止痛藥有沒有按時吃啊?」
「有沒有吃啊?」佳洋也問。「不吃會很痛喔。」
「……有啦。」從棉被里傳出飄渺虛弱的聲音。
老板娘對佳洋說︰「無代志,免驚啦,醫生說吃止痛藥都會這麼愛困啦。你不要吵她,讓她好好唾。」又揉了揉佳洋的頭。「死囝仔啊,都是因為你阿姨才受傷。你喔,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嚇我們喔。」
「我才不會,掉下來的時候,真的好恐怖欸。」
「現在知道怕了的。」老板娘摟著女兒,拍拍床上那一坨。「筱魚啊,我要趕快下去顧店咆,你有什麼需要call我喔,好好休息喔。」
老板娘下樓了。佳洋看著那坨棉被,她看了很久,棉被起伏,阿姨確實活著。但是,為什麼阿姨有辦法一直龜在里面?她不會無聊嗎?不悶喔?棉被里面有這麼好玩嗎?
非法入侵!嗶嘩,這是偷襲!
筱魚睜開眼,黑暗的棉被團里,多了個小表頭。
「阿姨——」佳洋匍匐在她身旁。「這里面有什麼好玩的嗎?」筱魚虛弱地笑了笑。
佳洋在她身邊躺下,把筱魚摟在懷里的大魚拿走,抱在身前。
「我也要跟你在里面。」
「出去啦。」
「不要,一定很好玩,你才不出來。」
「阿姨在休息,不是在玩。」
「你休息很久了,是手受傷,又不是頭受傷。阿姨,你不覺得這里面呼吸很困難嗎?空氣好少喔。」
是喔,不覺得啊。筱魚懶得動,任佳洋摟住她。
「阿姨……你還愛我嗎?」
「我感覺你不太愛我了,」佳洋傷心。「因為我不乖,嚇到你,還害你的手痛了。因為這樣,你不出來見我了。」
嗚——佳洋啜泣。
筱魚听著心酸,但沒力氣安慰佳洋。她自顧不暇,她很累,她被掏空,再沒辦法給予他人什麼。
「佳洋……不要哭。阿姨不愛你有什麼關系,你還有爸爸媽媽,他們很愛你啊。」不像我,你不像我啊。
「不行,你們全都要愛我。」
「你好貪心。」
「那你說你還愛不愛我?」
「我愛你……」但是她也需要被愛,好想被用力愛著,絕不離開的那樣黏著、深愛著,永不知孤獨是什麼地被佔有著,消滅揮之不去的漂泊感。可恨……她沒人愛。
「我把拔說要把店關掉,我們要搬去斗六,媽媽說那里房租很便宜,在那里開店就可以跟我和爸爸很開心,不會常吵架。」
「很好啊。」所以,連他們都要離開了,很好,這是個可以繼續賴睡下去的好理由啊,睡吧睡吧。
佳洋模了模阿姨的臉。「你愛我的話,就跟我一起去。」筱魚合著眼,苦澀地笑了。「阿姨只是你們請的員工,又不是家人,怎麼能跟你們搬過去?」
「可是媽媽說那邊房租便宜,想租一間套房給你住欸,媽媽還說要是筱魚阿姨願意一起去,就太好了。因為媽媽說阿姨煮的飯最好吃了,而且爸爸說因為我害你受傷,所以要照顧你到你手好了為止。爸爸媽媽最近都在商量這個呢,你會答應吧,如果他們問,你一定要答應喔。」筱魚沒回答。
佳洋搖她。「一定要答應,你不跟來我真的會很生氣,你一定要跟我們在一起。我們是一家人!」筱魚抱住佳洋,失控地哭起來。
我們是一家人。
在她忙著恐懼,感覺要孤單終老時,她不知道,已被佳洋跟她爸媽,納入一家人。好感動,淚,潸濟……「阿姨干麼哭?不要哭,你哭我也想哭了,嗚嗚嗚——」佳洋陪著地一起哭,這兩人在被里和大魚一起,哭成一團。
戀愛真快樂,王淑女最近被滿滿的幸福包圍呢。她好久好久都不知道,活著,這樣有滋味。
今晚,在氣氛浪漫的西餐廳,桌上花瓶,插著一枝盛開的玫瑰。
男朋友王福山,坐在對面對她笑。「這里的咖啡,合你的口味嗎?」
「唔,非常好喝。」
服務生送來干酪蛋糕。
「好大塊喔。」淑女嬌嗔。「這麼大我吃不完啦,你要幫我吃。」
「我幫你切小塊。」他叫服務生拿新盤子過來,然後切了一半蛋糕,放在另一個盤里,推到淑女「唔——還是太大了,」淑女撤嬌。「人家只想吃一點點啦。」這女人一遇到愛情,智商跟年齡瞬間退回未成年。
「我們淑女好可愛喔。」他說。
「真的嗎?我可愛嗎?」淑女笑了,她也覺得自己最近好可愛喔。
他伸手過來,覆在她手上。「淑女……要不要跟我去旅行?我來安排,三天兩夜的小琉球之旅?怎麼樣?」淑女臉紅,嬌羞地點點頭。「可是……」
三天兩夜……她不得不想到那件事,她緊張起來,該說嗎?可是,要過夜的話,瞞不住吧?
「我……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說。」
「我……」淑女深吸口氣,心一橫,看著他。
「我動過乳癌手術,我戴的是義乳。」早死晚死都是死,她豁出去了,如果他因為這樣要走,那也要早點解月兌。
「義?義乳?你現在……是義乳?」
「唔。」
他愣住。
稍後,王淑女回到家,打開燈,扔了皮包,跌坐沙發。
她搗住嘴,臉面脹紅,淚凶猛淌下來,哭得抽搐,哭得不能自己。
想到方才在餐,男朋友的表情,好嚴肅。
王淑女沒想到自己還能遇到真愛,她淚流滿面,想到他說的話——「淑女……我愛的是你的內在,不是你的外表啊。」嗚
這太感人啦
她喜極而泣,感覺人生光明,老天爺終究對她仁慈。嗚,感謝神,感謝神啊!
她要開開心心跟他到小琉球玩,想到即將到來的小旅行,她抹干眼淚,計劃著要帶哪些衣服,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男友去度假……
小葉欖仁樹,在漫長冬季時,葉落,徒剩枯枝。而今,天氣回暖,枝頭冒出點點密密的嫌葉。
真美。
可惜,台北市車多擁擠,趕著上班的人們,陷在車陣里,無心欣賞美景。方利澤,握著方向盤,神色陰郁。
塞塞塞,到底要塞到什麼時候?!
一旁,機車騎士一輛輛鑽過車前,穿越車旁,車小方便,快速通行。唉,看了真嫉妒,跑車性能好,但在市區,好性能都沒能發揮。
此時手機響,黃沛莉打來問︰「老板,買方已經到了。」
「你先跟他們校對合約,我還塞在路上。」
結束通話,紅燈。
方利澤拿起手機,點出筱魚的號碼,拇指移至通話鍵上,他想念她的聲音。
「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她厭惡咆哮的表情,時而浮現眼前。唉。拆掉通話耳機,扔在一旁。
扭大音響,讓震動耳膜的重搖賓樂宣泄苦悶。
昨天,他利用電子轉賬,把二十萬匯入筱魚戶頭。
錢的事就用錢解決。
他照她說的做了,她應該收到錢了吧,卻沒回訊。
他反復檢查手機,渴望收到她的消息,卻一次次失望——是討厭他了吧?
這該死的大塞車!
方利澤切換音樂,但沒一首听得下去,很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