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英霞的思緒不禁想象起自己坐在他辦公室學琴的畫面。她彈琴,何淮安站她背後看她練琴。陽光在那片透明的落地玻璃閃爍著,外邊,一簇簇綠意盎然的花草……她竟然很向往,且臉頰熱燙。她想象自己化作了他養的鯉魚,在他那一汪地方里恣意優游,被他看顧,好像很舒服啊。
「這姓何的該不會是故意拐你過去,然後泄漏你的事讓你老板知道,在中間挑撥離間興風作浪,然後他坐收漁翁之利,之前那個郭達明不就是這樣被搞掉的?嘖嘖嘖,陰險啊陰險--」王彎彎嘀咕著。「你千萬不能去,當然你會想念你爸爸的東西,可是要不要听我這個沒爸媽的孤兒的意見?務實點,沒爸爸的回憶,不會死人,我們要活在當下嘛。」
當然,戴英霞也明白這利害關系,可是,此刻心中不斷拓展的某種激情興奮的情緒,教她好想下一秒就拿起電話答應何淮安的提議,內在真實的聲音是想和何淮安接近--
「完蛋了……」戴英霞抬起臉,眼色茫然。
「什麼完蛋了?」
「這里……我剛剛心跳很快。」
「是心髒病嗎?有可能,這幾天那麼緊張,我陪你去檢查?」
「還有這里,你模……」戴英霞拉她的手放臉龐。「很熱對不對?」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忽然看到爸爸的遺物,刺激太大了,而且還是這麼戲劇性的過程--要不是我們認識,我早就寫成社會新聞了。」
「不是啦。」戴英霞握住彎彎的手,脹紅面孔說︰「我感覺到……何淮安對我有種特別的……說不出來的吸引力,我好像……被他迷住了,怎麼辦?」
「這跟何淮安沒關系,是你太久沒男人了,兩年沒交男朋友,缺乏性生活,所以看到帥一點的男人就很沖動。」王彎彎冷靜道。
「拜托,我又不是畜生,還按季節發情咧。彎,我談過戀愛,我又不是少女,還會那麼容易就興奮的,你也知道我現在對愛的要求非常高的,追我的男人多得是,可是,沒有一個像何淮安那樣給我一種心動的感覺。」
「那不得了了。」王彎彎翻白眼。「對他心動的感覺,就是你完蛋的感覺。沒跟他上課,就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等真的跟他獨處,嘖嘖嘖,我看你們的互動很快就不只是彈鋼琴了。你覺得何淮安值得相信嗎?你肯定老板不會知道嗎?戴英霞,你想拿你的工作開玩笑嗎?好歹你現在一個月有六萬的薪資欸!曹復脾氣暴躁,但是他待你不薄,你想清楚!」
「我知道利害關系……」戴英霞趴在桌上,嘆氣。「我絕對不能再跟他踫面。」
何淮安散步回家,及夜的晚風吹散暑氣,月色晶瑩,映亮紅磚道。他一路邊走邊想著戴英霞的事,也勾起了許多回憶。原來她是鋼琴老師戴青山,當年外遇生下的小女兒。
何淮安的家,就在公司隔壁,兩戶間有互通的門,暗門設在他辦公室里,從辦公室可直接推開嵌在牆上的木門到家里。他養了三只流浪貓,一黃一白一黑。貓兒一見他回家了,撲上來撒嬌。
何淮安喜歡空曠感,將隔間全打掉,廚房也跟客廳之間沒有屏障,只剩浴室。地上鋪滿榻榻米,可隨處席地而坐,榻榻米中央放置古董矮幾,方便他泡茶看書。他的地盤,充滿他的風格,祟尚自然,非常自由自在,可以想見他建構這間房子時並沒有考慮到未來伴侶的存在。事實上他也不打算結婚、養育兒女。他享受生活,熱愛自由。
三十四歲的何淮安,熱衷自助旅行,喜歡攝影,會玩一點吉他。他瀟灑不羈,自在如風,率性而為,他在人們眼中,是懂得生活情趣的男人。
眼界廣,生活品味高,間接促成「若谷」的成功。他獨到的時尚品味,令「安頤」的業績每況愈下備受威脅。
是啊,何淮安是成功的,沒人可管束的。他談過幾次戀愛,都是他先離開對方。他厭惡感情到最後黏膩的關系,還有互相佔有控制,也會令他感到窒息。他跟戴英霞一樣,都有些自負,都不輕易交出真心,除非那是夠格跟自己匹配的對象。
何淮安躺下,面對落地窗,躺在榻榻米上,欣賞屋外的街景。他發覺今晚心情特別好,他想著戴英霞那雙濕漉的眼楮,因為哭泣而紅潤的鼻尖,以及她微翹性感的粉紅唇瓣。他會有股沖動想吻她,感覺它是不是一如看起來那樣柔潤甜美……
他知道自己很殘忍,拒絕把鋼琴還給她。他不是小氣的人,但心里有股渴望,渴望跟戴英霞有更多的互動,她是個有趣的女人,她爸爸的鋼琴在他這里,這難道不是某種命運的安排?也許他們是有緣分的。雖然隸屬于敵對公司,那又怎樣?對何淮安來說這不是問題,他根本不考慮這種世俗的看法。他只知道,他想親近那個女人,他必須拋出魚餌,誘惑她一次次地跑來找他。讓這個緣分,有理由持續下去--
他想知道他們之間,會有什麼火花?
何淮安仍記得跟戴青山學鋼琴的往事,那時他總會由媽媽帶著,到老師家學鋼琴,而當時的師母,會弄點心給他吃,後來,老師家發生大事。
何淮安听媽媽跟別的學生家長聊天,說起老師跟女學生外遇的事,還離婚了。那之後,他也不再上老師家學琴。
听說老師離婚後,再娶了年少的妻子,但生計困頓,在保守的年代,沒人認同這種老師。後來因故死亡,留下年幼的孤女與新婚不久的少妻。
當媽媽听說對方急著出售鋼琴時,何淮安也不知哪來的沖動,要媽媽把那架鋼琴買給他。也許是因為白色鋼琴在當年很罕見,他喜歡那種雪一般的顏色。疼愛他的母親,買下鋼琴,作為他的生日禮物。
何淮安作夢也沒有想到,會再與鋼琴原主人的女兒相遇。
戴英霞。
何淮安輕輕默念她的名--而曖昧的情愫像一團迷霧,曖昧不明,不清不爽的,籠罩他。
戴英霞心事重重地返回家里,一推開門,看見黏在沙發上的兩個人影彈開。
焦叔來了。戴英霞看媽媽滿臉通紅,跟一旁尷尬窘困的焦叔,她臉色一沉,冷冷覷著焦亨。這個男人,說什麼來這里怕她不自在的,還說沒和她媽結婚就不好意思上門來,結果呢?撐沒幾天又來了。
戴英霞用力地關上門,心中怒火狂燒。她為父親的遺物發愁,媽媽卻跟別的男人打得火熱,真夠滑稽了。
「我回去了……」焦叔起身,走到門口。
「噢……你走好噢。」夏雪跟著送他出去。
「英霞,焦叔走嘍!」他客氣地跟臉色鐵青的戴英霞招呼道。
戴英霞冷淡地點點頭,把門推開,一副希望他快滾的模樣。
焦亨面孔脹紅,更窘了。
焦亨走後,戴英霞關上門,看著媽媽。「我還以為他能多撐個幾天,沒志氣的男人。」
「不要這樣說啦。」夏雪回避女兒的眼色,抓了抓頭,解釋著︰「晚上煮了很多菜嘛要給你吃的啦,結果你沒回來,我怕東西放著壞掉,是我叫他過來幫忙吃,你不要這樣說他,是媽要他來的--」
「媽,你們分手好了。」戴英霞不耐煩道︰「你也說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會和他結婚--」
「是……我是有這樣說。」
「那好,我不同意,你越快和他分手越好,我討厭你和寫三流小說的猥瑣男人交往!」
夏雪驚愕著,第一次見女兒這樣沖著她發飆,她嚇到了。
戴英霞壓抑不了情緒,終于一股腦兒地發飆。「你就不能找正常的男人嗎?以前和爸搞外遇,但是再怎麼樣爸也是鋼琴老師,現在和這種靠著寫三流小說的男人交往,不覺得悲哀嗎?別人是越來越上進,你怎麼越來越墮落?你不覺得跟他交往很丟臉嗎?交往就算了還想結婚?你有沒有自尊?這還需要問我意見?你沒大腦判斷嗎?那種貨色你也愛?」戴英霞控制不住惡毒的舌頭,發瘋地罵了一長串,直到看見母親眼中洶涌的淚水,才驚覺自己失控了。
「我……我的確是沒自尊心,我下流,像你媽這樣的人又好到哪里去?我憑什麼岐視焦亨?英霞,媽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啊!」她捶胸痛哭,哭倒在沙發。
戴英霞也哭,她回房間,趴在床上,痛哭流涕。
人很怪,月兌口罵了事後又懊悔。看到媽媽哭泣,戴英霞心如刀割,覺得自己可惡。媽媽為了她辛苦工作,晚年想談個快樂的愛情,難道都要看她臉色?何況爸早死又不能怪媽。人都不在了,她憑什麼要媽媽對爸念念不忘?可是很奇怪,戴青山,這與她無緣的父親,雖然在她記憶里沒半點殘影,可骨肉相連,血脈同在,她就是沒辦法遺忘與生父相關的各種事物。
戴英霞按下音響,听著爸彈奏的《第三號愛之夢》,在溫暖的琴音中,她憶起何淮安彈奏鋼琴的模樣。她絕不可以跑去跟他學琴,可是啊,這樣孤獨的夜里,沮喪時,這麼傷心卻沒有個胸瞠可以依偎訴苦。
她的心有一點野,就算真的跑去和他學琴,又怎樣呢?會怎樣?
戴英霞也知道,隱約地、直覺地知道,那不只是學學琴這麼簡單的事,他對她釋放某種曖昧的訊息,而她也在探索著這曖昧的氛圍。他們之間,有著令她害怕又興奮的吸引力。也許,何淮安也感覺到了,所以他釋出這個餌,就看她了,她要不要上鉤?
棒天,戴英霞因為媽媽的事很內疚,情緒沮喪。又惦著何淮安的事,她心神不寧,整日渾渾噩噩過去。
第二天,曹復和企劃部組員開會,挑選新的主題報導。戴英霞忙著幫老板準備開會檔,影印曹復臨時要的資料。曹復是急性子的人,想要什麼,交代下來便急如星火。他又在他座位高聲的嚷嚷過來--
「英霞,我放在桌上的銷量報告呢?」
「我找一下。」戴英霞趕快去找,翻箱倒櫃,搜索報告。不到三秒,曹復又喊過來--
「英霞,那個跟新時代王董的餐會是今天晚上嗎?可是我晚上有個商務活動要參加,你趕快查看看,不然就先取消跟王董的晚餐。」
「好,我看一下。」戴英霞又奔回桌前翻行事歷。正因為曹復是個依賴性很重的老板,不喜歡記事情,又愛亂放東西,總是想到什麼立刻就要問秘書,因此他罵跑好多個秘書,直到戴英霞才勝任無礙。
戴英霞仿佛有三頭六臂,歸檔功夫一流,記憶力一把罩,做事細心,交際應酬都很聰敏機靈,她連曹復血壓高什麼食物不能吃,哪家餐廳較適合他的健康狀況,都能記得一清二楚。曹復因此越來越倚重她、信任她,才會年年加薪。可是戴英霞這位置也不好當啊,老板倚重她的結果,就是同事眼紅,招人嫉妒,曹銳鋒把她當成那些覬覦他爸財富的拜金女,對她很有敵意。
忙碌的企劃會議,如火如荼展開。曹復果然不負眾望,依然不改他暴躁的本色,罵哭三個員工,同時誘發一人的胃疾、兩人的偏頭痛,連戴英霞待在一旁都有想跑廁所拉肚子的沖動。跟曹復工作,抗壓性要很高啊。
會議結束後,曹復回辦公室,捂著頭唉聲嘆氣。
「一群笨蛋,老是想一些爛點子,這樣怎麼干掉‘若谷’?都不能獨當一面,一定要我盯才行,真是。」
危險!戴英霞怕曹復血壓飆高,趕緊倒杯水過來,提醒他。「先吃降血壓的藥吧,緩一緩情緒,醫生交代過了你不能太激動。」
「謝謝你啊,英霞。」曹復感動地接下水杯。「有時我覺得,我唯一能相信的人,好像就只有你了。你大概是我身邊唯一關心我的人,以前那些女朋友,就只會跟我要錢要東西的,把我當銀行用!唯一的兒子也是,昨天半夜在又跟人打架,害我跟律師跑去保他。唉。我真的很累,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先休息喔,我去改一下跟王董的約會。」
「英霞,你等一下,你先听我說。」曹復看著她,慎重道︰「我最近約律師改遺囑,決定把我兒子從繼承名單剔除,我不想再給他機會了,本來我還寄望他繼承我的事業--他太墮落,我這次真的死心了。我要讓他知道,不工作的話就等著餓死,我一毛都不會給他!」
「喔,這樣喔。」戴英霞默默退遠,不妙,老板大人開始暢談家務事。她對老板的私事可沒興趣啊,听多了只會跟著是非多。戴英霞默默退回座位,只想遠離老板的家庭風暴,但,驚人的爆炸性是--
「我決定分一部分財產給你。」曹復突然說。
「欸?」戴英霞震住。
「曹銳鋒跟他媽現在住的那間忠孝東路的房子,我打算死後留給你。」
戴英霞懷疑曹復腦神經失常。「我只是你的秘書,繼承這個太過分了。」
「是啊,只是我的秘書,領我薪水的,但是當我出事的時候,幫我叫車,在醫院照顧我的,幫我打點這些事的都是你……你對我的意義,早就不止一名秘書了。我也觀察你很久了,你品格高尚,人又正直,那麼多有錢有勢的男人追求你,你都不為所動,甘願務實的當我的秘書。英霞,你值得我對你好,你不用客氣。你好好在我身邊工作,我只是要讓你知道,我絕對不會虧待你。」
但--但這也稱不上厚待啊,這感覺,很有壓力欸。更何況還是曹銳鋒那家伙的房子,戴英霞胸口沉甸甸,應該高興嗎?可是完全不覺得爽欸?
這個禮物,戴英霞不敢收。
晚上,戴英霞帶著便當去報社找王彎彎。王彎彎每次一加班,就忙到忘了吃晚餐,上回還鬧到胃出血。她是孤女沒有親人,戴英霞對她特別照顧。
王彎彎吃便當時,戴英霞窩在她凌亂的堆滿文件的桌子旁,跟她聊起曹復要給她房產的事。
「……他給我遺產好像有一點太過頭了。」戴英霞苦惱道。
「他有沒有對你性騷擾啊?」王彎彎大口扒飯,一邊和戴英霞講話,一邊手沒停還能繼續打稿,一心多用,有夠強。
「是沒有,可是他對我太好,說什麼我人品高尚正直的,可是這只是因為工作,他這樣我很有壓力。」戴英霞說話時,不住地瞥向桌上的小時鐘。
「這是好事,曹復要是早點死,你就不用跟你媽的男朋友擠那間小鮑寓,馬上住到忠孝東路去,不然賣掉另外買別的房子綽綽有余。爽。好了,英霞,你不要再看時鐘了,你該不會是想打電話給何淮安吧?還是你已經答應他了?」
「我怎麼可能,不可能,我才沒把那件事當真,我沒有。」
「好了,我吃飽要工作了,感謝你的便當,你回去吧,掰。」王彎彎扔了便當,埋首工作。
「真冷血--」戴英霞覷著她,站起來。「吃干抹淨了就趕我走。」
「你啊,是不是手很癢,怕一個人的話,失控了會打給何淮安所以賴在我這里?你不會那麼蠢吧?」
「就跟你說我沒在想那件事嘛,厚。」戴英霞氣呼呼走出報社,搭公交車回家,站在擠迫的、搖晃的、充滿汗臭味的公交車上,她瞪著車玻璃倒影,怒沖沖地想--
我才沒有打給何淮安,我才不會--我不會。我是那麼沒骨氣的人嗎?哼,只有男人追著我跑,豈有我去巴著男人的分?我戴英霞早就不干這種蠢事了,讓何淮安去等吧--
這個呢,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所以然後總之諸多不明所以胡里胡涂的原因啦,戴英霞真的沒打電話給何淮安。不過等她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站在「若谷」外面,瞪著里邊。
此刻,「若谷」社內員工都閃了,庭院一盞黃色立燈亮著。燈下,何淮安正做著奇怪的行為,戴英霞驚訝,瞪大眼楮看--
他……他干麼啊?
何淮安蹲在石砌的水池邊,雙手伸入水池,下一刻,撈起錦鯉。紅白相間的鯉魚在他臂彎里搖動,他抱著魚兒笑,拍拍它滑膩的魚背,哄著連聲說著︰「好,好了,好,給抱一下嘛……」他笑呵呵的,好滿足的模樣,仿佛抱著的是他的親孩子。
所以他是在抱魚嘍?戴英霞睜大著眼楮看,他確實是在抱魚。
何淮安將魚兒放回水池,正要撈起另一尾,眼角余光掃到某個人影,他轉過臉,看見她了。她嚇到,轉身就跑。
他哈哈大笑,喊︰「喂,我看見你了,不要跑了。」
真糗。戴英霞站住,轉過身,走回來,走到他面前。「……我剛好經過。」
「是,多麼剛好,我們兩家公司近嘛。」他微笑著,仍蹲在泥地上,他仰望她因尷尬緋紅的臉。「只是經過嗎?我以為你要來跟我學鋼琴。」
「我沒有喔。」
「考慮得怎麼樣啊?」
「不妥。」
「如果我不是‘若谷’的老板,你要學嗎?」
「當然要,那是我爸的琴欸!」戴英霞不悅。「你就借我吧,我會把琴維護得很好,真不放心的話,可以簽合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