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月,溫風至,蟋蟀居壁,腐草為螢,土潤耨暑。
當今武林群敦為首的龍虎門,花苑內小橋流水,片片飛絮妝點得詩意翩翩。
橋上,聚緣亭傳來笑聲,那銀鈴般清爽干淨的笑聲,比惠風更令人舒暢。
「呵呵呵……牙兒,別這樣,師父不過說妳不適合習武。唉呀,沒啥大不了的嘛!」說話的是蔚香思。一張蓮臉笑得嫣紅,一雙靈活的大眼楮也笑彎了。「不能習武可以學吟詩啦、跳舞啦,啊,對對對——」她挺認真捏著下巴幫師妹柳鳳牙思索起來。「就是習舞。妳听,習武不成就習舞,都是舞,一樣嘛!炳哈……」
「師姊!」柳鳳牙一對柳眉挑起,擺明了不高興。「妳還笑?妳都能學得一身本領,干麼師父就不準我學?真偏心!」
「唉呀,妳才十六,太小了。」
「妳十五就舞劍,十六使刀,十七刀劍齊要運用自如,我怎能服氣?臭師父一定是偏心,人老了就頑固起來,要他改變主意,就訓了我一個時辰,我看不是我身子不適合習武,分明是他人老了眼楮花了,搞錯了。」柳鳳牙一張圓臉氣得發綠。
唉呀,不妙!師妹真真卯起來生氣了。蔚香思斂去笑容,小心翼翼地推推牙兒手肘。「牙兒,好師妹,大不了師姊教妳武功嘛,妳想學啥?我教妳!」
听師姊討好地這麼說,柳鳳牙這才緩了緩臉色。「算了算了,我自己再跟師父說好了,我才不要偷偷模模的學咧!」
蔚香思一手擱在案上,撐著尖下巴,一手輕輕撫了撫案上靜置的相思琴,琴身老舊刻痕無數,看得出曾歷盡風霜?她挑起一弦彈出一聲脆響,無聊地嘆氣。「悶呀!」
一听這熟悉的嘆息,再听到這一聲非常之熟悉的「悶呀」,柳鳳牙二話不說,立即起身掉頭欲逃,冶不防一只手勾住她的臂彎。
「牙兒……」
柳鳳牙心底暗叫不妙轉過身來,果然看見賊呼呼的一對眼楮。「師……師姊……」
「牙兒——」蔚香思眨眨眼,懇求之意明擺在瞼上。「妳不覺得天氣很熱?」
非常明白己身面臨險境的牙兒,十分堅決果斷地搖頭。「不熱,一點都不熱。」師姊要干麼她可清楚極了。
「那……妳不覺得很無聊很悶嗎?」蔚香思甜滋滋地柔聲問。
柳鳳牙搖頭搖得更賣力了。「不不不,這兒好風好水怎麼會悶,還有師姊作陪怎會無聊,呵呵呵,師姊,您說笑了。」
掐住牙兒的指尖力道加重,蔚香思的眼楮黯了下來。哼,這師妹忒地膽大,竟敢裝??!香思突而高聲一暍。「牙兒,坐下!」
突來這一暍驚得柳鳳牙立即跌坐椅上。「師姊?妳該不會又想……」
沒錯,蔚香思又想去出游了,她最大的嗜好就是看盡游盡賞盡天下名山。這倒不要緊,可惡的是她一定要拉最愛好吃懶做卻最討厭爬山的師妹作陪。
但見蔚香思從襟內抽出一張路觀圖,拋至桌面,刷的一聲攤開,認真地瞇起眼楮埋頭搜尋起來——
「這次我們去……啊,就這里——」她指了指地點。「就這里!!」
柳鳳牙鼓起勇氣咬牙低頭看了看師姊指的地方,立時崩潰尖叫。
「中岳嵩山?!」牙兒簡直當場昏厥過去,身子整個癱軟。上次爬了北岳恆山,回來足足三月下不了床,現下這女魔頭竟敢挑戰更高更遠的嵩山?唉,吾命休矣。「妳干脆一刀殺了我!」說畢,柳鳳牙搗著心口唉唉申吟起來。
蔚香思不理會牙兒悲慘的申吟聲,兀自興致高昂的朗聲道︰「根據名勝記載,中岳嵩山有貝多子樹,一年開三次,其香異常。算算日子,明日啟程到了那里,應該正是貝多子樹開花之時——」她抓緊牙兒小手興奮道。「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為什麼一棵樹竟會有香味?好神喔,牙兒,妳不好奇嗎?妳一定也很想聞看看對不對?」蔚香思瞇起眼,只見柳鳳牙仰頭伸出雙手朝空中有一山搭沒-搭地拍起來。
「有蚊子!還逃?打死你、打死你……」牙兒決定來個相應不理、充耳不聞,她要是附和師姊的話就慘了。
知牙兒莫若香思!香思瞇起眼楮,哼哼,來這套,要裝?她可是比她更厲害。
香思刷的一聲卷起路觀圖,任由師妹追著蚊子漫天打,她悠悠哉哉地支額道︰「太好了,既然師妹已經答應了,那明日一早請示過師父,咱們就出發吧。」
「誰?誰說我答應了?」
「妳啊。」
「我?」牙兒揪住香思衣襟激動地道。「我哪有?!」
「我明明听見了。」香思模模琴弦悠哉地吹口氣,吹去弦上微塵。「反正,妳就是答應了。現下我要奏琴,妳大可放手去專心抓蚊子了,這園子里飛蚊少說也有幾千幾萬只,妳盡量。」
「妳……妳……竟敢自說自話自應自答?」牙兒嚷嚷。「我不去、我不去!」
「隨便妳。」香思笑嘻嘻地調起弦音,兩腮漾著紅暈,長睫揚了揚。「妳方才說師父偏心,又罵他臭老頭,還說他人老了眼楮花了……等等等等等,好師妹,師姊記性最好了,可是,師姊嘴兒也最不牢……」
耙情威脅起她來了?柳鳳牙氣極了挺起胸,大聲嚷嚷。「你以為這樣說我便怕了?我豈是可以任人威脅的?哼哼……」
蔚香思縴縴玉指挑撥,琴聲流瀉,輕靈婉轉如凌空翻飛之柳絮,又似橋下淙淙流水。這把打她出生被棄于龍虎門時就陪在她身側的相思琴,總是隨著主人指尖傳遞著幽美的琴韻。
牙兒見香思那篤定的神情,心知師姊是非拖她去登那個鬼嵩山不可了。大話說了半天,最後還是沮喪地垂臉搗額嘆氣。
「罷了罷了,我去我去。真倒霉?,我有時真想掐死妳,好好的莊苑不待,非要跋山涉水餐風宿露地去看什麼樹?真是!」
遠遠那端,一名高大男子步來,香思瞧見了,琴聲未停,卻低低悄聲向牙兒道︰「大師兄來了,快,藏起路觀圖。」
牙兒倒也挺配合,立即抄起圖,胡亂地塞進襟內。優美清靈的琴聲轉而焦躁急促起來,蔚香思不意地凝起眉心。
「二位師妹。」樊烈步上亭子,粗獷的身形擋住一片日光,一雙炙熱的黑眸炯炯鎖定操琴的蔚香思。
意識到那熱切的目光,香思心中一陣慌,按住琴弦,琴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頭,對上那一對火熱的眼瞳。
「怎麼不彈了?」樊烈笑問,高大粗獷的身子停在案前。
牙兒笑瞇瞇地和大師兄招呼。「師兄耳力真好,听見了師姊奏琴,剛彈呢,你人就出現了。」
香思回避那一雙炯炯的眸光,別開臉去,淡淡一笑。「你不是出城了?」
樊烈自負一笑。「怎麼,好師妹,師兄看著,妳就不好意思奏琴了?」他望住那紅粉紼紼的小臉,芙蓉般麗顏,勾魂攝魄。「來,彈一曲給師兄听。」
牙兒心知大師兄的情意,識趣的起身告退。「這兒太熱,我要回房去了。」她不理香思瞪她的表情,俏皮的吐吐粉舌溜了。
香思頭痛的深深吸口氣,推開相思琴。「不彈了。」
「怕我笑妳?」樊烈坐下,「放心,師兄不笑妳,來,彈給我听,隨便什麼曲子都行。」
不,她不是怕,也不是不好意思,只是不喜歡這種半命令的口吻。
「我沒心情彈。」香思抬起臉,眼瞳堅決明亮,但是薄唇抿著溫柔的一抹笑意。
「香思——」他驕傲地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只紅色香囊。「大師兄買了這個給妳,好師妹,彈一曲,這就給妳。」
香思唇一抿,笑意加深,然眼楮綻出光芒。「我說我不想彈了,你就算拿一百個香囊,我也不彈。」
樊烈錯愕一怔,旋既沈下臉容,頗為無奈地道︰「香思,妳拗起來真令人生氣。」為什麼她這麼不听話?為他彈一曲都不肯嗎?
他抓住她擱在案上的手,將香囊塞進她手心里。「收著吧,不想彈就別彈,妳高興就好。」他硬是壓抑住心口竄起的那股憤怒,勉強地、盡可能地溫柔道。
香思怔怔握住那只香囊,忽然有一些不知所措,兀自低頭怔仲著,隨即听見大師兄興沖沖掠下話。
「香思,妳這陣子真乖,沒出門遠游,上回妳往恆山,害大師兄擔心極了,待妳回來又忍不住訓了妳一頓,這可全是關心妳。香思,干脆我今年就請師父將妳許給我,風風光光的辦場婚禮。要不,我總不能安下心來,老伯妳成日往外頭跑,真不懂妳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去看那些無趣的山水?!妳今年都十八了,也該收收心嫁人了。」
他說得極自然,仿佛他娶她、她嫁他是理所當然之事,絲毫未察覺香思凝聚的眉頭。「我……不想嫁人。」
樊烈笑了。「哪個女人不嫁人的?我可不想再等。」他望著香思縴細的頸、柔美的臉,整個人為她的嬌媚發熱發燙。他只是這樣望著她就覺得魂飛神蕩,心醉神迷。
香思抬頭望著大師兄剛毅粗獷的臉容——嫁給他?她怔怔望著這個自小熟悉至大的男子,心底掩不住有一種莫名的空虛感洽冶漾開。
他看著她,眼眸如火、熱情激動;她望著他,眼底卻只是平淡空洞。
樊烈老說他要娶地,香思不知怎地只覺得有些不耐。
「天氣熟,我要回房了。」她柔聲道,起身欲走,他卻抓住她的手。
「香思——」他坐在椅上滿是自信地笑望她。「不是天氣熱,是妳害臊了。」女人總是喜歡矜持含蓄地。
不是害臊,是煩!香思有些愕然,大師兄老是這麼自以為是;她嘆息,有些對牛彈琴的無力感。她連辯駁都懶了,師兄的性子她還不了解嗎?
「我真的想去歇著了。」真煩,還是快快動身離開這兒出游去吧。說著,她掉頭緩步離開。
身後,樊烈灼熱的眸光直直追逐著她背影直至消失。不明白那麼縴弱柔媚的身子怎麼偏偏老想著往外跑?
樊烈低頭,看著那把老舊的相思琴——香思是他的,是他樊烈的。他情切執意地想著,撫模琴弦,就好似他也模到了琴的主人——
他的小香思……
七日過去,險峻的嵩山突出雲端,午後,一抹殘陽斜映,雲霞滿天。
山頂密林內,只听得沮喪哀嚎聲不斷,打破了山林里清幽絕塵的氛圍。
「唉我的腳快斷了,我的膝蓋發軟,我快不能呼吸了,老天啊,我為什麼要受這種苦哇?唉呀呀,我快死了……」
一陣清脆的笑聲如春風沐人。「牙兒,快別抱怨了。」
香思精神奕奕,一身淡黃羅衫,眼里含笑,攙住腿軟了的小師妹。出遠門時,為了防身,她背上總背著師父給的瀲水劍,不過除了練武外,個性溫婉的香思不曾讓劍出鞘。
「師姊——」牙兒氣喘吁吁。「咱們是不是該下山了?」天快黑了,她可不像師姊有那麼好的武功底子可以迅速下山。
夕陽黃橙橙地映上蔚香思臉容,她黑眸閃爍,柔聲道︰「可是,還沒見到貝多子樹……」
「拜托,天色暗了——」牙兒動怒。「晚些山里野獸出沒,搞不好還有山鬼,難道為了一棵貝什麼樹,連命都不要了嗎?」她扮了個恐怖的鬼臉,齜牙咧嘴、雙目猙獰,想嚇唬師姊。
可惜香思只是掩嘴輕笑,挽住師辣胖胖的手臂。「唉呀,是是是,妳說的對,再給我一個時辰,真找不到我們就下山。」
一個時辰?牙兒唉聲嘆氣地硬是被師姊拖往密林深處。看來,不找著貝多子樹,她是別想下山了。
片刻後,山林夕照隱沒,視線昏暗下來,遠處听見猿啼,伴著幾聲詭異的鳥叫,連夜蟲都開始呼鳴了,而香思仍是在密林里兜轉。
她深深地呼吸著林內空氣,想聞出傳聞中貝多子樹的芳馨,然而吸進的卻只是濕冷的混著草味的空氣。
眼見天色暗了,泥徑上,牙兒不安而煩躁地直叨念道︰「慘了,天黑了,我們快下山啦,這兒陰氣這麼重,要迷了路就——」
「噓——」香思而按住她的唇。
牙兒住了口,難得見師姊如此嚴肅的表情,她有些驚愕。
「听見了嗎?」香思抬頭諦听。「琴聲……」罕無人跡黑鴉鴉的密林深處,競傳來縹緲琴聲,但那琴音畢竟太過微弱……
「我只听見沙沙的風聲……」牙兒更專心點兒,不安道。「還有蟲的叫聲!」她見師姊出神地屏息閉目凝听,一股寒意襲來,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師……師姊,這深山密林里不可能住人,怎麼會有琴聲?走啦,我們快下山,這兒好陰森喔!師姊……」
「不對!」香思怔眸。「分明是琴聲。」她回身疾人密林暗處,追著那縹緲的樂音……
牙兒一見邊追邊嚷。「師姊、師姊——等我等我啊!妳別亂闖啊——師姊……」
那空靈縹緲的琴音完全吸引住香思,她輕盈的身子如疾風穿越一片片密林,追尋聲音的主人二兀全忘了自己的輕功小師妹根本追不上,一眨眼,師妹就被遠遠拋在後頭了,而她縴細的身影則沒入林間……
香思縴影飛掠林間,如一抹流星,闖入陌生之地,穿越了重重暗林,那琴音愈漸明顯,而四周景物愈漸荒涼。前頭已無路可進,她不顧芒草叢生,撥開雜亂的荒草,忽地,她被眼前的景象給驚駭住……
前方群樹環繞著一座極為清幽的竹屋,銀色月光撤落了一地。
屋前,但見一身形碩長的白衣男子,漠然佇立于抄琴座前,周身飛螢點點環繞,他發長至腰,發色淡如銀,狂放地任其披散,兩眼冷然地注視座上覆著光暈的琴身;他只是漠然地注視那古意盎然老舊的琴身,琴弦便似受人撩撥操控般奏出優美空靈的曲子。
他身上散逸著操控琴弦之銀色氣流由,吸引了無數飛螢環身飛掠,構成一幅詭異又奇幻妖魅之像,那對細長而冷漠的眼,亦如他奏出之縹緲的琴音那般神秘。
香思甚驚,當下只覺此人非魔即神,絕不是泛泛之輩。正失神之際,她的手肘忽地被人抓住!
「師姊——」牙兒氣喘吁吁,未察覺異狀便嚷。「可追到妳了,妳跑那麼快干麼,妳——」
「噓!」香思按住她的唇,卻來不及了,那琴聲已驟然停止。牙兒還未回過神來,立即感到一股至寒殺氣猛地襲來,香思反應甚快,將師妹一扯,旋身避開那股致命的殺氣。
「公子,我們並無惡意。」香思護住嚇壞了的師妹,冷靜地迎視前方冬眸相對的陌生男子。
這會兒她看得更清楚了,這男人膚色淡,眼神冷漠,唇薄,眉凝著,他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喜怒?然不可否認——他長得極為斯文出色,可惜那渾身散發出來的冷意教人害怕。
「闖入者死。」他簡潔一句,隨即冷眸一凝,周身氣流驟變。
香思忙出聲制止。「公子,且慢——」蔚香思冶靜應對,她謊稱道︰「對不住,是我們迷路了,並非故意闖入你的居處,還請公子見諒。」
「是啊——」牙兒回過神來,氣極了。「什麼闖入?你又沒有貼個告示叫游人閃遠點,避開這瘟地,怎能怪我們?不分青紅皂白就出手傷人,簡直——
「牙兒!」香思橫她一眼。「不得無禮。」
男子佇立月下,兩眼漠然注視蔚香思澄澈雙瞳,片刻後他開口︰「給妳半個時辰,滾。」
「什、什、什麼?」滾?好狂的口氣,牙兒躲在師姊身後嚷嚷。「滾就滾,有什麼稀奇,求之不得哩!」還沒罵夠,愕然地听見師姊竟開口相求——
「公子,夜深露重,天地昏暗路徑難辨——」香思眼眸閃爍,柔聲請求。
「可否叨擾一夜,天明即去。」她對這神秘的居處起了莫大好奇心,其實憑她的功夫要在野外露宿一夜根本沒問題。
「對對對!」還是師姊想得周全,牙兒忙幫腔。「喂,公子爺,給個方便吧!」想她師姊花容月貌,國色天香,這樣美的女人肯求他,他合該高興得痛哭流涕了吧?況且夜這麼深了,她可不想睡在濕漉漉的泥地草叢間,
男子雙手背在身後,睥睨地望著她們。「滾!」
「啥?」牙兒驚訝得下巴差點掉到地上,沒見過這麼冷酷無情的男人。
「你怎麼這麼無情啊?虧你長得恁地斯文英俊,竟然小器到收留兩名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小女子過一夜都不肯?這這這……這還有天理嗎?」牙兒一生氣就卯起來罵了。「萬一我們被野獸吃掉呢?萬一凍死在山上呢?你這豈不是造孽?」
「牙兒!」香思拉住師妹的手,示意她住口,然後再次懇求。「公子真不再考慮?」
他傲然別開臉,冷漠的臉明顯流露不耐。「再半刻,妳不走,即命喪此地。」
牙兒真氣壞了。「跩什麼啊?」她咬牙切齒,低聲同香思道︰「扁他、快扁他!瞧他那副跩兮兮的嘴臉,真該讓他見識見識妳的厲害,瀲水劍拔出來伺候他!」她對香思的武藝超有信心的。
蔚香思凝視男子漠然的臉色,再瞧瞧一旁案上的古琴,心庭有一些失望,卻不想強人所難。「牙兒,是我們打擾在先,怎可造次?」她向那陌生男子微微頷示意,「既然公子堅持,那麼告辭了。」她隨即掉頭和師妹離開。
可惜啊可惜,香思掩不住失望的表情。第一次听見有人將琴彈得如此靈活,第一次見有這等高人能以氣使弦,然而竟是無緣相識。
蔚香思拉著忿忿不平的師妹步出那神秘禁地。突然,空中傳來沙啞低沈的嗓音。「無痕,你就答應她們吧!」那是老人的聲音。
無痕?蔚香思停步,轉過身來。
牙兒呵呵笑了。「唉呀,原來當家的不是他啊!」
聲音是從里頭的竹屋傳來。
那名喚無痕的男子,聞聲皺了眉頭,他十分不悅地斜眼凝視蔚香思,那冷漠的眼神直涼進香思心屝。
「哼!」他拂袖兀自轉身帶路。
「這、這什麼態度?!」牙兒實在氣壞了。
香思翮然一笑,抓住師妹疾步追了上去。
深夜,清幽的僻室,牙兒躺在床上用被緊緊蒙住頭,渾身顫抖個不停,
「師……師姊……妳听,听這什麼聲音?」那痛苦的嗚咽聲已經哀鳴了一整夜、淒涼的悲鳴襯上遠處貓頭鷹咕咕的啼叫,更夸張的是午夜時分竟然還夾雜幾聲雞叫,傳聞雞若是夜啼代表此處將有喪事。
天啊!「哇……我的老天呀,這種叫聲分明是鬧鬼了!」牙兒又餓又累又驚又怕,歇斯底里嚷嚷起來。
「我說這里八成不干淨,那男的一臉冷血樣,最奇的是還長著銀色的頭發,動不動就要殺人,那雙眼楮還銳利得嚇人,天啊地呀,佛祖保佑牙兒平安到天亮,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大菩薩……百鬼不侵百鬼不侵啊……」
柳鳳牙恐懼地縮在被里申吟顫抖啜泣。真倒霉真倒霉,都是師姊害的,嗚……
蔚香思舉著燭,燭光燃亮明嫣素容,她沉著地望著窗外昏黑的景色,漆黑的瞳眸不動聲色地凜著,心中似有思量。
那哀嚎聲越來越淒厲,牙兒的寒毛也越豎越高,她抖著掀開被子一角覷著師姊背影。怪了,師姊怎麼都不怕?就算是武藝高超的男人,夜半听見這樣驚心動魄的哭嚎怕也要腿軟了吧?嗚……師姊真變態,還敢站在窗口看,有這種師姊早晚會被害死。
香思似下了決定,握緊燭,轉身推開門扉直直走了出去。
「哎呀?!」牙兒立刻跳下床,追上去。「妳干麼?要去哪?別扔下我啊,師姊——」她驚恐地跟上去。
香思拐過彎,直直往傳出哀嚎聲的主屋踱去。
牙兒簡直要魂飛魄散了,她……她到底想干麼?
「啊……啊……」
越接近主屋那聲音越明顯,香思直直往那聲音去。
「師姊?!」牙兒冷汗直冒,師姊莫非是中邪了?牙兒心撲撲地跳,猶豫著要不要再追上去,可環顧四周黑鴉鴉的一片,伊呀的竹林聲,天呀,她硬著頭皮不得不快步跟上。
聲音是從這間竹屋傳出,香思停在門屝前,清楚的諦听那如獸般的呼嚎,心底有些怕,然而表情卻是異常的冶靜。她垂下眼,一手舉著燭,一手猶豫地抵在門屝上,她凝眉半晌,終于還是決定推開門。
她屏住氣息,將門輕輕推開,一股濃重的怪味襲來,這同時牙兒趕上,適巧看見了房內的情形——
「哇——」牙兒眼楮一瞪,爆出恐懼的尖嚷。「怪物啊、啊……鬼啊……啊娘喂……我……我暈了我!」她雙腿一軟,抓住香思手臂,穩住癱軟的身子。
任誰瞥見房內躺在床榻上的怪物,怕不都要口吐白沬就地昏死。
香思愕然地立在門口,杏眼怔怔注視床上那龐然大物哀嚎。初看時以為是怪物,細看之下方瞧清楚躺著的是個長滿瘤的老人。
他的身體藏在被下,他的臉則是已經被一顆顆丑陋的腫瘤給吞噬了五官,鼻子只剩下兩個小孔,嘴也扭曲變形,嘴唇上滿是破瘡,混著膿血。他額頭暴突,兩眼被眼窩下的突瘤擠得剩下兩條細縫,滿布血絲。現下,那恐怖的眼正直直地注視著香思。
「小……姑娘……」他掙扎著撐起上半身。「啊……我好久沒看到……這麼標致的小泵娘了……呵呵……」他笑起來,但那善意的笑卻只是令他的五官扭曲得更厲害更嚇人。
「師姊——」牙兒抓緊香思。「快走、快走啊……」這恐怖的怪物笑得她毛骨悚然,太可怕了!
香思仿佛有些駭住了,怔怔地立在那兒,凝視著眼前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美麗的眼瞳閃爍起來。
師姊是嚇呆了嗎?
「走啊,快走啦!」牙兒低聲喊。
香思稍稍鎮定下來,舉高了燭?,房間光線陡然一轉,映亮了老人的臉,其模樣嗯心至極,令人發毛。
「小泵娘……」他咳起來,雙眸瞇起,若有所思地幽幽道︰「幫我倒杯水,咳咳……」
牙兒揪緊香思手臂。「不行!」地低喊。「妳別過去啊,師姊。」難保那怪物不會吞了香思。
香思猶豫了,抿了抿唇。雙眸澄澈的迎視老人懇求的眼神。她上前,牙兒卻使勁地揪住她。
香思回眸道︰「不礙事。」地輕輕撥開師妹的手,朝牙兒淡淡一笑。「他傷不了我。」
「師姊!」牙兒快昏倒了,小聲的氣道︰「人說相由心生,他長得那麼恐怖,八成不是好人,他要妳倒水,誰知安的是什麼心?妳別去!」光是瞥見那一坨坨爛瘡爛瘤,牙兒已經快吐了,更別提那扭曲的五官。
蔚香思瞪師辣一眼,徑自步向桌前,將燭輕輕擱置案上,倒了一杯水,旋身踱向那怪物。
完了完了,牙兒快氣昏了,這師姊怎麼老是這麼胡來?她擔心又害怕地見師姊一步步踱近床畔,心下實在不得不佩服師姊的膽子。
香思停在老人面前,聞到了刺鼻的藥味。
老人仰著臉,注視端著水的美麗姑娘。
「要我扶你嗎?」香思垂著眼眸柔聲間。
「妳敢嗎?」這一身爛肉,她不怕?
「敢,但不是很想。」香思麗眸一閃,嫣然笑了。
香思往床沿一坐,橫過一只藕臂,將老人狼狽的身子緩緩撐高些,霎時間他聞到一股溫暖的香味,然後她將水杯輕輕貼上他唇側。
「來,喝吧。」她說的很自然,表情也很自然,仿佛在她眼前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人,而非一個畸形的怪物。
老人的眸光閃爍起來,他傾身大口大口暍光那杯水。
遠處牙兒驚駭的喘息聲大得驚人。師姊干麼靠那麼近?等下傳染了怪病怎麼辦?真是氣死人了!
香思微笑地見那老人飲干了水,她移開水杯,老人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緊緊扣住她手腕大聲呼嚷。
「無痕、無痕!你瞧見了吧?」
香思駭然地想抽回手,那老人不知哪來神力將她抓得死緊。牙兒一見,心急地撲上前去,顧不得惡心,朝那手臂又咬又抓又摳。「放開我師姊、放開她!」
老人不顧香思掙扎和牙兒的狠咬,一徑地朝外頭嚷嚷。「無痕、無痕!我說她是位好姑娘吧,你瞧你瞧,她不會害我們的,她不會把這兒說出去,你別再氣了,你听見了沒有?無痕?!」
里頭鬧成一團,而窗外——
窗外一抹白色孤影漠然地背窗而立,冶眸不耐地閉緊,眉頭攏緊。
真是,義父何必喊成這樣,煩!
他睜開眼,表情淡漠一如絕塵遺世的月影,守護在屋外,和屋內的喧嚷相隔。
「呸呸呸呸旺……」房內危機一解除,但見牙兒拚摳揠自己喉嚨又抹自己嘴巴,不停地干嘔,「唉呀呀,我完了,咬了他難保不變得跟他一樣,師姊啊,牙兒真是被妳害慘了!嘔——嗯心死了——嘔——」
見師妹那模樣,香思又是尷尬又是感動又是好笑。「牙兒?牙兒?!沒的。」
老先生已經松開香思的手,呵呵笑地幫牙兒解惑。「小泵娘,放心,妳的臉兒還是一樣漂亮,妳的皮膚還是又白又女敕,我這病不會傳染的,妳安心吧——」忽然,有人抓住他手臂,老先生一驚,抬頭看去——
「她咬傷你了。」蔚香思抽出錦帕細心地幫他揩去血跡。
老先生瞇起眼楮,沙啞地問……「姑娘怎麼稱呼?」
「蔚香思。」她簡潔地回道,眼楮瞄了瞄師妹。「她是我的好師妹,柳鳳牙。前輩怎麼稱呼?」
「我的名字妳還是別知道的好。」
「哦?」他不想說,必有他的理由,香思沒有追間下去。「那麼我就稱呼你老前輩,方才看您抓我的手,那力道分明是練過功夫的。」
老前輩呵呵笑了,或許是觸動了病痛,他皺皺眉頭,臥回枕上。「方才抓住妳的手,瞥見指尖上長著薄繭,妳會彈琴……」他了然地揣測道。「是吾兒的琴音將妳吸引至此,是不?」
香思微笑,算是承認了。「謝謝前輩出聲相留。」
牙兒見他們徑自聊起來,頭痛的坐下來倒水暍,她自言自信語地嘀咕。「真是,我又累又餓又困,她倒還挺有興致和人閑聊,真是!」瞥見桌上擱著四果,牙兒嘴饞,回頭呼道︰「喂,桌上的東西我吃了喔?」見沒人理她,哼,她挽起袖子抓起果子大口大口啃了起來,一肚子氣,全發泄在吃上頭。
老先生望住蔚香思聰慧的翦水雙眸,坦白道︰「他叫荊無痕,是我收養的義子。」他看似頭痛,聲音卻充滿暖意。「他性子異常孤僻,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因為……」老先生咳了咳,轉移了話題,知道香思好奇什麼期待什麼,他直截了當地道︰「無痕奏的是『寒魄琴』,世上除了他無人能使。寒魄琴須性屬陰寒之人方可彈奏,除外,還得有一副靜如止水的心腸方能超然地使琴,常人使之會受至寒的琴弦所震,輕則指尖染血,重則傷及五髒六腑。」
「我看見他使氣撥弦。」
老先生笑了。「偶爾他不層動指,卻又百般無聊,才會這麼彈奏。無痕沒想到深山里竟會有人,否則他便不彈了。」
香思眼含笑,柔聲問道︰「他沒有朋友?」
「沒有。」
「正常。」她笑了,他也笑了。荊無痕那種性子,沒人會想做他朋友的。
「無痕從小就沒有玩伴,由于他的發色異常,常人覺得不祥,不敢靠近。就和老夫一樣,沒有人敢親近,人們總是以貌取人,把我們當異類當怪物,或者連畜牲都不如……」記起不快,他聲音藏不住地惱怒。
雞又啼了,香思只是笑。
「老前輩,您侮辱了畜牲,天下萬物,不該分高低,就連一只雞,其靈性都有可能更甚于人……」
「雞?」他露出有趣的眼神。「不可能,畜牲就是畜牲,怎麼甚于人?」
「雞有五德。」她拈起一抹笑。
「雞有五德?」他呵呵笑。「雞有五德?!」他有沒有听錯?!
窗外原本打算離去的荊無痕,听了不禁留步。
房內傳來清爽干淨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娓娓訴道︰「雞,若是頭帶冠者,文也;足搏拒者,武也;見食相呼者,義也;近前敢斗者,勇也;司晨不失時者,信也。容貌特征不同,性情各異,各司其性,專其所長。外表有異然內在所長不同,雖然只是平凡之雞,雖然外貌相異,或美或丑或奇或怪,總有其寶貴之處,不可自輕,旁人更不該輕視之。」
老先生沉默了,眼楮升起薄霧,不知怎地,心坎底微微酸痛起來。不可自輕亦不可輕視之……他咀嚼著她的話。
而窗外,荊無痕緩緩閉上雙目。嗯,這個女人——教他有些意外。他抬手緩緩順過銀白的發絲,思索起來。
塞滿果子的牙兒听了轉身瞪師姊一眼。「喂,別以為牙兒笨,師姊,妳是拐彎在罵我,罵我以貌取人?!哼!我听出來了,妳真壞。」
香思掩嘴呵呵笑了。「牙兒,妳多心了。」
老先生回過神來,望著香思麗顏笑意加深。「看來,是我小覷香思姑娘了。」
「何止小覷?」牙兒挺起身子,威風凜凜趾高氣昂的。「不是我愛說,我師姊是天下間奇葩一朵,人美就算了還聰明極了,聰明就算了偏偏很會彈琴,會彈琴就算了更奇的是使刀使劍超厲害,使刀使劍超厲害就算了更夸張的是……」
「牙兒!」香思頭痛的制止她活活不絕地說下去。
牙兒揮揮手。「反正妳就是那麼優秀嘛,真奇怪當初妳爹娘怎麼舍得不要妳,把妳扔在——」
「牙兒?!」香思斂容朝牙兒搖頭。
牙兒這才聳聳肩真住了口。
她是孤兒?荊無痕轉身望進窗內,昏黃的燭光中,看見蔚香思縴柔婉約的側容。她的行為舉止、眉眼之間、一顰一笑底,並沒有半絲因身世所系的哀傷。
初見她,只覺她相貌明亮開朗,如一抹暖陽煦人,他甚至討厭起那樣溫暖明澄的感覺。
現下听見她是個孤兒,荊無痕真有些詫異。為什麼她活得這樣好?為什麼她的行為舉止,她的談吐不帶一丁點悲傷?她的身世莫非不會令她埋怨嗎?怎麼可能?!
可是……荊無痕瞇起眼楮,房內,蔚香思又在笑了,
義父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她眼楮笑彎了,清脆的笑聲自那紅粉的嫣辦逸出,有那麼小小的一剎那,他的心有一些忐忑,他的人有一瞬的恍惚。
蔚香思如破曉的日出,偶然地穿透暗霧,穿透迷障,在這出乎意外的一刻,在荊無痕平靜的心海投下一抹淡影,一抹很淡很淡的影子,連他自己都不太發覺的一抹淡影。
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會察覺,在他心海那抹微不足道的淡影里,藏著旖旎春光,明媚得一塌柵涂。
有一天,也許這一抹影子將泛濫,興風作浪地吞噬他,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