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拜托先冷靜。我相信玄武哥是有原因的。」金智惠跳起來安撫眾人。「玄武一定有他的苦衷。」
「這是預算表。」陸玄武拋出厚厚一疊各單位預算細目。「我刪掉去巴黎拍攝的槍戰戲,還刪了十場爆破戲,另外服裝美術的預算砍了三分之二,不過給女主角的簽約金提高十倍。」
「這還拍什麼?」這次尖叫的是金智惠。夠了,這太過分了。
這樣刪下去,大制作會變成家庭V8影帶拍來自爽的片,這會砸了玄武制作的招牌。
「你刪了重要場景?結果竟然加了女主角的酬勞?這算什麼?」
「這個——」陸玄武從迷彩背心內層口袋,抽出另一份厚厚的預算表。「我啟動另一出戲,劇本里的男女主角名字跟配角名都會稍做更動,內容要請編劇做一點調整,不過骨架維持不變,這出戲叫《警長英明》,演男主角的是謝邢鋒。」
大家呆位,《警長英明》?男主角是謝邢鋒?好像……好像有點明白了。難道?
陸玄武冷靜地麗對詫異的目光,他篤定道︰「《警長英明》的工作團隊就是在場所有人,名稱頭餃不變,唯一更動的就是工作時間,這點要請阿肥跟劇務協調,重敲通告,重擬進度。簡單來說,就是分成A跟B兩組,A組先粗略地把《警長高明》拍攝完畢。B組才會跟進,重新拍攝,但是道具配件預算是《警長高明》每一場傾算的兩倍至三倍,演員不同,會拍得更仔細精致。」
「我懂了!天啊我懂了!B組拍的是《警長英明》,用A組《警長高明》省下的經費跟刪掉的場景,在B組使用跟實踐。」
鄭文雯拍手大笑。「金蟬月兌殼,釜底抽薪!妙,太妙了。」所以《警長商嘲》的編劇是吳仁?就是無人,拍假的嘛!
「你說什麼我听不懂。」陸玄武平靜道︰「電視台的檔期合約要重簽。總之會上《警長英明》這檔戲,至于原本的《警長高明》要延到什麼時候上檔,為了慎重起見,我會再做斟酌的。」
大概千萬年都不會上檔了。
「這厲害了,真聰明。」金智惠提醒陸玄武。「可是跟魏靜雅簽的約……」
「這部分已經和法務人員研究過,那份合約的重點在于按照她的要求指定演員劇本完成片子。至于片子拍攝的開銷細目、繁雜的預算安排,以及真正的支出費用等,當然是我們比她更了解。片子完成以後的宣傳、上映檔期,我們有權自行決定。而且萬一沒有電視台要播《警長高明》,這也不能怪我們。」
所以大家掛假的名做假的事,模擬地拍一出戲給金主爽。等金主移到下一個拍攝場景,真正的工作團隊才會進駐拍攝符合陸玄武期待的片子,並且他可以完全作主。資金,當然全都是魏靜雅資助的,只是她得到的是個空殼,而真正播出的將是陸玄武跟大家的心血結晶,也就是《警長高明》的雙胞胎——《警長英明》。
這會兒,大家竊笑,崇拜地看著盤坐在正前方地板的陸玄武,他,真正高明啊。魏靜雅就算再怎麼霸道強勢也算不到這一步。接下來,大家通力合作,就讓金主過過拍片癮,讓她爽、給她面子。
開會完畢,大家解散,回去休息。做好對策,搞定魏靜雅,陸玄武終于可以安心。這下,他再也不必為了扞衛自己的想法跟魏靜雅沖突,就讓她盡興地去滿足她的私欲,去過她監制大爺的癮,去和愛慕的偶像談戀愛。她出一億資金,有權讓大家陪她演戲。
不需要內疚。陸玄武告訴自己,這都是魏靜雅逼他的。而且,她要的就是捧紅她的偶像,這麼多人搭景花費時間陪她周旋很夠了。
可是陸玄武又失眠了。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會想起魏靜雅當時在電梯里痛哭顫抖的模樣。他睡不著,到廚房拿啤酒喝,經過玄關,黑暗中被東西絆倒,開燈看——有人躺地上,縮成一團。
「魏靜雅?」又是她?陸玄武蹲下,拍她的臉。「喂?」她的臉好燙,渾身都是冷汗。
「我好渴……」她喃喃說。「好冷……」
陸玄武拿出手機,打給金智惠讓她處理,但是,又打消念頭。
看著魏靜雅柔弱可憐的臉,他又有那種胸口悶重微酸的感覺。他小心地抱起她,回她房間。在他懷里,她好輕、好軟,身體好燙。而他,心情,好亂。陸玄武將魏靜雅輕輕放床上,看見簡陋的磚造房間,已經被布置成極淑女的地方,窗戶懸掛白紗窗簾,鄉村風桌椅,全套的高級白色蕾絲床被。呵,他感到好笑。這里不是城堡,干麼搞得像公主的窩?她大概以為拍片是扮家家酒很好玩吧?
也罷,就讓她開心玩到最後。雖然卑鄙,他已決定抽手,另起爐灶,不再浪費時間和她斡旋。可是看看這里,真荒謬,置身在這些高檔貨里的女人,竟然成天穿廉價的舊運動服,披頭散發的,沒一點貴氣。他實在不了解這女人。陸玄武看著魏靜雅,她皺著眉,一臉痛苦的昏睡,發燙的額頭布滿汗,臉也紅通通的,嘴唇干裂。
說真的,她看起來脆弱瘦小,根本不像被寵壞的那些千金小姐,雖然也有固執的時候,但大部分,她閃爍不安的眼楮,水汪汪的好像隨時都含著傷心的淚水。他彎身,俯視她的臉,撥開她垂落額前的發,指尖沾染到她的汗水,冷涼的觸感,他的心,仿佛,也跟著一片濕膩。
她申吟一聲,掙扎的側身躺,喃喃說︰「好冷……頭好痛……」然後可憐兮兮的啜泣起來。他目光閃動,胸腔好像被誰勒緊。緊到呼吸困難。陸玄武離開房間,到廚房煮一鍋熱水,丟黑糖進去,迅速切了一些安片放進去一起煮。然後回他的房間拿來不銹鋼保溫瓶,等姜茶滾沸一陣,盛滿,帶回魏靜雅的房間。
「起來——」扶她坐起,她軟靠牆壁。陸玄武倒一碗姜茶,用湯匙喂她。她閉著眼,意識模糊不清,很不舒服。當嘴唇踫到他湊近的湯匙,她立刻繃緊身體,別過臉去,揮開他的手,那抗拒的模樣,好像要喂的是毒藥。
「是姜茶!一定要喝,你想燒成白痴嗎?」他命令著,湯匙又湊近她的嘴,她又躲,但他力氣大,右手繞過去,強臂筘穩她身子,摟在懷里,湯匙撬開她緊閉的唇,硬是灌她好幾口。她咳嗽,終于勉強地被喂了幾口姜茶。
「你還真難伺候,真是麻煩。」他嫌棄地罵,動作卻很溫柔小心,把她放倒,讓她躺平休息,義拿枕頭墊在她脖子後,怕她睡不好。
再抽了紙巾,幫她擦拭嘴角。然後他出去,拿冰塊、水盆,回來坐在床邊。幫她冰敷額頭前,先擰吧毛巾,擦干她額臉頸部的汗,看她仍戴著手套,想來手套也被汗水浸濕了吧……他輕輕幫她褪下手套,右手的手套除去了,換左手。當手套往下卷落,轉至手腕處,陸玄武震住——
這是?
魏靜雅的左手腕,橫著一條丑陋的疤,一看就知道是割腕的痕跡,疤痕很粗,可見割劃時,是下定決心要死。她自殺過?
陸玄武瞅著魏靜雅,震撼著。忽然他憤怒地扔下毛巾,回他房間。不管她了。
經過客廳,看見編劇鄭文雯坐在長椅上看書,他走過去。
「還不睡?」
「我是大夜貓啊,現在是我精神最好的時候了,唉,真無聊,在山上又沒事做。」她伸懶腰。「如果在台北,現在還可以泡在茶藝館——多爽。」
「幫我一下。」
「干麼?干麼啦?陸玄武?」她被陸玄武拖進魏靜雅房間,指著床上的人。「她在發高燒,剛剛還昏倒在廚房,我怕出人命,所以拜托你照顧一下。」
「嗄?」鄭文雯甩開他的手。火大了。「陸大制作,就算我們感情好也不能這樣吧?我是編劇又不是保母,還有,你干麼不自己照顧?」
「我討厭她。」
「我也討厭啊,喂,白天的時候她吐在我臉上耶,你忘了嗎?等一下她又吐了怎麼辦?」
「我是為你著想,你看那個女人……」他拽著鄭文雯過去床邊,指著魏靜雅痛苦的臉。「她因為發燒全身軟綿綿動都不能動,你,報仇的時候到了,交給你了。」
「喂?喂、喂!」鄭文雯跺腳,可惡的陸玄武就這樣扔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鄭文雯喊︰「我不會照顧病人,她死了我不管喔,喂?」
「隨便你——」他揮揮手,真的走了。
「搞什麼?」鄭文雯瞪著床上不省人事的丫頭,凶狠地眯起限楮。「報仇?呵。好啊,我現在也吐在她臉上,我可以嗎?我鄭文雯會那麼沒品嗎?」
「好痛……」
「什麼?」鄭文雯趴到她旁邊湊耳听。「說什麼啊你?」
「頭痛……頭好痛喔。」魏靜雅哭著。
「我頭更痛啊!臭丫頭!」鄭文雯氣憤地擰吧泡著冰塊的毛巾,啪地丟在魏靜雅額頭,很粗魯。「發燒嗎?難過嗎?告訴你,這叫報應,做人太囂張的報應,欺負大編劇的報應,哈哈哈——」說完很得意地大笑。
「我快死了……」魏靜雅顫抖著。「頭好痛……」
「你快死了嗎?我也是,我今天也差點死了,被你氣死。照顧你是嗎?好啊——」鄭文雯凶惡地卷起袖子。「身體很燙,但是衣服都濕了當然冷,姐姐現在要扒光你的衣服知道嗎?」鄭文雯粗暴地將魏靜雅上身拉出棉被,掀掉上衣,又騎在她腰上,去扯運動褲,也不管她比魏靜雅重十公斤,害魏靜雅快窒息了。魏靜雅痛苦申吟。「不能呼吸……我不能評吸……」
「死掉算了啦!我管你能不能呼吸。」鄭文雯邊扯她褲子邊罵;「所以做人要有良心,不然神會處罰你,把大編劇從京都氣回台灣你才這麼慘,誰叫你造孽……」一張紙從運動褲口袋掉出來,鄭文雯撿起來。「什麼啊?縐巴巴的……」
打開看,越看,眼楮瞪得越大。「這是……遺書?」她嚇得從魏靜雅身上滾下來,揪著遺書,越看越震驚。這里面寫著魏靜雅悲慘的遭遇,她……她才七歲就被親生母親下藥,還被割腕?淪落到孤兒院?
「天啊,喔天啊……」鄭文雯顫抖的折好遺書,塞回魏靜雅的運動褲口袋,掩著猛跳的心口,瞪著神色憔悴的魏靜雅。「怎麼會有這種事?」她編過各種狗血劇,也編不出這麼血腥的梗,魏靜雅的過去太可怕了……
鄭文雯不安的看著魏靜雅。這可憐的女人,是怎麼掙扎著活下來?她小小身子藏著多少秘密?蘊藏多少痛楚?用不肯承認她的父親的遺產,投資拍片,可是……
她不知道,未來一個多月,她將被整個劇組愚弄,到最後,這只會是一出永不上檔的連續劇,全是玩假的。等真正的戲上檔,魏靜雅知道真相後,這個飽受過去折磨的女人,連生母都痛下殺手的可憐女人,能承受得了打擊嗎?
鄭文受怔怔地在床沿坐下,抬起魏靜雅的手腕檢視。果然在左腕,看見丑陋的疤痕。鄭文雯掉淚,怪不得她老是戴手套。
「對不起……」鄭文雯輕撫過她臉龐,深吸口氣,想忍住不斷涌現的淚。「對不起——我真壞。」
天快亮了嗎?那為什麼窗外還是黑著?為什麼他還睡不著?
陸玄武躺在床鋪上,雙乎枕在腦後,瞪著屋頂,看著嵌裝在天花板生銹的老風扇,吃力地旋轉一圈又一圈……發出淒慘的悲嗚,听得他心髒好痛——是那聲音教他煩躁?還是,根本是回憶在割痛他?
爸媽生意失敗燒炭自殺時,他二十二歲,為了照顧三個弟弟,不讓弟弟們離開,他放棄學業,挑起家計,吃盡苦頭。代替懦弱的爸媽擔起養家的責任,被現實生活磨成銅牆鐵壁。好幾個深夜,現實壓力讓他無法入睡,有幾次為了房租,不得不向朋友借錢,傷透他的自尊,教他怨恨人生。
如果爸媽不自殺,他也不會早早吃足苦頭看盡臉色。所以,他憎恨那些受不了壓力自殺的人,那種人自私可惡,丟下爛攤子,讓留在世上的人痛苦。他詛咒所有自殺的人最後都下地獄,到現在他還不能原諒父母,心中的黑洞從沒愈合,即使表面看來,他很成功。弟弟也都在他照顧下生活無虞、健康長大。他看起來非常正常,但只有陸玄武自己知道,他的心千瘡百孔、傷痕累累,那些創傷、被父母遺棄、被現實人生重擊,那些個驚恐不安走投無路的時刻,仿佛永遠不會過去。
到現在他還是深深的恐懼著哪天醒來,擁有的全消失,他又會被打回原形,一無所有——光是像今晚這樣偶然的觸動回憶,就可以讓他痛不欲生,無法睡眠,腦子會像陀螺旋轉不停,飽受過去折磨。真可笑!
他氣憤地抹去眼角的淚。這是什麼孽緣?竟然會遇到另一個傷害自己生命的自私鬼。可惡的家伙,她連自己的身體都敢傷害,她不痛嗎?看來瘦小脆弱,可是……
她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