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挺住,陳明慧僵住身子,站穩穩。朝陳阿勇那邊看。「爸!魚好了嗎?我這邊差不多了。」
「好了好了。」陳阿勇端著一整盤烤鯖魚過來。「不是我臭屁啊,我烤魚的功夫真是太厲害了,你看看你看看,每一天都烤得這麼油亮油亮,這些魚啊死了比活著還帥啊!」
「你打開便當盒快盛白飯,我來裝菜。」陳明慧喊著,忙挾菜,一邊繼續挺直身子,這時四歲的美美已經爬上腰部,雙手巴住她脖子。
「美美——」陳明慧擠出笑容。「你去看電視好不好?」
「不要。」
「去後面玩豬豬吧,豬豬餓了。」
「不要!」
「我們在工作,你快下來!」陳阿勇把美美硬拉下來。
「啊——」美美尖叫,咬陳阿勇手臂一口跑走。「臭光頭!」
「什麼?叫你不準罵我光頭,我有頭發什麼光頭,我有頭發看見沒有!」陳阿勇跟女兒抱怨,一邊忙著把魚裝進便當。「你看見了吧?嗄?這麼野,我快被她氣炸了。喂,你跟喬娜英講,她不能每次都把女兒往這里丟,這里又不是托兒所。住在你家就算了,怎麼連女兒也丟給你帶,連小孩子都以為你才是媽媽,媽咪媽咪的叫,搞什麼啊。」
「今天保母放假嘛,她不是故意的。爸,這不行,這要重擺,你看,你要把魚放得漂漂亮亮的嘛。」陳明慧挑出擺歪的魚,重新擺好。「還有,這個黃色的煎蛋跟咖啡色的魚中間要放秋葵,這樣有個漸層的色調才會好看啊。」
「是做便當不是畫畫喔,干嘛顏色也這麼挑。喂,我跟你說,她女兒丟這里就算了,可是後面那條豬是怎麼回事?她打算永遠放下去嗎?」
「阿爸干嘛跟一只迷你豬計較。」
「迷你豬?迷你豬?那是恐龍好嗎!」
陳明慧噗地哈哈大笑。也是,當初接回來的豬經過一年又更大只了,已經有一輛摩托車那麼大了。
「你還笑得出來啊?」陳阿勇滿月復苦水。「我每天起床要清它的大便耶,煩死我了。我跟你說,美美也不能老是叫你媽咪媽咪,我不是要你糾正她嗎?你還沒嫁人,這樣讓人家誤會了怎麼辦?」
「誰會誤會?王柏琛嗎?他又不是不知道。」
「就算你男朋友不在乎,還是不好吧?」
「阿爸,這種事有什麼好煩的,你真的是越老越羅嗦。我沒什麼朋友,我們也沒有什麼親戚在往來的,還怕誰誤會?」
「我擔心別人會亂想。」
「你管別人怎麼想,別人又不跟我們吃飯睡覺過日子。」
喀啦,門推開,一位笑咪咪的胖大嬸月兌下安全帽走進店里,扯著大嗓門說︰「吃面包嘍!」大嬸扔下一袋面包。「剛出爐的,非常香非常好吃。阿勇,我有買你最愛吃的女乃油面包。」
「唉呀,寶珠啊。」陳阿勇念她。「你干嘛又花錢,賺錢很辛苦啊。」
寶珠哈哈笑。「我一個人,我沒什麼開銷啦!炳哈哈……今天的單子呢?」王寶珠是日月便當的外送員,每天都笑咪咪的很討喜。
陳阿勇看著她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圓滾滾的身材,不禁嘆道︰「怎麼寶珠你越看越像後面那只——」
「阿爸!」陳明慧瞪他,趕緊把送貨單交給寶珠。「麻煩你嘍。阿爸,我帶美美去散步,鍋子我回來再洗,你先休息吧。」
陳明慧到後院帶美美出來,美美已經騎在豬豬身上了。看似恐龍的豬豬發出悲傷的哀嚎,想抖落喬美美。
「你快下來,我們出去。」陳明慧幫美美穿上外套,抱起美美,跟爸爸再見。「我們美美要跟我去約會了喔。」
陳阿勇又跟女兒嘮叨了。「唉呀,阿慧你不要老抱著她,你的手會酸啊,讓她自己走。」
寶珠靠過來,搭住陳阿勇的肩膀,很老江湖地說︰「我覺得喔,你要勸阿慧少跟那個女人和她女兒來往,那女人的議員爸爸不是貪污被關在牢里嗎?現在阿慧的男朋友是銀行經理欸,還是什麼集團少東,她是在跟豪門交往耶。豪門都會調查未來的媳婦,你叫明慧注意點,不要讓人有話講,萬一男朋友因為這樣跑了,多劃不來!」
「唉,我也是有點擔心這個,好不容易才交了男朋友,條件又那麼好,可是阿慧才不會听我的,她很死心眼咧,只要認定是自己人就照顧到底,她就是那種死個性,講都不听,我看她已經把喬美美當自己生的女兒了。」
陳明慧牽著美美逛街,牽著小孩又軟又熱的手,听小孩兒歡喜的嗓音,她覺得很平靜、很愉快。
美美一路上都有新發現——
「哇,好大的蛋糕。」、「哇,好奇怪的衣服——」、「哇,你看你看好多小狽耶,汪汪汪汪汪汪——」……
「哇!好小的吉他!好漂亮。」這是經過樂器行時喊的。
陳明慧停下腳步,蹲下,跟美美說︰「那不是吉他喔。」
「是紫色的吉他!」美美跳著叫著。
「那是‘烏克麗麗’。」陳明慧解釋︰「是一種夏威夷樂器。」
樂器行里,一把小小的紫色烏克麗麗琴跟大吉他們擺一起,顯得特別突出,非常耀眼。陳明慧暗下眼色,眼眶一陣潮熱。
陳明慧——陳明慧——
好像有人在遙遠的彼端喊她,她不敢回頭望。
那個人演奏「烏克麗麗」的模樣;那個人歡喜的朝她跑來爽朗的樣子;那個人因為她,最終倒臥在血泊里……
「媽咪!」美美用力抓緊她的手,嚇她一跳。美美叫著︰「買給我,我要,我一定要它,我要帶它回去玩,我很喜歡它,買給我嘛!」
在公園老老的大茄苳樹下,叮叮當當、咿咿鏗鏗的。美美盤坐公園長椅,亂彈「烏克麗麗」,她幻想自己是電視里很帥的搖賓妹。
陳明慧听著不成調的聲音,被回憶折磨。失神地凝視公園的池塘,看見的卻是過去的畫面,好久以前的事卻像昨日般清晰。好幾個中午,蔣漢城興奮地掀開一層又一層的他的便當,炫耀里邊的菜肴。
「你看,很棒吧?都給你吃。」他笑著,獻寶似地好像什麼都可以奉獻給她。
「好吃嗎?好吃吧?」他總是在她吃便當時間個不停,只是苦等她一個開心的笑容。
現在,攜帶著過往那些美好的午餐時光,她烹飪便當,想像彼端打開便當的人是他。當然,這只是她的妄想。直到半年前,她才答應試著跟苦追她的王柏琛交往,因為王柏琛持續追她近一年,電話、E-mail、情書、情話,早晚噓寒問暖,追她的毅力,一如當年蔣漢城的那股傻勁。
有一回,王柏琛又被她冷冷拒絕時,竟傷心地紅了眼眶。
他說了一個傷心的往事,打動了陳明慧。
他說他大學時,曾經交了一個女朋友,他非常愛她,女友在一次登山時失蹤,從此沒有消息。他瘋狂尋覓,最後終于接受女友山難亡故的事實。他一直麻痹自己的情感,直到遇見陳明慧,他說陳明慧有著跟他初戀女友一樣文靜的氣質,還跟她一樣很會烹飪,所以一吃到她做的便當就想起女友。
王柏琛提起這事時,哭得很傷心,他說他很自責,恨自己當時沒陪女友一起去登山。他又說他覺得這是女友在天上給他的安排,讓他遇見陳明慧,展開新生活。他說以後只想對陳明慧認真,敞開心房。
是因為懷念年少時被呵護的時光?還是想念蔣漢城太苦、太寂寞?或是從王柏琛對女友的懷念跟內疚中,看到一樣掙月兌不出回憶的自己?
終于,陳明慧被王柏琛靶動,試著交往,這讓爸爸終于也安心了,阿爸一直擔心她走不出跟蔣漢城的過往,會孤單一輩子。
如今,她試著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也努力和另一個人往來,吃飯約會,想忘記蔣漢城,讓人生繼續。
可是……陳明慧不明白。
為什麼在另一個人身旁,不但忘不了他,反而更強烈地思念他?
「媽咪——我彈累了。」美美放下「烏克麗麗」,仰倒在陳明慧懷里,美美笑看著她,模著陳明慧的衣服,模著她的手兒。
「啊,媽咪,你這里怎麼了?」美美抓著她左手食指,那兒有一條刀傷的舊疤。
「喔,媽咪以前不小心切到手。」
「哇,痛死了吧?我親親。」美美抓住她的手指親吻著,童稚的聲音一邊嚷嚷著︰「不痛不痛。」
陳明慧心中尖銳地痛起,驀地落淚。
彷佛是昨天的事,她忘不了。那時切傷手指,蔣漢城放聲大哭,牢握她流血的手指,彷佛傷到的是他自己。他怕她痛,她受一點傷都會令他抓狂。可是他卻因為她重重地傷到,他流的血是她的N倍。而她竟然連撫著他傷口,跟他安慰一聲「不痛」都沒有。
那時候,她傷心寂寞,他永遠都在。可是,當他受創重傷時,她卻不能靠近。他為她重傷,她卻連抱他一下都沒能夠,她的心啊,碎得四分五裂,那種內疚,像刀一樣割著心。
美美看見她掉淚,爬上來,抹去她淚痕。「不要哭,不準哭。你還痛啊?」
「唔——」陳明慧點點頭,笑了,眼淚怎樣也止不住。
美美揪著她的手。「我檢查檢查,沒有流血啊,還痛喔,真的很痛嗎?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痛嗎?」
听著美美認真的童言童語,陳明慧苦笑。
是啊,愈合的傷口已經沒有血,而有些傷痕,是裂在深處,沒人看見的地方。
她的痛,沒有過去,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存在。
她到死也不可能忘記吧!
左眼視神經嚴重受損,左臂骨折,蔣漢城未來不可能當他爸媽期待的醫生,能恢復正常活動就很不錯了。這是當年意外時,醫生的判斷。
蔣媽媽禁止她探望蔣漢城,她氣憤傷心極了,好幾次哭到暈倒。蔣爸爸則是不停地跟醫生開會,不肯放棄兒子的眼楮。
出事時,在醫院里,蔣媽媽哭吼著朝他們咆哮——
「你們把我兒子害成這樣,如果還有良心就不要再接近他,離我們遠遠的,越遠越好!」
蔣媽媽睜大眼楮瞪著陳明慧的模樣,陳明慧永遠不會忘記。
她憤恨地嚷︰「為什麼你都沒事?為什麼你沒事,我兒子卻變這樣?為什麼啊——都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兒子怎麼辦,他怎麼辦啊——」
陳明慧那陣子都沒辦法睡覺,也沒辦法吃東西,一睜眼就流淚。她恨自己好好的,蔣漢城卻變成那樣。
她希望爸媽離婚的願望達成了,媽媽對她很憎恨。
「你這孩子太可怕了,就這麼討厭我?討厭到要這樣對我?」
媽媽這樣恨恨地罵她,決定跟爸爸簽字離婚,放棄她的監護權。
那個老是欠債、闖禍自私自利的媽媽,終于離開,放過她跟阿爸。陳明慧以為自己會很高興,可是沒有,一點都沒有,付出的代價太大太大了。
後來,阿爸決定離開台北,去南部阿嬤家住。
陳明慧想見蔣漢城,她不要不告而別,她想知道他的狀況,但阿爸勸她不要。
「爸知道你難過,可是人家爸媽已經氣成那樣了,我們理虧,不要再去刺激他們。你也是,不吃不睡的,蔣漢城也不會因為這樣就好起來啊?你吃東西,你倒下的話爸爸怎麼辦?」阿爸擔心得一直哭。「我們去南部,阿爸不喜歡台北,一點都不喜歡。阿爸討厭台北人。」
可是,台北也有好人,有對她好的蔣漢城。
搬家前的那天晚上,陳明慧自己搭車,跑去醫院,溜到蔣漢城的病房外。
她偷偷推開門,看見病床,看見點滴,看見蔣漢城的媽媽。蔣漢城的媽媽听見聲音轉頭,一見是她,臉一沉,氣唬唬走來。
陳明慧嚇得退出門外,蔣媽媽卻一把揪住她領子,惡狠狠地罵。
「你還有臉過來?」
「蔣媽媽——」陳明慧哭了。「拜托讓我看一下他,拜托。」
「我兒子昨天醒來,听醫生說他左眼可能看不見了,你知道他哭得多傷心?你知道他有多後悔沒保護好自己嗎?你想看他?好啊,我去喊他起來——漢城?漢城?那個害慘你的陳明慧來了,讓你左眼瞎了左手廢掉的女生來了!」
陳明慧轉身就跑,沖出醫院,她嚇壞了,沒臉見他。她逃了,跟阿爸逃得遠遠的,可是,回憶沒放過她。
後來听說,蔣家移民加拿大,跟親戚合作醫美事業,順便為兒子漫長的復健之路做準備,他們從此失聯。
陳明慧沒繼續升學,高職畢業後,記得喬娜英給過的建議,跟爸爸籌備飯館,後來實踐自己的創意,以最低成本,開創自己的事業。
便當店業績漸漸穩定,收入豐厚,足夠她和阿爸生活。阿爸平日就住在店里,而她自己在外面租了一層公寓住。
直到一年前,在電視新聞看到喬娜英父親因貪污入獄的丑聞,打電話關心喬娜英,得知她破產,資產被拍賣,繼母在丑聞爆發前卷款逃亡到海外。那時喬娜英落魄到走投無路。
陳明慧去找喬娜英,決定伸出援手,讓她住進家里。
可憐的喬娜英,換了許多工作,無法適應從有佣人服侍的嬌嬌女變成有孩子要養的落魄單親媽媽。喬娜英的人生一團混亂,諷刺的是陳明慧表面上看來卻是一帆風順。
童年的友誼最珍貴,陳明慧人際關系單純,忙于事業也不太和人往來,她把喬娜英當妹妹看,跟喬娜英在一起時,她覺得好像蔣漢城也在身邊。
陳明慧輕撫著喬娜英的孩子,疼著這可愛的女娃兒。
美美和她媽媽一樣,有著美麗的五官。陳明慧守護這孩子,就好像也一並守護了當年跟蔣漢城以及喬娜英三人的友誼。雖然三人的命運,已截然不同。
陳明慧抹去淚,她要堅強,她要努力,努力把心痛,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