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天開始,樂揚再一次地遠離唐詩意,但這一次他沒有前往風雅樓,反倒是將自己關在揚音閣里頭的工房,埋頭準備這一次欲朝貢的箏。
一連好幾天,他都未曾踏出工房,不禁令樂老爺子懷疑這對新人之間似乎極不和睦,為了再一次地撮合兩人,他要唐詩意夜至工房,要兩人好好地談上一談。
盡避唐詩意極不願意再見到那個傷她至深的人,卻也拂逆不了樂老爺子的一片苦心。
堡房設于揚音閣最北角的偏僻地方,唐詩意一步一趔趄,提著燈籠,踏著碎石子路來到工房外,卻一直難于進入那一扇門。
她試著要與他交好的,也試著照列女傳上的戒條而為,然而,他卻看不見她的用心,以譏諷徹底傷了她的心;如此,她還要委屈自己,仰承他的朝露恩嗎?這豈不愚從?可入了樂家門,她便是樂家人,盡避這路難走,只要她問心無愧,咬緊牙根,她還是走得下去,是不?
但是,這要踏入的第一步……好難……仿如當年就算爹絞傷了她的手,她仍是想盡辦法討爹的歡心,可爹卻不曾領過她的情,仿若當她不存在一般。樂揚會如爹待她的一般嗎?
唐詩意猶豫不決、舉步維艱地在碎石子路上徘徊。
突地——
凌厲的箏聲劃過靜寂的天際,迸裂出惑人聲響,繼而急如亂雨打窗、碎玉傾地,高譏激越、直抵凌霄。
驀地輕撥慢彈,弘音清雅、淡遠疏落,轉而沉郁悲憤、撕天裂地;她可以想像樂揚的長指在箏上搭弦、懸手,雙手輪抹,再掃、搖、托、劈的畫面,箏聲陡地激越雄壯,有如能干躍馬橫戈,又似豪挾揮手擊劍。
是霸王別姬!這些年鮮少听樂,早已快忘記這些老歌譜了,想不到樂揚竟能將霸王被漢軍包圍于垓下的愁雲慘霧表現得淋灕盡致,急速之處快而不亂,鄶緩之處慢而不斷,果真是琴韻絕倫,難有人能與他匹敵。
驟然間,一個下滑的強音,猶如有人自頂峰失足,一下子落進萬丈深淵,箏音百轉千回、如泣如訴,而工房內登時傳出渾厚而具磁性的男音。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難不逝!難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箏音突地轉為細碎輕柔,婉轉悠揚,掀起萬疊愁雲,而站在工房外的唐詩意不禁隨著悲切的箏聲唱和︰
「漢兵北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唐詩意哀惻的低柔嗓音一歇,工房內的箏聲同時戛然停止,整個夜晚又回復到原先的靜寂,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而唐詩意也只是落寞地站在原地,處境比先前更尷尬。
餅了半晌,工房的門板頓開,冷峻的臉孔映入她仿似可揉出水的眼眸。
「你怎麼來了?」他的嗓音低柔,一雙冷洌的眼眸不斷地搜尋著她昏暗不明的粉臉。
她怎會來了?且來得正是時機?
這霸王別姬,正是他借楚霸王被圍于垓下時的無奈沮喪,比擬成自個兒慘澹的心境,怎知,她竟與他對起句子?
「公公要我到你這兒來,瞧瞧你好不好?」不知為何,一見到他的臉,唐詩意總覺得無法正眼以對。他冷洌的神情,她已不是第一次見著,但不知為何,竟會覺得心被狠狠地揪緊。
她是怎麼了?為何會有這般古怪的情愫?
「夜深露重,進來吧。」樂揚斜睨了她一眼,桀騖的眼眸里有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激賞與愛戀。
他反身走進去,她也尾隨在後,突地感到現下的情景與一般夫婦無異,卻又趕緊甩開這煩人的感覺,跟著他走入工房。
一進入里頭,除了一堆木材,一堆捻好的蠶絲弦,以及桌上林林總總的骨片、玳瑁、金鎖片之外,這房里似乎沒有再多一點的東西了,而他……是如何在這兒度過這些時日的?
她見樂揚盤坐在矮幾前調弄著一把箏,她也跟著在離他約五步遠的地方跪坐而下,晶亮的眼眸迸射出火花。
「這是要朝貢的箏嗎?」唐詩意驚艷地望著他手上正在調弦、通體暈黑的箏。「方才你便是以這把箏彈出那曲霸王別姬的嗎?」
見他只是埋首在調弦上,並沒有搭理她,唐詩意倒也不在意,只覺得觸及不曾接近過的領域,令她笑逐顏開,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爹曾說過,你所彈的箏可以令悲傷的人翩然起舞,也可以令喜笑顏開的人立時落淚,可依我看,這些話仍不足贊美我方才听到的;方才那箏弦迸裂的聲響,定能上窮碧落下黃泉,連天上的神仙也會為你的箏韻折服,而正進入黃泉中的人,說不定會為了這箏韻,忘了黃泉路而回到陽間,起死回生!」
是夸大了些,但這些話仍不足以說出她內心初聞時的悸栗。這靡靡之音彌漫,無非是談情訴愛,但他的樂音不同,是種更深沉、可以撥動心弦的震撼。
「是真的?」樂揚不疾不徐地回過頭來望她,不形于色地問道。表面上聲色不變,其實內心早已是一片激情澎湃的浪潮。
她真是這麼認為?真覺得他的箏音甚至可以教人忘了黃泉路而回到這世間?
「絕無虛言。」唐詩意信誓旦旦地道,月兌俗絕麗的粉臉皮漾起笑花,令樂揚不禁看傻了眼,急急回眸,腦海中卻已烙下了她桀笑如花的粉靨。
是不打算接近她,遂將自己關在這工房里,好杜絕她如蠱一般的魅惑,但卻想不到她竟會到這兒來,陰錯陽差地與他對起了這曲兒,令他不禁在心中嘆道——這一個陰錯陽差又將如何傷他?
他是听說過她通曉音律,卻沒料到連這份罕見的古譜,她居然也知曉,更能夠分毫不差地接入虞姬的詞兒……她真的是令他贊嘆不已,只可惜了她的女兒身,空讓滿月復文才無用武之地。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以清白之身嫁與他,或許他會盡其所能地寵溺她、憐愛她,而不會是現下的冷淡漠然。
「依我瞧,你大概是為了急于找我傳宗接代才會到這兒來的。」他冷冷地哼笑一聲,詭邪的幽眸瞟向她清麗的水眸。
「我不是!」唐詩意的桀笑僵在絕俗的麗容上,隨即嘆了一聲。
為何她與他之間總是充斥著這莫須有的罪名?難不成是因為男人都一個樣,總是習慣用自己的想法揣度別人的心情?
「還說不是?」樂揚漾著邪氣的笑,嘴笑眼不笑地取下手中的銀片義甲,猝不及防,一把將她拽到懷里。「一個女人夜游到男人的房里頭來,而你又是我的妻子,你說若不是為了要我疼惜你,又是為哪廝?」
「是公公要我同你談談這一次欲入宮彈唱的御制曲。」柔軟的身子落在他的懷里,感受到他的手臂不如臉上的冷洌,反倒是滿懷溫存地將她擁緊;她自他的手臂中探出頭瞧他,眼瞳里無欲無望。
「用不著。」他冷然打斷她。「以往朝貢向來只有我一人,今年犯不著錦上添花,多帶你一個。」
她到底是何居心?居然想隨他入宮,是打算當著他的面勾上皇親國戚嗎?
他不知道她究竟有什麼好本事可以勸動爹要他帶她入宮,不過,他與爹可是不同的人,豈是她以三言兩語便能打動的?
「可是……」
「就算帶你去,也無用的,不是嗎?」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她不全的玉指,再拉過她的手,輕輕地靠在他的唇邊,若有似無地吻過,引起她一身驚顫。「我已打算帶另一個人去了。」
「是嗎?」憶及他曾在風雅樓與一花魁共處兩個月,便令她沒來由的感到心悶,卻又拂之不去,想使力地抽回這丑陋的手指,卻被他緊緊地擒住。
「放手!」
這是她的夫君,她欲仰賴一生的天,他卻是嫌棄她、不信任她的,但他現下卻要了她。他是否會願意將她當成他的妻子看待?若是他願意的,她也可以前嫌盡釋,願意與他白頭與共,但他肯嗎?
且讓今夜放縱,明日的事,明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