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音閣內的新房悠悠地傳來陣陣弦聲,時而輕抹如秋雨,時而重劈似雷霆,淒淒切切。
樂揚裝上八指銀義甲,隨意地撥弄箏弦,在此時此刻他轉而成為一位為情所苦的世間男子。
找尋多日,往北向靜心台、往東向錢塘江口,向西往西陵丘,全都找不到唐詩意的人影,現下只剩下往南的鳳凰山了。
他知曉她是故意躲著他的,但是他實是十分擔憂她的安危;她在文卷小唉里悶了十幾年,壓根兒不曾走出屋外,現下她居然在他的眼前失去蹤影,甚至連派出閣內所有的壯丁沿山尋找皆找不著。
她是不是有什麼想去且非去不可的地方?
任憑他絞盡腦汁,他也想不透離開這里她還能夠去哪里。
最可笑的是,當他上文卷小鋪向他的岳父討教唐詩意可能會去的地方時,他的岳父竟然只給他冷冷的一句話——
她已是你樂家的人,自此而後,父女倆恩斷義絕!
是什麼樣的爹才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這般殘忍?當初听爹說起時,他甚至以為是爹為了保護主意而夸大了事實,然而,這下子他可真是見識了唐父的絕情寡義。詩意的個性會恁地倔氣傲骨,有八成應是被唐父給磨出來的。
而他對她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另一個唐父的再生。
也莫怪詩意會毅然決然地離開他,徹底地將他逐出她的世界,令他再也找不到,讓他連向她道歉的機會也沒有。
她到底是上哪兒去了?是否有食飽穿暖,是否有個地方可遮風蔽雨?
他的左手撫挑箏弦,右手則快如萬馬奔騰的挑撥箏弦,急切如驟變狂雨、狂浪拍岸,箏韻隨著煩躁心律,雜亂無緒。
詩意若是遇上居心不良的登徒子……
倏地,手上的銀片義甲居然斷成兩截,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慌,像是發生了什麼他無法控制的事情。
甩了甩頭,將折斷的銀片義甲扯下,像是亟欲甩掉那縈繞心頭的不祥預感,過了半晌,失控的情緒總算是平息了點,可門外卻又立即傳來小樂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喧囂聲。
「少爺、少爺……」小樂子一路上哭爹喊娘地自前廳穿過中院,再一路嚷到後院的新房。
「找到少夫人了?」樂揚一見他汗流浹背的模樣,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找到唐詩意的下落了,否則他不會恁地放肆。
「是,呃……不是……不知道……」小樂子听及少爺的問話,即使仍喘著氣,也急著回答,可惜有點言不及義。
「說清楚!」樂揚大手抓住他抽動的肩頭,悶聲暴吼一聲。
懊死,他的心已狂抖得快要跳出胸口了,他居然還在戲弄他,敢情是忘記他是主子了!?
小樂子大喘幾口氣,才又接著說︰「少爺,這少夫人像是找到了,又好像沒找著,我……」
「到底是什麼意思?」樂揚大手一抓,將他整個人提起,與他平視。
他若是再賣弄消息的話,他會讓他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這……」小樂子有點猶豫不決,心底哀嘆這壞差事全落到他頭上來,早知道總管這麼不好干,他就不該貪著那多一點的津貼,累死自己。「有消息從鳳凰山傳來,說那鳳凰湖里撈出一具女子的尸體,要少爺趕去瞧瞧,老爺已經先過去了,差小的來向……哎喲!」
他話還沒說完,便已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而眼前的少爺早已不見蹤影。咦,難不成他是撞鬼了?
樂揚駕馬狂奔,一路沖出城門直奔鳳凰山,不消半個時辰便已來到鳳凰湖畔,自遠處便見到一干閑雜人等圍成一團,而他爹正在那一群人之間。
難道……
不、不會的,她不會尋短見的,依她那激烈的性子,她怎麼可能會尋死呢?不可能、不可能的!
樂揚步履有點蹣跚地閃過人群,緩緩地來到樂老爺子的身邊,幽詭的眼眸僵硬地望著地上一具蓋著布巾的濕淋淋尸體,全身抑止不住地狂顫,盡避他使勁咬緊牙關也遏抑不了。
「爹……」他蹙緊眉頭,眯起詭邪而幾欲瘋狂的幽幽黯眸子,仔細地望著那露出布巾之外的衣衫,在腦海中不斷地回想著那是否是唐詩意的衣衫。然而,該死的是,他壓極兒不知道唐詩意離開他的那一天,到底是穿了什麼衣衫。
「沒事、沒事……」感覺到湊近他身邊的樂揚昂藏的身軀不斷地戰栗,樂老爺子趕緊安撫他。
他也在這里站了很久,但是偏沒勇氣掀開那布巾,而最可恨的是親家唐老爺子,派人向他通報了一聲,居然到現下都還未見到人影,真是荒唐!
兩人站在原地杵了一會兒,樂揚調息了幾個吐納,硬是咬牙往前走去。「我去瞧瞧。」他無法容許自己在這兒胡思亂想,是好是歹,他都要用他的眼楮看清楚這一切。
「這……」樂老爺子望著兒子神情頹喪的模樣,有點不舍;若躺在那兒的人正是他的媳婦兒唐詩意的話,這要方大徹大悟的兒子情何以堪?
「敢問是樂揚公子嗎?」
樂揚才要向前踏去,身後卻傳來一陣輕柔的女音。他猛地回頭,望見一身道姑打扮的妙齡女子。
「你是?」他眉一挑,凝視眼前陌生的女子。
「我是這鳳凰山上貞儀道觀的道姑,在道觀里頭有一位唐詩意姑娘病危,口中直喊著樂揚公子的名字,于是我奉師父之命下山尋你……」
小道姑話尚未說完,樂揚已擒住她的肩頭。
「請帶路。」
天,那麼,躺在濕地上的便真不是他的詩意了?他的詩意還在這個世間,還在這個世間里……
***
在樂老爺子的一聲聲令下,壯丁們雇來軟轎,將病重得已進入彌留狀態的唐詩意帶回揚音閣,而樂揚則是再三地向在湖畔救了唐詩意的老道姑道謝,隨後便趕緊回揚音閣。
遣過大夫一探之後,才知唐詩意的病狀起因是緣自于心力交瘁,怒火攻心,而且又過度勞累,沒有適度的休養,可以算是累極成病;若是她能醒過來,或許還有法子可施,但現下的她已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听大夫無情地宣布結果,樂揚將一干人趕出房外,坐在床畔望著一臉無血色的唐詩意,刺痛的淚水浮現在他幽邃的眼眸里,情難遏抑地滑落在唐詩意的粉臉上。
他到底是怎樣對待她的?怎會令這一朵正在夏風中綻放美麗的絕艷花朵在瞬間凋萎?
「詩意,醒醒吧,你既然喚了我的名,定是想同我說些什麼,那麼,你便得醒來告訴我呀!」混雜著濃濃壓抑的鼻音,樂揚無限柔情地喚著她的名字,大手將遮住她面容的發絲撥到耳後,不讓她烏亮的發絲襯出她的慘白。
大手順著她瓜子臉的輪廓往她的唇撫去,像是怕踫壞了她似瓷器般的肌膚似的,樂揚僅以指尖輕撫過她的鼻,來到她眉宇之間的小翠鈿。
「咱們應該是一對可以羨煞旁人的愛侶,為何任由那麼多的陰錯陽差把咱們倆的緣分給打散?」
是陰錯陽差令他愛上了她,卻也是陰錯陽差令他錯怪了她,而現下……更是該死的陰錯陽差令他幾乎要失去她。
樂揚輕輕地執起她冰冷泛白的小手,柔柔地放在大掌間摩挲,想要令她的手恢復一點血色,給她一點溫暖。再緩緩地將玉指擺于她的唇邊,輕輕地吻著,萬般憐愛。
人為何總要在失去之後,才會發現自己是多麼地不願意失去?為何總在幾乎不能挽回的時候,無意義地一遍又一遍地數落自己的罪狀?
他不願意失去,一點都不願意失去她,然而他真的無力救她,沉重的無助感壓在他的心坎上,幾乎令他痛不欲生,無法自己,卻又無計可施。
「詩意……」低沉暗啞的嗓音宛如悲號,縈縈沉沉地彌漫在整個房里,縈縈回回地繚繞不散。
樂揚俯,輕輕地環住她冰冷似已無氣息的身子,喉頭不斷抽動著,即使緊咬住牙,依舊管不住幽眸中的濕濡,淚水終究無聲地滑落在她清麗的臉龐上,無息地浸濕她的衣襟。是悔恨、是懊惱,是說不出的折磨與煎熬,更是訴不盡的耗竭與疲乏。
他慢慢地坐起身,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也抹去自己的,一雙犀利而猖狂的眼眸不再炯亮,而是深如一片死水,無神地望著像是沉睡中的唐詩意,像是等待著她最後的一刻到來。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令他現下好過一點?
懊是要他殘忍地給她一刀,讓她痛快離開這一片傷心地,還是竭盡所能地拖延著她破碎的生命?
他不慣于等待,他無法忍受等待的空虛與折磨,更無法忍受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的懷中斷了呼吸。
天,他到底該怎麼做,到底要如何才能令他一顆心碎裂的痛楚停歇?
失焦的詭邪眸子梭巡著房內的一切,驚瞥那一把他為她打造的鴛鴦箏,是他來不及收起仍放在幾上的。
他失神地站起身,取來那把他傾注所有思念與掙扎所造的箏,再走回唐詩意的身旁,凝視著她依舊慘白的小臉,腦海中不斷地飛掠過她初聞他彈箏時對他傾心的激賞,甚至不計前嫌地贊不絕口,只為了她那一顆文人之心。
他不覺有些失笑……望著手中的箏,笑得更是悲悲切切。
「你定要醒來,為夫的一點也不想學那俞伯牙摔琴墳頭謝知音。」她的贊賞令他驚詫,第一次感覺到不求回報的贊美,令他第一次識知到自己的琴藝似乎果真不凡。
「就讓為夫的為你再彈一曲初聞時的霸王別姬。」
他單手套上銀片義甲,盤腿坐在床榻下,將箏放置在他的腿上,靈巧的指尖撫動,婉轉似柳絮滿天飛舞,悠揚如浮雲擎天飄蕩;突地瞥見她仍蒼白的小臉,箏聲轉為嗚嗚咽咽、含悲帶泣,繼而嘈嘈切切、噪響不絕,曲不成調、箏弦亂緒……
這樣一位被時代與父系家族所壓迫的百年才女,是如何走過這含冤卻未艷放的一生?
笆否?即使她甘心了,他也不甘心;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愛她,寵她,還沒來得及將滿腔滾燙的愛意傾訴于她,他怎能甘心?!
他是恁地愛她,才會愚蠢地傷害她。
「樂揚……」
霎時,一陣細碎的聲音滑過樂揚敏感的耳際,箏聲戛然停止,他隨即狐疑地將箏放到一旁,坐在床畔,望著微睜開眼眸的唐詩意,一張俊顏霎時扭曲得像個孩子,淚水無預警地淌下他剛毅的臉龐,驚得唐詩意以為自己是入了黃泉地;否則怎會見到他哭了。
「你怎麼了?」對于他肆無忌憚、緊環住她身子的舉動,唐詩意的粉臉倏地一紅,卻又無力抗拒,只覺得一切怪異極了。
「你終于醒了……」喉頭顫動得厲害,居然令他說不出話來,可是他管不了自己現下的模樣有多窩囊,仍是緊抱詮她,怕她像是曇花一現般,剎那間又自他的懷中消失。「你彈的箏好吵、好難听,死人都被你吵活了……」雖然她還記得兩人之間的嫌隙,但瞧他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令她無法斥責他一頓,只覺得心頭暖烘烘的,原來男人也是會落淚的。
「無妨,終究是將你自黃泉路上拉回來了。」他倏地起身,雙眸緊盯著她又要昏昏欲睡的粉臉,不禁趕緊拍了拍她。「別睡著,千萬別睡著了。」
「我好累。」她只覺得她似乎睡了很久,但是她依舊覺得很累。
敝了,她記得她是在湖畔,為何現下在他的身邊,是被他尋回來了嗎?
「不準睡,你還沒听到我愛你的話!」他霸道地抱她坐起,不讓她有再次昏睡的機會。
「你愛我?」她的粉臉驀地紅似朝陽。
「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所有的事全都是我誤會你,你要原諒我,一輩子都不準離開我!」霸道得近乎命令。
唐詩意的腦中一片空白,霎時難以接受他所說的話,直覺全身疲憊無力、雙目朦朧,像是在黃泉路上。
「看著我,別把眼合上!」他將她搖醒,粗魯似以往仿佛剛才的悲切柔情全都是假的。
「你有襲衣不就夠了,還要我費事?」她半夢半醒,譏諷人的習性卻不改。
「襲衣只是我的義妹,我跟她之間是清白的。」見她終于回話,他算是稍微安心。
「真的?」剎那間,哽在心頭的郁悶似乎已煙消雲散,現下在她面前的人是真真切切的樂揚。
「這一輩子我只要你,你不準再逃、不準再從我的眼前逃走,否則……」
「如何?」她掙開晶瑩的眸子,仔細地端詳眼前仍帶著淚的男人,伸起小手撫去那依然溫熱的淚,心頭溫溫的。他對她若不是真情義,又怎會為她落淚?
「否則我就讓你有了孩子,哪里也去不了!」
話落,他溫熱的唇覆上她的,感受著這雖仍微涼、卻是真有溫度的唇,再狂切地將舌伸入,采取她口中的甜蜜、吸吮著咸澀,令唐詩意睜開了羞澀的眼眸,望見他幽黯的眸子依舊淌著淚。
「怎麼了?」結束糾纏的吻,唐詩意惶恐地撫著他依然淚濕的臉,心痛莫名。
「別再離開我了。」該死,他居然懦弱得一再落淚,像個娘兒們。
「那你得先把箏彈得好听一點。」她突地抱緊他,在他的耳畔呢喃。
「那你得一生都別離開我。」他要承諾,只因不想再嘗一次撕心裂肺、痛楚得幾乎死去的苦,還有那壅塞心中、永無止境的惶懼與淒愴。
「好。」她甜甜地笑著,雖然她到現下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的淚已說服她,可以令她前嫌盡釋,再一次重頭來。
直到現下,她才真正明白,願意無聲地站在夫君後頭的女人,或許是為了禮教,但她知道自己是因為愛他,遂她願意站在他的身後,願意舍去自個兒的一切與他共譜一生,但……
正當樂揚欲再吻上她的唇時,她突地將他推開。
「怎麼了?」他不解。
「你嫌棄我的手。」她微扁著嘴,開始學會了撒嬌。
「我承認那是我的錯,但我不會再犯了,你也不能反悔你的誓言。」
「我考慮。」
「你是要毀約了?」
「或許是。」她躲進棉被里偷笑。
「娘子!」一把將她扯起的樂揚,正怒不可遏地瞪視著她。「你還需要再教、教。」
話落,他便順勢將她推倒,要兩人從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從頭學習。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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