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亮,外頭雞鳴漸起,龍府下人房里有了小小騷動。
「喂!舞陽,該起來了,再睡的話肯定會挨罵的。」
鳳舞陽大字式躺在下人房的通鋪上頭,任由身旁的璧兒又推又擠的,依舊文風不動,睡得香甜極了。
「鳳陽,再不快點上工,你今兒個的早膳肯定又沒著落,屆時可不要又叫我得分你一些。」璧兒見她像是睡死了一般,再回頭睇著其它丫鬟都魚貫往外走,隨即也翻下通鋪。「我不管你了,省得陪你一道挨罵。」
鳳舞陽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子,半眯著眼盯著破舊的天花板,靈活的眼珠子一轉,睇著身上一身青布麻衣,她便又疲憊地不想動了。
嗚嗚,欺負人嘛!
她連自個兒到底是誰都不曉得,明知道她無處可去,明知道她即使有家也歸不得,便故意欺負她;討什麼人情啊!她又沒要他救她,是他自個兒自願的,救了人之後再討恩情……世間怎會有他這般混蛋的男人?
鳳舞陽可憐兮兮地爬起身,渾身酸疼得讓她幾乎下不了通鋪。
他根本就不是好心收留她,而是打算虐待她至死!見她一身細皮女敕肉,還故意要凌虐她……
嗚嗚,她不甘心啊!就怕她至死都想不起自個兒是誰。
雖說他告知了她叫鳳舞陽,可這個男人詭計多端,天曉得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倘若他誆她呢?
嗚嗚,誆她也無妨,橫豎她也不知道鳳呈洋行究竟是在何方!
好可憐的她,不知道自個兒的姓名,不知道自個兒的家在哪里,還被人莫名其妙地丟進下人房,差遣她做一大堆的雜事,甚至還不給她飯吃……
嗚嗚,擺明知道她無處可逃才如此欺負她,真是泯滅人性!
他甚至還要逼她簽下一年的賣身契……她到底是得罪他什麼來著?
她又沒要他救她,是他自個兒要救的……要不,把她帶回青弋江畔,再把她推回去不就得了?
她寧可陳尸江底,也不要遭人欺負又不得吭聲。
混蛋,到底是誰推她落江的?
別讓她逮著,要不,她非要把他剝皮斷骨、剮肉茹血不可!
「舞陽,你還不快點?逸總管要點人了,若是真沒早膳可用,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突地,外頭傳來璧兒好心的叫聲,她翻身坐起,感激地往房門口一探,便忍著酸疼無比的身子滾下通鋪,萬般艱難地抬起猶若千斤重的腿,努力地走出房門,到外頭的小石板廣場和一干丫鬟排成一列。
「算你動作快,要不然真是遲了,我可幫不了你。」璧兒見她跛著腳,好心地對她招手。
「好璧兒,我就知道你心腸好。」嗚嗚,她真是感動得涕泗縱橫哪!
她被人趕進下人房數日,就只有璧兒願意同她說話,甚至還會好心地喚她起床,見她無膳可用,更會在她乞憐之下分上一半;如此大恩大德,待他日她恢復記憶之後,定會加倍回報。
「別夸我了,倒是你,好歹也先洗把臉、梳妝一番,瞧你這般模樣,活似個瘋婆子。」璧兒見她一臉邋遢,不由得嘆口氣。
「來不及了嘛!」是她叫她快些的,「我說璧兒,你若是有心要喚我起身,就該要再早個一刻鐘,讓我有點時間神游一下再回歸本體,這樣子我才會清醒得快些,要不然我得要天天頂著一頭亂發上工了。」
確實是不好看,她也察覺到了,但又能如何?
為了要用早膳,哪里管得著自己一頭亂發再加上一臉惺忪未醒的模樣?
「妳!」璧兒不禁氣結,原打算要罵她一頓,然而遠遠地見逸總管走了過來,忙挺直了腰桿,不敢吭聲。
「怎麼不說話了?」鳳舞陽不解地睇向她,見她動也不動的,索性又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突地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微惱地側眼探去,母夜叉在瞬間變成了小老鼠。
「逸總管!」她干笑欠身。
嗚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倘若她不識時務一點,豈不是要讓人給整死了?說不準死在哪個角落里,都不會有人知曉哩!
虧她的性子能屈能伸,真是女丈夫一個。
「瞧瞧你,一臉邋遢。」逸壽嫌惡地松開她的手。「怎麼,又偷懶了?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一臉惺忪,甚至連自個兒的梳洗的工作都沒做好,真不曉得你這懶性子要怎麼伺候主子!」
「逸總管說的是。」她陪著笑臉。
無妨!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她不是君子,所以只要逮到機會,她非得要賞他一頓拳不可。
狽奴才,仗著龍顓予便恃寵而驕了?
就說嘛,什麼主子便有什麼奴才,全都是一個樣子,欺人太甚哪!
「那還不趕緊去梳洗一番?」逸壽不耐地吼道,「主子在等著呢!」
「嗄?」龍顓予?「逸總管,我的頭突然犯疼,有點暈,難受啊!」
裝死,就這麼決定了,她才不要去見那個陰險的男人。他是壞人,披著羊皮的惡狼!
「裝病啊?本總管要你去,你就給我去!」逸壽一臉凶惡地瞪著她。
見裝死無效,她委屈地扁起嘴來。「知道了……」倘若她哪日死在這宅子里的某個角落,眼前的逸總管肯定是幫凶。
「要答是!」
「是!」
「沒自稱奴婢?」
鳳舞揚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听龍顓予那賊人說,她是鳳呈洋行的千金,雖說她不是很清楚,但她覺得自個兒起碼是個富家小姐,畢竟她細皮女敕肉的,渾身嬌貴極了,說是小姐一點也不夸大。
而他怎能用這種口氣同她說話,還要她自稱奴婢?
他是同他主子一鼻孔出氣不成?明知道她的身分嬌貴,居然還要欺負她!她真是想不透,一點都想不透。
「懷疑啊?」他冷哼道。
「我……奴婢遵命。」她好委屈啊!
可惡!他最好保證她一輩子都不會想起自個兒是誰,要不她肯定要讓他好看!嗚嗚,還是先梳洗吧!
「少、少……」
「少什麼?」龍顓予挑起眉,淺呷了一口茶,眯起深邃的眼眸直睇著吞吞吐吐的鳳舞陽,唇角一抹嘲諷的笑意。「怎麼?連一句話都不會說了嗎?元祿,咱們府里到底是怎麼教養這些下人的?」
他哂笑著,側眼睨著自個兒的貼身護衛。
鳳舞揚惱怒地抬眼瞪著他。何必硬是要貶低她的身分?是他自個兒說她是個千金之軀,如今卻又當她是個下人。
「不知少爺還有什麼事要吩咐?」她咬著牙,隱忍著怒氣。
別想要她在他面前自稱奴婢,就算她忘了自個兒是誰,她也知道自個兒絕對不會是下人命。
他再差遣她,蓄意不讓她吃飯,她也不會屈服于他的婬威之下!
什麼嘛!一早忙到現下,眼看著日頭都快要西落了,卻只給了她兩條地瓜當午膳,又不讓她休息,這豈不是逼人太甚?
不見他對其他下人這般苛刻,唯獨對她……
逸總管要她過來,而他一見著她,便東喚著她去掃亭台樓閣,西盯著她去整理林園……該死,怎麼他的院落大得如此驚人?
從下人房一路往東走,經過石板路徑,穿過小卑門,爬著石階上樓台,便見左有假山並峙,列障如屏,右有瀑布下入半月池,池水清澈見底,後頭杏林廣布,杏花飛舞,香氣四溢,且方才余暉自翻紅雲層迸射,穿透杏林,篩落一地艷霞。此處集天下之美景于一體,渾然天成的景致,只能嘆為神工鬼斧,教她忘了一日的疲憊,久久無法回神。
當然啦!當她眼前似鬼的主子喚她時,她便又自雲端摔回了爛泥里頭……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這話是不是這般形容來著?
天都暗了,她就不信他還有什麼事可以差遣她。
「事嘛……」龍顓予慵懶地只手托腮,回頭問著元祿︰「元祿,咱們有什麼事要讓她去做的?」
他是在折磨她,他心里明白得很,而且樂此不疲。
是她自個兒造的因,自然是由她承受後果;別怪他蓄意欺她,要怪就怪她當初專出鬼主意,硬是讓龍騰洋行退無可退,如今落入他的手里,倘若不好生伺候她一番的話,前些日子所忍的氣,該往何處發泄?
倘若是平常,他絕不與女斗,更不會與她一般見識,然而她的手段教他生厭,讓他想要教教她處世之道。
她是該感激他的義舉善行的。
「少爺,府內的事,小的不知。」元祿倒也不唆,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
「是嗎?」龍顓予眼珠一轉,「這麼著吧!今兒個天熱,早讓我冒出一身汗來,你去替我備來熱水。」
看她忙了一天,他也累極了,天熱得他一身是汗,他是該要沐浴一番。
「可……廚房……」離這里很遠。
他分明要她的命啊!要不要她灑月兌一點,直接從這跨雲台往下跳,省得他還要絞盡腦汁思忖著該要怎生對付她?
「我想,走個兩三回,該是夠了。」天熱,熱水不用太多。
鳳舞陽瞪大了杏眸,呆在原地動也不動;他可好,可以用熱水洗身,她呢?僅只能以布巾沾冷水擦洗。
「還不去?」他笑得邪氣,「你得想想,我可是從龍舟往下一躍,泅入江底將你撈起的,這份情……」
「我知道了!」她咬牙切齒地吼著。
天底下怎會有他這種男人?老是要拿恩情壓榨她……她哪里知道自個兒該怎麼回報他……想整死她?也得看閻王爺收不收!
「少爺,沐浴了……」
鳳舞陽自前院的廚房至跨雲台,足足走了三回,走得她腿都軟了、手也僵了,還直喘著氣,壓根兒不管自個兒的姿勢有多難看,徑自倚在門邊猛喘氣。
哼!閻王大人說她鴻福齊天,只要過了他這一關,往後便會一帆風順,所以現下不收她的命……他玩不死她的!
龍顓予自承嵐亭走到樓台邊,深沉的眸子睇著她浮上紅暈的俏臉,頗為意外她真是有骨氣地來回走上三趟……
「下去吧!要是遲了沒有晚膳,可怪不得本少爺。」他輕聲道。
是她惹火他的,怪不了他。
如今他可是替天行道,替天下除去她這擅于權謀用計的撒野丫頭,倘若收得了她的性子,是天下百姓之福;若收不得,整個她一年,他也算是消了一肚子氣。
「你……」可惡,要掐死他,非要掐死他不可!整不死她,倒想要餓死她,好狠的心腸啊!
她真是不記得自個兒曾經得罪他,他就這樣一古腦兒地把怨氣發泄在她身上,她豈不是吃虧得很?然而他又自負,根本听不進她說的話……只有老天知道,她是真的失了記憶啊!
嗚嗚,她現下連要抬手的力氣都沒了,要她如何回廚房去?
他是存心要餓她的……混蛋男人,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男人?小鼻子、小眼楮的,就算她曾經得罪過他,他也不需要這般回報她吧?
老天啊,讓她恢復記憶吧!如此一來,不管他要怎麼整她,甚至是整死她,她也才知道自個兒曾經干過什麼教人發指的事,才讓他氣得非如此整治她不可,是不?
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啊!
不成,她要找機會報復他,怎能如此輕易地被整倒?
嘿嘿,她定是個不俗的千金,居然如此有傲氣和骨氣,更是如此堅定不畏艱難,她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個兒的毅力了。
橫豎先把肚子填飽,再作打算。
心念一定,也不知道是打哪兒涌出的力氣,硬是讓她挺直了腰、手扶著牆,一步步地移動著。
走不到十步遠,她便听見嘩啦啦的水聲,不由得循聲探去,驀然發現窗子未掩,透出光痕。
她眯起眼,走回幾步往里偷覷著,只見龍顓予正褪下白袍,而袍子下是一副極為完美的體魄,教她心頭一顫。
怎麼著,她怎會移不開眼?
一個姑娘家見著男子的赤果上身,回避都來不及了,她怎麼會無法自拔地縱容自個兒雙眼瞪得老大,仿若要把他給瞧得更清楚些?
鳳舞陽愈是拼命地想要轉開眼,愈是發覺自個兒的眼已經定在他身上了,尤其是他如刀鑿似的寬闊胸膛……他的膚色雖是黑了些,但還真是好看!
誰知道這袍子一月兌,他竟有如此粗獷而迷人的身軀?
而這胸膛好熟啊!她見過似的,而且是不久前……
仿佛是她睇望著江面,瞅著十來艘龍舟如箭翎般從江面劃過,而從那一頭劃到她面前的舟上,一個男人赤果著上身,趴上龍首,仿若正欲奪標……
啊--她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