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兒,睡吧。」後院東側的廂房里傳來夜蒲苦口婆心的勸說。
「不要,你叫他把東西還給我。」常磬端坐在床榻上,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瞪著他,絲毫不退讓。
「你不是說我盡力便可?」他哭喪著臉。
真不是他要說,可他這貼身侍衛還真難干哪!明明只要跟在主子身邊便成,怎麼連她要睡不睡,他都得要參一腳呢?
還不都是六少下的命令,要不他何必管得這麼廣?
她睡不睡,與他何干?可他家主子卻逼他非得親眼見她入睡……他听命于主子,主子這麼說,他自然得要這麼做。
「你盡力了嗎?」
「盡力了。」
「是嗎?」她眯起眸子,壓根兒不相信他的話。「可,他現下不但連雕刀都不還給我,甚至還將我遣到後院來,要你天天到我跟前押著我睡覺……夜半三更,孤男寡女的,六少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
她真是愈來愈不懂他了。
她真的被軟禁了,但卻不懂自己為何會被軟禁。
不讓她踫版畫便罷,為何一到晚上便要夜蒲催促她趕緊就寢?好難懂,她真的不懂,但是她有點惱了。
「這……我也知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些不妥,你趕緊睡,我趕緊走,這不就得了?「真是的,這差事可真是難做得緊。
「這是什麼道理?」她微惱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
「雖說我習慣晚睡,然我早上的工作可是一點都沒含糊,該是我去做的事,我向來不假手于人,既是如此,我自己的時間要做什麼,哪里輪得到他置喙,又哪里得讓他這般管束我!」
天底下絕不會有這種道理,雖說她爹待人向來不怎麼寬厚,然而下人該歇息的時間,他可是一點都不會干預的,如今他君六少打這虛招,為的到底是哪樁?
「呃……」夜蒲吞了吞口水。唉,雖說她不當千金小姐已久,然而她一說起話來便盛氣凌人,那氣勢和神態直教他節節敗退。「主子有主子的打算,你也知道我這當下人的不好過問。」
他也有他的難處啊!
倘若可以,他也不想要做這差事啊!「我去找他問個明白。」她直逼到他面前。「現下不過才一更天,他該是尚未就寢。」
「不好吧。」他退了又退,直退到了門邊。
「要不你說,我該何時去找他?」她難得地擰緊了眉。「早上,我踫不著他,一過晌午他便不在府里,有時甚至不回府,你說,今兒個他好不容易在府里,倘若我不趁這當頭問他,得要等到什麼時候?」
「甭說什麼問不問,他是主子,咱們是下人,順著他便是。」不要再靠過來了,他很怕一把將她推倒,會不小心把她給踫傷了。
當然,他也很怕後頭有難防的暗箭。
「這是什麼話?」她抿緊唇,說起話來咄咄逼人。「誰說我定得要依著他不可?倘若他不給我一個合理的交代,怎麼教我心服口服?」
被軟禁的人是她,她就連踏出房外都得要夜蒲陪侍一旁……這算什麼?
「磬兒,你也得要記得,六少對你可是有再造之恩,他現下不過是希冀你早點入睡罷了,你犯得著這般發火嗎?」
「哼!何來再造之恩?他派的差事,有哪一樣是我沒做好的?」她雙手環胸地睞著他。「在這兒,我不曾偷懶過,總是盡心盡力在做事,我自認問心無愧,別說得好像他給了我多大的恩惠似的。」
他給了差事,她盡力做到圓滿,算是一給一得,哪來的恩惠可言?
要說他收留她嗎?
哼,她也是吃盡了苦頭,對于他的冷嘲熱諷,她可是使盡全力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緊緊地捂住耳朵,才能做到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
「話不是這麼說的,當初六少可是花了不少銀兩將你自艷花樓贖身耶!想想那時,還是六少初到汴州城,百廢待興、手頭正緊的時候,結果他那時不但為你贖身,還收留了你,就怕你流落街頭、就怕你……」話到一半,他驀地噤口。
哎呀!六少好狠的心哪……
疼疼疼……
「你說什麼?」她又逼近他一些。
她听錯了?不對,她好像沒有听錯,她明明听得很清楚。
「哎呀!」夜蒲悲慘地驚呼一聲,隨即推開大門,臨走之前,還不忘彈指將她桌上的燭火彈熄,跑出門外。「你趕緊睡吧!」
話落,他仿若逃命般頭也不回地往黑夜狂奔。
雖然一室黑暗,常磬依舊模黑走回床榻邊,不解地想著夜蒲方才突如其來的一席話。
他贖了她的身?
這怎麼可能?怎會有這種事?
沒道理啊!他為什麼要替她贖身?他不是討厭她得緊嗎?
一見著她免不了就是一陣譏諷,這意味著他根本不想要見著她的,不是嗎?
倘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為她贖身?
不懂……她真是不懂啊!
夜蒲突生的這些話,更是教她一頭霧水,教她無法明白他這一連串的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只是因為他的側隱之心?
可,他瞧起來不像是個這般有善心之人,再說,三年多前在艷花樓那一夜,她還記得他是怎麼羞辱她的,每每見著他,她總得要努力不去瞧他,最好是能讓他瞧不見她,如此一來,她才有法子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維持一身傲骨。
不過,若是再仔細回想,他這人的性情陰晴不定,有時可以慷慨解囊救濟貧苦人家,有時卻又會視若無睹。
仿若極教人模不清的性子,若仔細想想,似乎又有跡可循。
他仿若極為偏愛漂亮討喜的臉蛋,不論是男女老幼……
倘若要他發善心,似乎都得要有張不俗的皮相才成。
可不是?先論他身旁的夜蒲,再論府內的小廝、家丁……
是了,每一個的皮相皆是不差,而夜蒲的皮相更可以算得上是上等,而以往教他趕出府的奴婢,似乎就差了些……不知道他會如此偏好美貌之人,是不是跟他自己的臉有關?
他的右眼听說是瞎了,也听說他的右臉被毀,所以他一年到頭都不曾拿下覆住半張臉的眼罩……
會是如此嗎?
可他的臉跟他贖她,甚至收留她,到現下軟禁她,又有什麼關聯?
想得頭有點發疼,她索性模黑走到窗台邊,想從底下的櫃子取出她今兒個偷偷差人替她買來的雕刀和木板。
然而,她的手一踫上櫃子,就突然覺得櫃子不對勁,似乎柔軟了些,但卻又不是挺柔軟,而且似乎……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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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有人!
她壓根兒不管身處暗室,抱著頭便往大門的方向跑,也不管是不是踢中了椅子、撞著了桌子,依舊往大門沖去,但就在她快要踫上門時,身子卻突地被人給往後拉,她嚇得瞠目結舌,卻不忘手腳並用地胡亂揮舞。
「你見鬼了?」身後傳來一個極為陰沉的聲音。
混賬,她犯得著驚嚇成這樣嗎?她該是要猜得出是他吧?
她緊繃的身子驀然僵直,過了半晌才回過神,驚魂甫定地道︰「六少?」
「要不你以為有誰會這麼大膽?」他微惱地道。
話落,他隨即松開對她的鉗制,轉身走回桌邊,取出打火石,點亮了燭火,映照出一屋子的暖意。
常磬回頭睇著他半晌,沒好氣地道︰「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方才明明只有夜蒲在這兒,為何夜蒲一走,他隨即出現在她的房里?難道他會妖術?
況且,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他怎能踏進她的房里?這行徑比方才夜蒲賴在她房里不走還要下流!
「用雙腿走進來的,要不是飄進來的嗎?」他勾唇笑得嘲諷。
哼!他才不會告訴她,就在夜蒲將燭火給彈熄的瞬間,他便已經踏進房里。
他緩步走到窗台邊,在窗台邊的貴妃椅坐下,拉開一旁的櫃子,取出里頭的雕刀和木板,再抬眼瞪著她,等著她的解釋。
「那是……」他怎會知道她將東西藏在那里?
「我不是說了你不需要再雕版,盡避做好你的本分便成?」他黑沉的晚子直視著她閃躲的眼眸。
「為何我不能再雕版畫?」對了,她正打算要問他呢!
他突然跑來,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就憑我是主子,你是下人,我的命令你就非听不可。」他撇了撇唇,說得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可……這是我自己的時間,我……」
他一把將她摟入懷里,霸道而放肆地道︰「你別忘了,當初你說過,你可以為了一幅無覺大師的版畫簽下終身契,既是終身契,你便是我的,我要你做什麼便做什麼,一切都只能由我。」
可不是?他在她身上花了不知道多少銀兩,如今不過是要她听話罷了,她也非得這般考驗他的耐性嗎?
常磬微蹙起眉,沒有掙扎,或許該說依舊有許多疑問纏繞她心頭,讓她管不了他的姿態有多造次。
「夜蒲說,是你替我贖的身?」沉默了半晌,她才幽幽地開口。
「你說呢?」
那個長舌的渾球,想不到他居然連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出口了,方才小小教訓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夜蒲說的都是真的?」她驚愕地看著他。
原本她還希望是夜蒲把話說太快而說錯了,想不到竟是真的……可他為何要這麼做?光是初夜便叫價一萬兩,她真不敢想像替她贖身得要花上多少銀兩……她該怎麼還他?
自他懷里抬頭,睇著他教人解讀不出思緒的魅眸,她不由得微微顫抖。
「難道,你這麼晚到我房里,是要我……以身報恩?」
君殘六惱怒地瞪著她,「倘若我說是呢?」難道她以為他當初替她贖身,是要她拿身子來報答他?
她未免把他給瞧得太扁了!
倘若他真要她,早在買下她初夜時,便會不顧一切地得到她,倘若他只是要個女人,又何必非要她不可。
天底下美麗的女子可不只她一個,只是,他為何偏是只執著于她?為何一瞧見夜蒲靠近她,他心底便冒出一股無明火?為何他想要將她藏在府里,不讓任何人接近她?
這心思他自己也模不透,唯一模得透的,只是不想放她離開的念頭。
「我會報恩……」倘若他要的不過是身子,那又何妨?
上萬兩的銀子,她如何還得起?
誠如夜蒲所說的,當初要不是他收留她,她肯定會餓死在路旁,盡避他待她不是挺好,可也不差,至少未曾刁難過她……若是認真回想,這三年他待她算是挺好的了,盡避嘴巴壞了一點、臉臭了一些,幾乎沒有什麼不好的了。
他對她究竟是怎生的想法?
「哼!你何時變得這般順從來著?」他不禁冷啐一聲。
「替我贖身的銀兩肯定不少,我還不起。」她的身子不自覺地微顫著,但依舊沒打算掙開他。
‘原來如此。「他倏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床榻,並將她丟置在床榻上,再不由分說地將她摟在懷里。
「等、等等,我……」她愣得忘了要掙扎。這麼快?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
「睡了。」他淡道,雙手緊緊地圈住她顫抖不已的縴弱身子。
這是怎麼著?為何她的身子比前一陣子更薄弱了些?八成是她先前夜夜忙著雕版,廢寢忘食地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你不是……」
「身上就這麼一丁點肉,你到底有沒有用膳?」他低嘎地道。
她驀地漲紅臉。「我、我……」
「想要勾起我的遐思,好歹也得在身上先養些肉。」他狀似輕松,語帶戲謔,然而狂跳的心卻和他的說法背道而馳。
「那倒不必。」她沒好氣地道。
不知怎地,她的心似乎平和多了,感覺身子也柔軟了許多,眼皮似乎也沉重了不少。他正摟著她呢!雖說他嘴里吐不出半點好听的話,好似真無意對她胡來,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同床共枕,便已經壞了她的名聲……
壞了也罷,橫豎她這輩子也沒打算要出閣,只是她若是真這樣睡著好嗎?他會不會乘機對她胡來?
罷了,身子是他贖的,該還的還是得還,畢竟若不是他,她應該還待在艷花樓里,豈能有這般自在的生活?
他對她,確實是有恩哪……
听著她均勻的呼吸聲,君殘六才緩緩松開施加于她腰間的力道,幽深的黑眸直睇著她秀麗不著胭脂的臉龐,緩緩俯近她,然在眼罩觸及她的臉頰,引起她輕聲呢喃時,他不禁暗咒一聲,退到床榻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