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水沖垮了上游的堤防,知府大人棄官逃走,明水、秋水二縣相繼失陷,位于安城府最下游的春水縣便面臨了一個嚴峻的考驗——是留下來抗洪?還是所有的人棄縣逃亡?
沒有人想死,但是也沒有人舍得拋棄這好不容易安居的家。最後,他們懇求高亢組織群眾,一起護堤。
兩位差官也不敢硬逼高亢上路,天知道這位大老爺一走,會不會春水縣民就集體逃亡了,然後大水淹沒整個南方,數十萬頃良田皆沒,百萬難民流離失所……天啊,太可怕,想不下去了。
斑亢啼笑皆非地接下了抗洪大任,但天曉得他過去活了二十七年,今生到大周近兩年,別說抗洪了,他連洪水都沒見過。
可是被逼到懸崖邊了,不干也不行,他再世的根底可在春水縣,爹、娘、一對雙胞胎還要在這兒成長,絕不能讓洪水毀了他的家。
他已經把這里真正當成家了。
努力回想以前看電視新聞時,那些人是怎麼護堤抗洪的?沙包似乎是必備物品,但臨時去哪里找那麼多沙包?
林隻提醒他,一時籌不了那麼多沙包,先用岩石、巨木頂著行不行?
他也不知道行不行,死馬當活馬醫啦!
他先組織百姓,男子十四以上、六十以下,盡量扛重物去護堤,女子十六以上、五十以下,幫忙準備物資、做飯、燒水。這陣子吃的東西一定要講究,他不懂護堤,卻知道大水過後,災病最容易發生,要是弄出瘟疫來,就麻煩大了。
堤防上,人來人往,另一邊,大水轟隆。
斑亢身上的囚服還沒換下便指揮著眾人,使盡一切手段加固堤防。
這次是春水縣民總動員,上千個人做得火熱。
眼看著滾滾洪水,來勢洶涌,雨還嘩嘩下個不停,高亢眼楮都要紅了。
「怎麼這麼大的水?」他的心都提到喉間了,這堤防若一垮,春水縣準會完蛋。
林隻還是一身小廝的衣服,站在他身邊。「你在獄里不知道,今年冬天雪就多,一入春,雪水才化,接著又是大雨近月,兩邊加起來,便是這樣了。」
「居然是這麼回事?」他在牢里,不見天日,豈知外頭氣候變化?
「大人,水位越來越高,東區有一處堤防支撐不住,出現裂痕。」柳師爺來報,一臉憂慮。
「快帶我去看!」高亢邁步往前跑。
林隻轉個向,去找那些年輕體壯的百姓,多扛些重物準備堵堤防。
斑亢和柳師爺來到堤防松動處,眼見那道裂痕有加大的趨勢,他急喊︰「快堵住它!」
他很清楚「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的道理,別看這道縫還沒裂開,外頭水壓遽升,不稍片刻,整座堤防就會因此而垮。
開始有人拿著石頭、磚塊和剛砍下來的樹干往河里丟。
但水流迅速,那些東西一進河,立刻被沖得無影無蹤。
裂痕越來越大,在高亢眼里,堤防似乎也開始動搖起來。
「來幾個人,大家手牽手,跟著本官下去,咱們先堵著它,其他人再扔東西。」沒辦法了,只得蠻干。
青天大老爺發話了,一下子,十幾名漢子就跟著高亢跳下河。
下了河才知道,河水湍急得人根本站不住,若非十余人結力成隊,早被水沖得蹤影不留。
「大家挺住!」高亢大喊。
這時,林隻招呼來的扛重物大隊也到了。
林隻看到高亢身先士卒,下了河擋漏,驚嚇得渾身哆嗦。
「大家快點,大人和鄉親們都在河里,要盡快把裂縫堵住,否則他們就危險了!」她喊開了,頭一個就扛起石塊往水里扔。
眾志成城,上百人一起努力,裂縫終于被堵住了。
林隻趕緊招呼大家把那些凍得臉色發青的人們拉上岸。
她心里急得要命,高亢是第一個下去的,所以離岸邊最遠,要上來,也排最後一個。
他的體力有點透支,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大半靠著前頭的人拉著,他才能繼續往前行。
突然,他腳一軟,滑了一下,身子差點被河水沖走。
林隻沖到岸邊,探出身子給他打氣。「相公,振作點!就快到你了,撐著!大家快拉啊!」
她一吼,大家才發現這個小廝打扮,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竟是知縣夫人。
原來不只縣太爺親自下河堵漏,連夫人都一起過來扛東西,這下子還有誰敢不賣力?
拉人的動作越來越快,連林隻都伸出手,幫著出力。
可越到後頭,要把人拉起來的困難就越大,主要是後面的人力氣都耗光了,只能依靠外力拖拉,無法自己使力。
終于拉到倒數第二個,那漢子卻被凍累得昏過去,人一倒,身子就重如石頭,一下子就把兩個在岸邊拉人的縣民拖下河去,其中一人就是林隻。
「啊!」林隻驚聲尖叫。
斑亢本來昏昏沉沉的腦子突然驚醒過來,就見林隻嬌小的身子正被河水沖過他身邊。
「娘子!」他大叫,腎上腺素上升,整個人忽地就有力氣了。
他撲上前,捉住林隻的手。
她是諳水性的,可惜這水流太湍急,她落水的時候被沖暈了過去。
斑亢使盡全力將她拉進懷里,小心地讓她的頭靠著他的肩,不至于嗆到水。
「娘子、娘子……」他不停地喚她,她臉上的黑灰已被河水沖得干干淨淨,露出蒼白的膚色。
他心痛得要命。他坐牢不舒服,她在外頭奔波得更勞累,才多久,她像老了十歲。
河水同時也沖掉了她的帽子,露出短短的、齊肩的頭發。就為了扮小廝陪他流放南疆,她絞斷了一頭美麗得像夜空的黑發。
這傻女人啊!他怎麼值得她如此做?
「醒醒啊!娘子,娘子——」天在下雨,他的心也在滴血。
「大人,快把手伸過來。」十來個漢子手拉手地下了河。這回他們學聰明了,人人腰間綁了繩子,也不怕被沖走。
為了搶救高亢和林隻,大家都是不惜生死,與洪水搏斗。
斑亢一手抱緊林隻,一手拚命地仲往支援的人們。
河水太急,高亢幾次搭住了那人的手,又滑了開,實在穩不住身子。
見此情狀,更多人組成急救隊伍下了河。
終于,有一個人牢牢地捉住了高亢。
「大家一起用力,拉!」柳師爺在岸上招呼著人群。
卡。高亢听到一聲悶響,本來就酸痛到近乎麻痹的手,忽然間完全失去了知覺。
他知道,他的手臂月兌臼了。
這也很正常,湍急的河水要把他往下沖,人們卻要將他拉上岸,他一只手還抱著林隻,就靠另一只手撐著,兩邊的力道都很大,他的手受不了,自然要受傷。
如果放開林隻,他的負擔會輕一些。
但生命中,有些東西是至死都無法放開的。
花了大約一刻鐘,縣民們終于把高亢和林隻救上岸。
「大人、大人——」好多人跑過來探望他們。
「我們沒事,大家別松懈,仔細看著堤防,如果還有類似的情況發生,照樣辦理。」他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放下林隻,仔細地檢查她。
她並沒有喝到太多水,會昏倒主要是河水太急、沖擊過大,被撞暈過去。
他小心地捏著她的鼻子,又往她的嘴里吹氣。人工呼吸是對付這種征狀最好的方法。
可惜他一只手不能動,妨礙了急救的行動。
「娘子、娘子……」在這種陰雨綿綿的天氣里,又才從冰冷的河水中被救起來,他居然還急得渾身冒汗。
「有沒有女子?來一個姑娘幫忙!」他朝著四周大喊。
這時,很多人才注意到高亢那一直垂著、一動不動的左手臂。
「大人,你的手……」柳師爺想提醒高亢,快讓大夫瞧一瞧他的手,萬一廢了,這輩子可就完了。
哪知高亢一見他,第一句話就是要個女人來幫忙救林隻。
柳師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也是剛才,他才曉得知縣夫人扮了男裝,想偷偷跟著高亢去南疆,現在高亢又為了她,手傷了也不管,這是對什麼樣的夫妻啊?
幸好綠娃和紅蝶奉了高老爺和夫人的命,也來幫忙,听到高亢的叫聲,兩個丫鬟迅速地趕到。
「少爺!」
見到熟人,高亢大喜。「你們快點過來。綠娃,你一只手捏著夫人的鼻子,要捏緊,然後慢慢地往夫人嘴里吹氣。紅蝶,也過來,我教你如何做壓胸。」他連CPR的招式都一起教了。
旁觀的縣民都覺得奇怪,搞不懂高亢在做什麼。
綠娃和紅蝶也不明白少爺叫她們做些事的道理,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听話做事,因為服侍少爺和少女乃女乃後,兩位主子教會她們太多東西,剛開始她們都不懂,可隨著時日改變,她們都覺得那些東西很有意思。
當綠娃和紅蝶開始分工合作後,不到半盞茶,林隻就嘔出一口水,清醒過來了。
有幾個腦子動得快的縣民,也把同樣的方法拿去用在另外兩個落水昏迷人的身上,結果兩個人都活過來了,讓大家齊呼神奇。
「相公……」林隻一醒,第一個便想找高亢。
「我在這兒。」高亢湊上前,拉住她的手。「娘子,你嚇死我了。」
「你也嚇死我了……」兩個濕淋淋、吐出來的氣息都可以凝結成煙的人抱在一起,心卻熱得滾燙。
「幸好沒事,幸好沒事……」
他們哭著、笑著,很多人也跟著一起哭、一起笑。
大雨依然在下,洪水照樣驚人,但這一刻,大家的心里都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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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迫于無奈的差宮將高亢留在春水縣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往平陽道,報告道台大人有關安城知府逃亡,大水直下春水縣,犯官高亢自願留下救災的事情。
適時,道台大人正為了轄下三府九縣遭災的問題傷透腦筋。
尤其王知府居然棄官逃亡,任災民流離失所,萬一造成暴亂,道台的腦袋也保不住了。
現在高亢肯挺身而出,他還不叩謝天地?
道台急命兩個差官帶著治下十余名有救災經驗的專家趕赴春水縣,一起抗洪。同時,他積極準備各項物資,舉凡藥材、糧食、衣物等,讓軍隊成批成批地運往春水縣。
最後,他一封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師,一方面為高亢月兌罪——不能讓高亢名不正言不順地帶領百姓抗洪,這樣道台也有麻煩。
另一方面,道台把高亢身上的貪污罪和安城府兩縣淪陷于大水中的黑鍋,都扣到逃亡的王知府頭上。誰讓他在危機來臨時跑人?他不背罪,也沒天理了。
最後,道台才把平陽道水患的事稍微提了一下。當然,他的措辭非常謹慎,既把災難擴大了,又自攬了點小寶勞,說是救災得宜,百姓安好。
也許是老天開眼,也可能是高亢運氣來了。
道台這封奏章最先被內相發現,他還記得那個砍掉自家堂哥,為他的親戚伸冤的小縣官,于是在朝廷上大大地把高亢贊揚了一番。
皇帝龍心大悅,一封嘉獎的聖旨就被派了下來。
而這時,高亢還領著上千百姓拚命護堤。
至于道台派遣的治水專家進入春水縣,一見高亢上法煉鋼的抗洪辦法,個個都在心里罵他是敗家子。大水肆虐,物資緊俏,錢要小心花,像他這麼漫天灑,金山銀山也會空。
但專家們也佩服這個犯官的傻勁。這年頭,甭說當官了,一般讀書人只要考了個秀才就自認高人一等,誰會自降身分,跟老百姓共同干活?
斑亢是個抗洪的外行人,可光瞧他吊著一只傷臂,還在堤邊來回巡視,大雨淋得他渾身濕透,猶自堅持與大家一起護堤,光是這份精神就教人感動了。
斑亢也是個尊重專家的人。他一直相信,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
所以一接到道台大人的這份好意,他立刻把權力移交,自己變成跑腿的,專司執行專家們提出的計劃。
那些專家一輩子還沒被哪個官員如此敬重過,愈發賣力地想出各種抗洪妙招。
當洪水爆發第十二天,平陽道轄下三個府,已經有兩個完全淪陷,安城府也只剩一個春水縣還在支撐著,道台大人對抗洪已不抱持任何希望,他現在煩的是怎麼收拾善後,還有保住自己的腦袋。
這塊地方淹成水鄉一片,道台罪責非輕啊!
消息傳到春水縣,所有人都震驚了。
縣民們公推了十二個代表來見高亢,問他怎麼辦?到底是棄守、各自逃亡?還是繼續護堤?
斑亢看看這些代表,再望一眼那群專家,神情很平淡,深邃的眼眸好像一汪寧靜的湖泊,完全沒有受到外頭洪濤驚天的影響。
很快地,他這份平靜就傳染給大家,代表們不再憂心如焚,能安心坐下來談事情了。
斑亢先問︰「各位先生以為,憑我們現在的力量和條件,能再護堤多久?」
幾個專家湊在一起商量片刻,回道︰「五天。大人,雨若不停,我們最多只能再守五天。」
「各位都听到了,五天,這是我們的極限了。現在大家商量一下,是退?是走?我們舉手表決。」高亢還是習慣民主決定,少數服從多數。
問題是,大周百姓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人,對于這種大事他們根本拿不出主意,十二個代表討論又討論,最後還是把決定權交給高亢。
「大人,我們無法決定,請你替我們作主吧!」
斑亢想了一下。「我的想法是,為防萬一,先行遷移老弱婦孺,讓他們到安全的地方暫避。至于青壯者,且留下來再護堤四日,就跟老天搏一搏,看雨會不會停?」他預留了一天,那是怕賭輸了,大雨照下,青壯者也能有時間退離。
「大人,這樣是否太冒險了點?」一個專家提出疑問。「其他地方早就棄守了,而我們卻要堅持到最後一刻,只怕出岔子。」
「這一點我也想過,但……」高亢難舍的目光透過窗欞,定在那座傾注了春水縣上千縣民心血的大堤上。「先生,這里是我們的家,故土難離。」
一听到「家」這個字,那些代表眼眶都紅了。眼看著大雨淹沒良田,前月才植下的秧苗爛得連根都不剩了,若堤防再垮,洪水直入春水縣,這塊地方還能剩下些什麼?
他們其中好幾個都在這里生活了十多代,百余年了,他們出生在這里,將來也想死在這兒的。
今天說走很容易,將來呢?還有沒有機會落葉歸根?誰都不知道,每個人眼里只有茫然和無助。
「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不要輕易放棄。」一個清亮的女聲插了進來。短短的頭發,一身布衣,是那百姓們交口傳頌,膽大包天、不讓須眉的知縣夫人——林隻。她身後還跟了一串小尾巴,是春水縣里幾個平常就活躍的夫人、小姐們。
她們每一個手里都捧著食盒和姜湯。女人們力量小,扛不了太重的東西,林隻就組織她們給護堤的人烹煮食物、縫制衣褲,同時也照顧那些生病和受傷的人。
「我也是這麼想,不到最後關頭,不輕言放棄。」高亢邊說,邊走過去幫林隻拿東西。其他女人則對高亢欠身一禮,再出去給散于堤防各處的人送飯。
本來這種討論會女人是沒資格參與的,但高亢很寵愛林隻,總是任她來去自如,林隻也大大方方地加入,還常常提出一些讓人耳目一新的想法,時日一久,大家也就習慣了。
現在夫人發話,大人附議,其他人再有意見,也提不出來。
包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贊成高亢和林隻的話——只要有一絲希望救家鄉,為什麼要放棄?
于是,十二名代表各自回去向大家轉述討論的結果,專家們去巡視堤防。
靠近堤防的小屋里,只剩高亢和林隻。
她拉拉他的衣袖。「相公,我要留下來。我也會回去問問後援隊里的姑娘媳婦們,有沒有自願留下者,總不能女人們都走光了,就放你們這些大老爺天天啃干糧護堤吧?」
斑亢早就知道她不會與自己分離,跟她辯什麼危險、擔憂,那是廢話,他直接拉起她的手。
「娘子,你萬事小心,到了第四天,若雨不停,你且準備一條繩子,撤退的時候,我們綁一起,若有個萬一,也不至于分散。」
「好。」夫妻之間也沒什麼,就是快樂的時候,兩個人一起笑,遇到困難,手更要牽緊。
他笑著,眼兒彎彎很溫柔,模了模她的短發,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踏實。遇到這麼多事,他們還能在一起,真是幸福。
「你淋雨了,先喝一碗姜湯再回去吧!以免著涼。」
「我喝過才來的。」她拍拍微鼓的肚子。雨太大,就算撐著傘,也會被狂亂的雨絲打濕,避免不了的。
「那擦一下頭發。」小心總是無大礙。他解下縛臂的長布,就替她擦起頭發。
「你的手沒事了吧?」
「早就不痛了,只是大夫不讓使力,叫我每天把手吊起來,預防二次受傷。」
「有道理啊,月兌臼不弄好,很容變成習慣的。」
「我知道,所以天天吊著。」他幫她擦干頭發,又把白布綁回手上。
「相公,你說我們守得住嗎?」若堤防失守,這便是他們夫妻第二次家破了。唉,尋常人一輩子遇一回這樣的事就算倒楣了,她和高亢不會真是衰星罩頂吧?
他希望守得住,但是……
「盡人事、听天命吧!」
她的眼眶微微地紅了。「我們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一點。」
他的心里何嘗好過,但總不能夫妻倆淚眼對淚眼吧?
「可能上天覺得我們這次來錯了,才特意弄個意外,讓我們有機會再穿越時空一次。」
「還穿越?累不累啊?」她俏生生地翻個白眼。「上次我們家就你我兩人,所以只有我們夫妻穿越過來,但這回我說清楚了,小寶、丫頭,我一個也不會放手。」
做人就是這樣,笑一天、哭一天,那當然要選擇笑。
因此,高亢仰頭大笑。「要不要連爹娘一起帶著,這樣一家才算圓滿。」
她跟著揚起了唇角。「說的有理,就一家六口一起,其實也不算多,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