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用了半個時辰應付使君大人,還有——他的千金。
想不到那位小姐喜歡他,還對他投懷送抱。
他知道自己樣貌不錯,但氣質偏冷,說好听點是生性端嚴,實則冷厲陰鷙,多數人與他交往,只為謀利,平時,能避就避遠點。
男人尚且如此,女人更怕他了,除非他自願讓對方接近,比如鳳四娘,所以沒有女人敢對他動手動腳,這是第一次。
靶覺……很討厭。
他回丹霞院後,便去沐浴,沒讓鳳四娘服侍,不想她知道,他被輕薄了。
洗完澡後,他開始找她,從前院一直到最偏僻的柴房,他走了一遍,沒看到人。而徐家足足有八十個院落。
後來他問了總管才知道,她去了碼頭。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怎不一開始就找人問呢?非得浪費大把時間才挖出答案?
但他真的沒想到問人,只是憑著心里想見她,身體就自然去尋找了。
這種情緒讓他有一瞬間的呆滯,但很快地,他便釋懷了。
他不是留戀過去的人,與其頻頻回首,不如大步向前。
眼看金烏即將西落,他邁步回丹霞院。這里有間小廚房,是鳳四娘專用的,只料理他的三餐。
他走進廚房,灶台收拾得干干淨淨,蒸籠里有一盅湯,是烏雞炖竹笙。幾個月前,他夸過這道菜,此後,她每隔十天、半個月,便做一回給他吃。
她真的很在乎他……想起她的用心,他心里很暖。
取下菜刀,在掌中轉了一圈,那俐落的動作,好像他使刀已有千百回。
很多人知道他是個食家、他很挑嘴,卻不知,他做菜更有一手。
他伸手探向水缸,隔空取出一條黃魚,在台上拍暈——
「大少爺!」一個驚訝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鳳四娘回來了。
「四娘。」他回頭,給她一抹笑,恍如是明珠夜放。
她的心怦怦、怦怦地跳,很難想像一個白衣勝雪的男人,站在昏黃的小廚房里,身上的光彩勝過牆邊的油燈,但他的存在一點也不突兀,彷佛他就該在這里——不,應該說,無論他到哪里,那地方的氣氛都會隨他而改變。
只是……
「大少爺,你怎會在這里?」君子遠庖廚,不是嗎?
「我在做菜啊!」他的手指刷過她鼻尖,沾得點點汗珠。她是趕回來的吧?為了替他做飯。「你不必緊張,偶爾一回沒做飯也無所謂,可以讓大廚房送過來,或者我也會做。」
她鼻子聞到淡淡的魚腥味,他是認真的,他真會做菜?
也許他在小廚房里站得理所當然,但听到他要做菜,她還是很訝異。
「你認為我不會?」他笑著,菜刀劃過魚身,魚鱗片片飛起,落入旁邊的木盆中。
她目瞪口呆,確實沒想過,堂堂徐家大少爺居然會做菜。
他低頭看著魚,記憶回到遙遠的過去。
「你覺得徐家老少的相處如何?」
她抿唇,不敢答,徐家人愛內斗是遠近知名的。
「其實這幾年,家里的氣氛算好了。」因為那些斗得最激烈、手段最殘忍的人,都被他清理干淨了。
在他十五歲到二十二歲這段時日,直接和間接死在他手中的徐家人,沒有一百,也有數十。
在徐家,他是公認的活閻羅。
「有段時間,家里斗得很厲害,我和七叔根本不敢吃大廚房送來的東西,天曉得那里頭放了什麼致命毒藥,所以我學會做菜。」血腥的往日不堪回首,相比起來,和她相處的日子,盡避仍有波折,卻如此美好。
也正因如此,他更渴望這段美好能持續下去。他跟她一樣,都很在乎相處的日子,只是他從未提起。
他回過頭,再看她一眼,那楚楚可憐的外表不是她真正的樣子,她的原貌是更具侵略性、更妖媚的。
但不管她是什麼樣子,他都喜歡。
其實他不如外表強悍,在內心深處的某一角,他也很怕孤獨。
他轉回身,專心地料理那條大黃魚。
她恍恍惚惚看見,一個不比灶台高多少的少年,在廚房里揮汗如雨,就為了求生。
她本來堅定抗拒他的心,在這一瞬間,垮了一角。
他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出身富貴,有那麼多親人,卻只能跟徐淨然相依為命,所以他在乎徐淨然,也是理所當然,她真的不該為這種事惱怒他。
偏偏,她又很害怕,他對徐淨然的關切,已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這對他、對徐淨然甚至對徐家,都沒有好處。
而她最擔心的是——有一天,他會為了徐淨然,毀掉徐家、毀掉他自己。
她壓下了心湖的潮涌,逼自己冷靜,只要她獨立,不依靠他,不管將來他變得怎樣,她都不會受傷害了。
這種做法有點自私,但她顧不了太多。
他雖沒看她的臉,卻能敏感地察覺到,她才軟化的心又變得堅硬了。
他又有哪里做錯了?為什麼她總是一下子親近、一下子冷淡?
他有些無奈,但他從來是個執著的人,當他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
所以他假裝不知她心情的起伏,只道︰「四娘,你想吃什麼口味的魚?紅燒?糖醋?還是清蒸?我們——」
「大少爺。」不管徐熙到哪里,總管都能準確找到他的位置。「老太爺請你過去。」他在門口說。
徐熙放下菜刀,不由得懷疑自己被詛咒了,為什麼只要他想跟鳳四娘談話,就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他拒絕再被老天耍弄。
「你回去告訴老太爺,我有事,今天不能過去,明早再去請安。」
「不行啊!」總管哭喪著聲音。「使君大人派人過府提親,大少爺不能不到。」
就算徐熙平時再冷靜,現在也不由得吃驚了。
「向誰提親?莫不是使君大人的千金和……我?」
「是的,大少爺。」總管說。
連鳳四娘都听得呆了,但轉念一想,這也很正常,徐熙都二十七了,至今只有她一個通房丫鬟,這在豪門大戶里,本是件反常事。
驚訝過後,一股濃濃的恐慌吞噬了她。
他要成親!丹霞院真的要迎入新主人了!那她呢?她一心想離開他自立,卻忘了最基本的事——他是主,她是僕,她的命運就系在他身上,她憑什麼跟他鬧脾氣?
她之所以敢給他臉色看,只是仗著他寵她,一旦新婦過門……他以前雖說過不會偏听偏寵,但事情真的發生後,到底會怎麼樣?只有老天知道。
她的將來呢?她如今比危機來臨,而他卻拋下她遠去時,更加惶恐不安。
「四娘。」突然,他雙手扳過她肩膀。「我會拒絕這樁婚事的。」說完,他走了。
她沒有追逐他的身影,往常,不管他去哪里,她都要看著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舍得將視線收回來。
但此時,她的目光里只有那條魚。
自己與它,何等相似?同樣地身不由己,同樣地,他們的命運只能交由別人定奪。
眼眶里又有水霧迷蒙,她該怎麼做,才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把握住眼前的幸福?
她努力了五年,以為自己夠堅強,事到臨頭才發現,她仍如當年被拖出閨閣、賣入青樓般脆弱。
要堅強到不依靠任何人就可以屹立天地,她該怎麼做?
廚房里,她閉著眼,無聲的淚如斷線的珍珠,紛落不絕。
★★★
徐熙一直以為鳳四娘是個堅強得可以面對一切的女人,但他錯了。
自從使君大人上徐府提親後,她突然對他很熱情,好像怕他會轉身離去似,對他的態度變得小心翼翼。
他明明告訴過她,他會拒絕親事,她為什麼不信?她在不安什麼?
他每天思索,漸漸地,他發現她的身影和徐家後宅那些姨太太們有些相似。
他彷佛有點了解徐家那些姨太太,為什麼要每天勾心斗角了,因為她們覺得自己的日子沒保障,所以拚了命地打壓對方,想讓自己成為她們男人的唯一。
這也不是什麼大錯,想到這里,他不太恨那些除了吃醋、就啥也不會的女人了,他反而有些體諒、同情她們。
為此,很多人說他變了,他冷厲的氣質中,添了一種秋風颯爽的魅力,雖孤高,卻清爽,這讓蘭州的海商們感覺他更可靠了,公推他擔任這一屆的商會會長。
他以為自己沒有變,不過經由鳳四娘,他看到一些事情,學會了體貼和心疼別人。
他拒絕了那個職位,因為接下來,他要忙科考。他一定要考一個功名,為鳳四娘博回一個平民戶籍。
他向商會提議,以後徐家的代表要由鳳四娘充任。他們很訝異,商會不排斥女子,事實上,現有的三位女子能力都很好,但鳳四娘是個丫鬟,她能做什麼?
但徐熙很堅持。通常,他堅持的事,都會成功,因為他的生命里沒有「放棄」兩個字。
他以為,鳳四娘不安的原因無非兩個,第一,身分,她對自己的賤籍十分自卑;第二,她有能力,卻受限,無法大展拳腳,這造成她對自己的誤解,認為自己是個不依靠他人,就無法自立的人。所以她攀上一根支柱後,便會發狂似地捉緊,當她的情緒逐漸失控時,她的決斷也都失去了準確。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幫助她自立。為此,他打算替她搭建一個舞台,讓她能盡情綻放自己的光彩。
迫于他的銳意爭取,商會同意她加入,但前提是,她沒有決議權。
他不在乎,他相信只要給鳳四娘時間,她的能力會讓所有人信服。
他離開商會轉回家,在路上,給她買了一件非常特別的禮物。
「四娘。」他回到丹霞院,只見她還在算帳。她總有做不完的事。
「大少爺。」她站起來,熱切的、帶著幾分諂媚的笑容迎上他。
他的心又開始覺得痛,是他讓她一點一滴失去了自我。
「使君大人高升,不日內將回轉京城,蘭州要換新刺史了。」這位使君大人雖能干,但那位小姐太纏人。別說她不安,他都受不了,于是,他花費重金,向京城活動,終于讓使君調升,徹底解決這個禍患。
鳳四娘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他……他看出她的不安,知道她正在學那些爭風吃醋的姑娘,屈意奉承他,渴望他的專寵?
曾經,他問過她,若有一天他娶妻,她怕不怕受新婦欺負?
那時,她坦然搖頭,因為她不是以色侍人,她以為憑她的能力,終究能在這世界撐起一片天。
其實她想得太天真,她再能干,只要賤籍身分未月兌,她就什麼也不是。這一點,她是自听到使君大人上門提親的那一刻,才真切體會到。
她開始怕了,擔心他討厭她,拚命地討好他,幾乎沒有自尊,卻忘了,他最不喜歡這樣的人。
但他沒有排斥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告訴她,他不會娶妻。她總是不置可否,他這次不娶,終有一天會娶的。
她沒有想到,他最終送了她這麼大一個震撼,來證明自己的心。
他模模她的頭,將她擁進懷里,那齊肩的短發在他臉上飄撫,刺著他的肌膚,讓他的心一直、一直地疼著。
三個月了,它還是沒有半點變長的跡象,三個月了,他每次模到這頭發,心都像針扎般難受。
是他的疏忽造成了這個結果,他很後悔,但不管怎麼反省,讓他再回到海盜來襲那一日,他覺得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所以他對她更感愧疚。
「這一次的新刺史很年輕,才三十八歲,沒有女兒。」他希望她可以不要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