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 番外之《待從頭》

十二年後——

鐵漢三和柳條兒的閨女剛滿十歲,生得活潑可愛、嬌俏大方。

柳條兒本想將女兒取名丫丫,但鐵漢三說,丫丫只有一個,是永遠不可取代的,于是將女兒乳名取為二丫。

柳條兒心想也是,便順了他的意。

這一日,二丫難得沒到水塘模泥鰍,懷里揣著一個小白圓球,偷偷模模溜進房。

「干什麼?」柳條兒捏住她的耳朵。「天還沒黑,你竟舍得回來,說,又做了什麼壞事?」

「疼啊、疼啊,娘,好疼!」二丫又叫又跳,懷里的小白圓球就露出了長尾巴。

「娘不疼,疼的是你。」柳條兒見狀,便順著尾巴將小白圓球拉出來,居然是頭小白狐。狐狸見著她,完全不避生,仿佛彼此已熟悉多年。它伸出柔軟的舌頭輕舌忝著她的手指,那圓亮亮的眼,澄澈一如萬里晴空。她不禁想起十余年前的往事。

「娘,二丫是個好孩子,二丫從不使壞的。」二丫拉著她的衣袖撒嬌。

「你不使壞,就沒人使壞了。」柳條兒白她一眼。「老實說,這小白狐哪里來的?」可千萬別學她當年,胡亂禍害人家狐狸母子才好。

二丫不依地嘟嘴。「我見它倒在森林里,才把它撿回來的。」

柳條兒這才注意到狐狸右後腿上的一道血痕,估計是意外受了傷。

「娘,我可不可以養它?」二丫問。

「它傷沒好之前,你可以留下它,待它傷一好,就得讓它回歸森林。」大山的規矩是鐵漢三教她的,柳條兒一直記得牢。

「好耶!」二丫抱著狐狸轉圈圈,她才不管以後送不送小白狐回山,只要它現在能陪著她玩就好。

柳條兒拿這個粗心大意、又瞻前不顧後的女兒沒轍,只笑嘆著看她滿屋子撒潑。

入夜,鐵漢三回家,柳條兒跟他說了這件事。

鐵漢三去看狐狸,狐狸沖著他唔唔叫,然後一翻跟斗,撲進他懷里。

「這是……」他疑惑,一般野畜牲都不太近人的,這小白狐很古怪。

「這狐狸不知道為什麼,跟人特別親。」柳條兒說。

「那它為什麼不跟我親?」二丫撇嘴。「明明是我救了它。」

鐵漢三和柳條兒大笑,孩子就是孩子。

突然,他們好像也听到了狐狸笑。奇怪,狐狸會笑嗎?

他們一起看著這頭在鐵漢三懷里拚命撒嬌的小白狐,它跟別的狐狸真的很不一樣。

狐狸無辜地看著他們,讓人忍不住心里一陣憐惜。

于是,他們也不管狐狸古不古怪了,決定讓狐狸留下來,住到傷好為止。

晚上,二丫想抱著狐狸一起睡,但狐狸似乎更喜歡跟鐵漢三和柳條兒窩一起,它小小的牙齒咬住鐵漢三的衣袖,就不松開了。

結果當晚,他們一家三口加上小白狐,全擠在大炕上。

柳條兒睡到半夜,不知怎地,突然醒過來了。

她一睜眼,就見一道綠蒙蒙的身影立在炕頭,專注地看著鐵漢三。

「什麼人?」她以為自己在作夢,把手指擱入嘴里,咬了一下,疼的。這時,綠影轉過身子看向她,那眉眼、那臉形……

「天哪!丫丫……」

綠影對她微笑,含淚的眼帶著幾分委屈。

「姊姊,我回來了。」綠影沒有發出聲音,但她的嘴形是這樣沒錯。

柳條兒霍地坐起身。「丫丫、丫丫……」

「怎麼了?」鐵漢三被她吵醒了。

「丫丫,我看到丫丫!她回來了!」她激動地說。

「丫丫!」他大驚。「她在哪里?」

「在——」她手指著炕頭,但那里杳無人蹤。

鐵漢三著急地四處看了看,卻不見丫丫蹤影。想想也是,丫丫都過世十余年了,怎麼可能回來?

「柳兒,你作夢了。」他心里幾分失落,但還是伸出手將她攬進懷里。「我們丫丫正在極樂世界享福呢!暫時是見不到的。」

「可我明明看見了,我明明……」她失魂落魄的。

不知何時,小狐狸也跑過來,拱著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她。

柳條兒看著它圓亮的眼,腦海里的往事越發清晰起來。

「我真的看見丫丫喊我姊姊。」她哽咽。

「看見?」他想,她是思念過深了。「也許是丫丫想你,所以跑到你夢里看你了。」

「夢嗎?」她抱起小狐狸親了親。「沒關系,就算只是夢里相見,我也開心。」

「那就睡吧!」鐵漢三說。「這回換我來夢丫丫。」

「嗯。」他們放輕了手腳,躺回炕上,不驚醒大炕另一頭唾得正香的二丫。

柳條兒抱著狐狸好一會兒,才收起悲容,唇角抹上細微的笑。

「鐵大哥,我明天想去丫丫墳前看看。」

「好啊。」鐵漢三拉起她的手。「我正好給丫丫做了一對布女圭女圭,我們一起去化給她。」他們早就說好了,要用快樂的心回憶丫丫,再不沉溺于悲傷。

「又是女圭女圭。」柳條兒拉著他的手指把玩。「按年齡算,丫丫今年有二十余了,不會再喜歡女圭女圭的,你應該給她準備些頭花、絲巾、胭脂之類大閨女愛用的東西才對。」

「那你呢?你又給丫丫準備了什麼禮物?繡花鞋。」

「當然,我親手縫的,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繡花鞋。」

「你也只會做繡花鞋了。」他刮刮她的鼻子,讓笑聲取代了哭泣。「你去年明明說要給丫丫縫一件嫁衣的,結果……哼哼,失敗了?」

「我——你少看不起人了。我只是想到嫁衣得自己縫才有意義,這才改做繡花鞋。」

「那你給自己縫過嫁衣嗎?」

「喂,那是因為我沒機會穿才不縫的,好不好?」

「你真想穿的話,我可以為你重新補一個盛大的婚禮。」

「我們都幾歲了還拜堂成親,也不怕被人笑話?」

「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二十歲。」

「不害臊!」她嗔著,心里卻是甜的。

他們說笑到一半,小白狐又唔唔叫了起來,輪流舌忝著他們的臉,好像想跟他們一起笑鬧,又或許是有些事想說,可惜它的話,他們听不懂。

「怎麼了?小東西,你不舒服嗎?」鐵漢三大手來回撫著小狐狸的頭,它大眼汪汪,似乎就要哭了。

「還是你想媽媽?」柳條兒也加入勸慰的行列。「沒關系,明天讓鐵大哥上山瞧瞧,也許能找到你媽媽,你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小狐狸細叫一聲,鑽進被窩里,不出來了。

棒著棉被,那團鼓起一動一動的,好像真的在哭泣。

鐵漢三和柳條兒對視一眼,這小狐狸真是有人性到出奇了。

兩人掀開棉被,又哄了小狐狸片刻,才閉上眼入睡。

等大家都睡著了,小狐狸突然睜開眼,跳下床,蹬蹬地跑了出去。

大門口,一個發束雲冠、身穿水紋道袍、手持佛塵,青絲如雪、容顏也如雪的道人正微笑地看著它。

小狐狸跑到道人面前,翻個身,又成了那道蒙蒙綠影,俏麗的眉眼分明是丫丫的樣子。

「徒兒參見師父。」她跪下,給道人磕了三個頭。

道人笑著扶起她。「徒兒,你心願已了,且隨師父回山修行吧!」

「師父,徒兒舍不得阿爹跟姊姊。」她確是丫丫,那日與小狐狸一起遇害後,心懷憂怨、魂靈不散,神魄卻是進了小狐狸殘缺的尸身,時長日久,漸漸有了神通,被道人發現,差點當妖除了。後來得知她淒苦遭遇,道人心生憐憫,幫她固體凝魂,更準備收她做徒弟。

但丫丫舍不下俗世紅塵,堅持要見阿爹和姊姊一面,才肯上山,道人這才想法子布了局,助她與家人團聚。

但夙緣僅只一日夜,過了,也就結束了。

丫丫趴在道人懷里,哭得肝腸寸斷。

「痴兒,天下豈有不散之宴席?」

「可阿爹想我、姊姊想我,我也想他們,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在一起?」

「因為你已經死了,你現在只是一縷殘魂,再在陽間待下去,你要不成魔、要不灰飛煙滅,你願意這樣嗎?」

丫丫如遭雷擊,淚水像冰珠兒,落得越急。

道人伸手擦去她的眼淚。「好了,徒兒,緣起緣滅本是天理,跟師父上山吧!」

丫丫隨著道人走了幾步,又不舍地回頭望望那曾經充滿歡笑的家。

「師父,阿爹和姊姊不會忘記我吧?」

「我觀他二人,皆是至性執著之人,應該不會輕易相忘。」

「我因為貪玩,丟了性命,讓阿爹和姊姊苦苦思念,我是不是很不孝?」

「這……」

「師父,人都說百善孝為先,我明知阿爹和姊姊忘不了我,我卻要離他們遠去,上山修仙,就算讓我修成,我也不會快樂、不會安心的。」

「可你現在只是一縷魂魄寄宿在狐狸身體里,你就算留下來,又能干什麼?」

「當他們又想起我的時候,我可以陪他們一起掉淚;冬天,我還能給他們暖被窩,若他們再給我生弟弟妹妹,我也能幫忙看護。師父,就算是一只狐狸,能做的事也是很多的。」

「但你沒辦法告訴他們你的身分,你甚至不確定,他們願不願意收留你?你付出如此大的犧牲,值得嗎?」

「他們或許不會知道小狐狸就是丫丫,但我清楚他們能感受到我。我阿爹最是心軟,只要我堅持不走,他也不會攆我。」丫丫抹著淚。「況且,師父,子女孝順父母天經地義,怎麼能說是犧牲?」

道人木然,好半晌,他嘆氣。「也罷,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既堅持,便留下來吧!」

「謝謝師父!」丫丫開心往地上一滾,又變成小狐狸的樣子,沖回屋里,將自己擠進鐵漢三懷里。它舌忝舌忝鐵漢三,又拱一下柳條兒的手,他倆被驚醒,見小狐狸憨態可掬,也不生氣,親親熱熱摟著它,溫言笑哄。

它心頭發熱,倚著兩人,時光仿佛回到十二年前。這樣的快樂,始終沒變。

它暗暗想道︰阿爹,姊姊,我們又能在一起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道人雙眼可洞徹世間,目光穿透門牆,見他一家天倫情深,也感動、也慨然。

天下至真為情、至難也是情,丫丫為親情斷修仙路,說不上是好、是壞,可卻前途渺茫。

道人心里不忍,便傳音道︰「徒兒,為師在你身體里下一道禁制,你若後悔,願與為師上山,便發動禁制,為師隨時來接你,切記、切記。」話落,道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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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後數十年,直至鐵漢三、柳條兒壽終,那禁制從未被發動過。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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