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們趴伏在淺池里,恐懼得連呼吸都停止,連眼楮都不敢抬,更別說是繼續爭吵了。雖說黑龍的鱗片都被姑娘收去,但龍終究是龍,就算無鱗也萬萬得罪不起。
寂靜之中,只有德高望重、皮粗厚的老龜,先前吵鬧正凶時,他縮在里不動,這會兒才探出頭來,慢聲慢調的說道︰「大──大人請請請請息、怒,您、您、您、您、您──」
老龜動作遲緩,說話更慢,一句話就要耗上老半天,淺窪被陽光曬暖,熱得難以忍受的水族,眼看著就要被燙成河鮮大餐。
好在黑龍耐性不高,听著老龜您您您您您您了半天,卻還您不出個下文來,索性直接下達命令,省得回去晚了,又要被那個小女人捏造名目戲弄。
「你們去把蝴蝶找來。」
「哪種蝴蝶?」
「哪種都行。」他伸出手指,朝淺窪一點。
驀地,淺窪化為深潭,水族們莫敢不從,各自深潛入水,順著地底四通八達的水脈,到處搜尋蝴蝶去了。
胖青蛙最先回報,喘呼呼的趕回來。
「呱,找不到蝴蝶。」它匆匆晃了一圈,找得不用心。
然後,大鯢也浮出水面。
「哇哇,找不到蝴蝶。」它快快繞了兩圈,找得輕。
接二連三的,最先找得漫不經心的先回來。然後,是找得仔細一些的;接著是踏實搜尋的;最後,就連四處查問、游上游下,還向花兒仔細打听過的,也垂頭喪氣的回來,膽怯的說了同一句話。
「找不到蝴蝶。」
當黑龍又要大發脾氣時,一只紅色的鯉魚,嘩啦躍出水面,化作身穿紅衣美麗女人,華麗的衣裳紅中帶金,衣襬在水中飄蕩。
找得最慎重、也最遠的見紅,這時才趕回來,衣裳發梢還滴著水,她卻顧不得擦拭,而是將輕輕合攏的雙手,伸到他的面前。
「我找到了。」她說著,在黑眼前攤開雙手。
癱臥在見紅手中的,是一只翅膀殘破,奄奄一息的蝴蝶。
重傷的蝴蝶,一回到木府,就被灰衣人接過去。
按照吩咐,蝴蝶被擱在絲絨枕上,再謹慎的送進大廳,放在姑娘身旁,那個擺放著山茶盆栽的桌上。
蝴蝶微弱的顫抖著,因為經過幾次的搬運,即使東灰衣再小心,殘余的翅膀還是破碎得更厲害,幾乎就要完全失去。
泵娘挽起綢衣的袖子,親自伸出手,沒有觸踫蝴蝶,而是采往茶花,在花蕊處輕輕一撫,尖就沾上花蜜,茶花剎時凋零,花瓣落在桌面上。
散發著甜香的指尖,誘引得頻死的蝴蝶,虛弱的睜開眼楮。當花蜜落下時,她顫抖的吞咽,那絕美的滋味,比百花匯聚的濃蜜更香更甜,先前嘗過的花蜜,相較下全都變得貧乏無味。
緩慢的,蝴蝶被從鬼門關帶回來,更從花蜜中得到力量。
她滾下絲絨枕,落地化為一個衣不蔽體的女子,顫抖的跪在姑娘面前,頻頻磕頭請求,發上的金絲冠垂得低低的。
「姑娘,請您作主。」她邊說邊哭。
嬌脆聲音響起,讓蝴蝶顫抖得更厲害。
「發生了什麼事?」
白女敕的指尖一推,將先前凋零的花瓣,推落在蝴蝶身上,花瓣變戶一件衣裳,有茶花的顏色,更有茶花的芬芳。
「這些日子里,山上出現猛獸,人類害怕了,就避開先前常走的路徑,另外走出一條路。」
蝴蝶嗚咽著,說得很仔細。
「人類的新路,跟蝶道交集,他們走動頻繁,蝶道被斷,許多試圖飛過的姊妹,全都犧牲了。」
泵娘靜靜聆听,當蝴蝶說出原因後,她才走下圈椅,精致的繡鞋在綢衣下,稍稍露出嬌艷的顏色,隨即又被蓋住。
她伸手一揮,指尖殘余的花蜜,在空中畫出痕跡。
那些痕跡像是被畫在看不見的畫布上,浮在半空中不動,也沒有消失不見。過了一會兒,一幅地圖已經完成。
地圖雖然簡略,但還是能清晰辨認出來。
這是以硯城為中心,東到駭人听聞的霧海、北到長年積雪的高山、南到黑龍盤踞的水潭、西到一望無際的草原。
「過來。」姑娘說道。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繡線,全都動了起來,不再彼此糾纏,而是在地上爬行,再攀上地圖,一色又一色、一線又一線的找尋到位置,繡線交錯,有的單是一線,有的則是各色繡線都堆棧在一起。
直到最後一條繡線,靜止不動的時候,姑娘才解說道︰「地圖上的每一根線,就是一條道路。人類走的是白線、蝴蝶走的是紫線。」
她只說了兩色繡線,至于其他紅的、金的、黑的,或者淺紅深紅、淡金濃金、烏黑漆黑等等,在地圖上縱橫交迭的就略過不提。
白女敕的小手,指向雪上山麓,一條短短的紫色繡線。
「這就是你們的蝶徑。」
見到蝶徑剩那麼短,蝴蝶忍不住傷心,眼淚落得更急,哀聲請求著。
「求姑娘開恩,只需讓人類避開那條路,讓我們借過。」
泵娘看著地圖,小臉微側的思考著,肩上的發絲垂落,柔軟而烏黑,有著清澈泉水被太陽照耀時,那般耀眼的光澤。
等不到回答的姑娘,蝴蝶心慌意亂,再度懇求。
「姑娘,要是蝶徑不通,我們就會困在山里,一季之後就會死絕了。」
事關重大,一族是死或是活,全都憑眼前,這清麗的小女人一句話。
沉吟半晌的姑娘,終于開口。
「這也不是不行。」
蝴蝶一听,立刻喜出外望,衣裳的雙袖化為艷麗的翅膀,撲飛的時候,落下金光點點的鱗粉,急著想在謝恩之後,就趕忙飛回去,告訴受困的姊妹們,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姑娘卻在這時問道︰「借是可以,但,何時才要還?」
蝴蝶愣住,露出不解的表情,撲飛的翅膀垂落,又變成衣袖,顏色也沒有先前那麼耀眼。
「我不懂。」她無助的坦承。姑娘紅唇彎彎,稍微低來,以悅耳的聲音解釋。
「借過也是借,既然借了,就該有借有還。」
她指著地圖上,剪不斷、理還亂的繡線。
「借了人類的路,就得還給人類一條路。這點,你們能保證做到嗎?」
困惑的蝴蝶,轉憂為喜,連忙點頭。
「可以!」只要蝶徑暢通,全族有活路可走,她們就會實現諾言。
一來,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二來,硯城內外,不論是人或是非人都知道,對姑娘的承諾,是絕對不能食言的。
得到答案之後,姑娘伸出小手,輕踫地圖上一條白線。原本阻斷紫線的白線瞬間軟化,落到女敕軟的手心上。
「好了,你快點回去。」她對蝴蝶說道,再往半空一點,地圖轉眼消失無蹤,各色的繡線同時落地,比先前散落時更紊亂,糾纏得更緊。
欣喜若狂的蝴蝶,連聲謝恩之後,才揚起身上的綢衣,迫不及待的離開大廳,恢復原形往天際飛去。翩翩起舞的蝶,過一會兒就瞧不見了。
泵娘倚著雕花大門目送,之後才走回桌邊,拿起那塊墨玉,女敕女敕的指尖一彈,墨玉就落下一片龍鱗。
「你做得很好。」她露出微笑,遞出龍鱗。
咻!
龍鱗被站在角落,久等的黑龍拿走,塞進藥布里頭。
「哼,小事一樁。」做這種事情,居然要動用到他,根本是大材小用到極點。
「沒事了吧?」
他多麼羨慕蝴蝶,可以說走就走,他卻為了鱗片,不知還要受這個小女人奴役多久。
「嗯。」
他轉過身去,步伐跨得又大又快。
就在他即將走出大廳時,身後傳來親切的吩咐。
「下次記得別再遲到了。」
桌椅在水面上,姑娘臨水望著。
蝴蝶泉旁開始有蝴蝶聚集,人們平氣凝神,不敢發出聲音,就怕驚擾苦等多日,終于盼到的蝴蝶。
一只只的蝴蝶,飛到泉畔的大合歡樹上,有的大如巴掌、有的小如銅錢,多達百種的蝴蝶,相互勾足連須、頭尾相餃,從合歡樹上一串串垂落,直到踫觸水面,五顏六色,蔚為奇觀。
四周群花盛開,蝴蝶們忙著采蜜,以及相互嬉戲。
泵娘欣慰一笑,拿起點心正要入口時,正好瞧見皮膚黝黑的男人,剛走到門廊邊,就停步不再往前。
「你來得正好。」
她高興的說道。
「快過來。」
男人看著庭院里的水泉,無奈的提醒。
「我會跌進水里的。」
她吐了吐舌,模樣格外俏皮。
「我忘了。」
她起身走過去,牽他來到桌邊坐好,把點心喂給他吃。
「這些日子,曾發生什麼事嗎?」
他剛帶著馬隊回城,有一陣子沒瞧見她了。當然,不論發生任何事情,她都能夠解決,此時他會這麼問,純粹是出于好奇。
身為硯城的主人,要忙的事情多,但有趣的事情倒也不少。
她指著水里,輕聲笑著。
「說不上忙,就只是替蝴蝶向人類借了一樣東西。」
男人挑起濃眉,本想問清楚是什麼東西,但突然想起,這趟走隊回城時,一進城里就听到人們爭相走告的事。
「說道蝴蝶,倒是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說。
「喔?」烏黑的大眼,輕輕眨著。
「有個人在山里迷路,繞了好幾天走不出來,他那時以為,就要死在山里了。」
這是迷路的那個人,親口告訴眾人的。
「後來,卻出現一只蝴蝶,翅膀就像山茶的花瓣,是他從未見過的。他說,是蝴蝶帶路,他才能活著回硯城。」
「真是件好事。」她輕聲細語。
「沒錯,那時從南山道北山的快捷方式,有了那條路,以後人們就不用再攀越雪山之巔。」
她听著听著,點住他的唇,不讓他再問。
「看,蝴蝶要來了。」她示意男人低頭。
水面輕輕蕩漾,蝴蝶一只只冒出,連接水中的蝶串。
不同是,蝴蝶泉的蝶串是從合歡樹勾連到水面,而木府里的蝶串,則是由水面往上堆棧,直到攀上庭園兩旁,枝葉茂密的茶樹。
這是蝴蝶們為了報恩,才特別穿水而來。
從此,每年蝴蝶都來,不曾中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