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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靖的視力退化了。
他看她的時候,總會靠得好近,甚至還要她在焚香的時候,靠得更近一些,甚至已到了桌案旁邊,連香匣都佔了去些許,原本屬于絹書的位置。
她知道,這全是因為,他看不清楚了。
必靖需要休養,不該再寫了,甚至不該再批閱任何文字。她知道,他應該更早就發現了,不然節儉如他,不會在白晝的時候也點燈,可是,他依然不肯停歇。
這幾天來,他甚至會在拿東西的時候,錯拿了另一樣東西。
但是,一發現這件事,他很快就不再犯錯了。
他總是擅于,掩藏自身的弱點。
沉香知道。
他只是暗暗記下,東西所在的位置,改由記憶,而不是雙眼去找。
接見官員的事情,漸漸都由韓良接手,偶爾,他會出去鎮鎮場面。但是,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在書房里頭,寫那些未完的治國大策。
如此一來,卻讓他雙眼的狀況,愈來愈是惡化。
「別寫了,你該休息了。」
「再一會兒,等我寫完這篇就休息。」
「你這句話,已經說過好幾遍了。」
「是嗎?」
他總是笑笑的回問,手卻不肯停下來,繼續寫著。
必靖的意志,如鋼似鐵,是出了名的堅決,還沒來到他身邊前,她早就听說過了,但是親眼目睹後,她體會得更清楚。
只是靠她的苦勸,顯然分量還不夠。
于是,沉香去找韓良。
韓良就坐在大廳里,依然是一身玄衣,發色倒是更灰了些,接近白了。他桌前有幾個陌生人,正在與他議事。
看見她出現,他打發那些人都先離開了,才離開榻上,走到她面前。
「沉香姑娘,你找我有事?」
「是。」
「什麼事?」
他爽快而直接,她也懶得客套。
「我需要你去勸關靖,暫時停筆,休息一些日子。」她不知道需要多久,可能五天、十天、一個月,或更久。
「為什麼?」他保持著木然的神情,淡然問道。
沉香深吸口氣,直接告訴韓良。「再這麼下去,你的主公雙眼就要瞎了,他需要休息。」
「不,他不能休息。」
她愣住了,原本還以為韓良听了,就會同意幫忙,立刻去勸說關靖,卻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否決,她要讓關靖休息的要求。
「韓良,我不是嚇唬你的,他已經看不清,眼前一尺之外的事物,情況不能再惡化,否則,他的眼楮就再也救不回……」
韓良冷然,直瞅著她。
「主公的視力,是因為你的毒,才損傷的,不是嗎?」
沉香臉兒刷白,心頭一緊。
「是,是因為我。」她沒有否認。
「既是如此,你何必替主公憂心?」說著,他轉過身去,就要回返榻上,去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
她急了。
「韓良,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他就這麼瞎了眼?」
韓良停住腳步,轉回身來。
「我願意嗎?我不願意。」
他朝著她走來,一步又一步,直逼到她眼前。「可是,我不願意,又能怎麼樣?你來的那一天,主公就該殺了你,但是他卻留下你。留下你,是他的決定,即使換來今日的後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握緊雙拳,緊盯著韓良,恨恨提醒。「他要是瞎了、死了,那麼治國大策,還能進行嗎?」
他烏黑的眼里,浮現一抹傷痛。
「能,當然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她的心,像是被人掐住。
「人不能長久,治國大策卻能。」
韓良徐緩的說著。「這十幾年來,主公在各地廣納人才,將有志有才的人,招為親信,磨練教習幾年,再送到各處為官。即使他不在了,只要有治國之策,我們這些人,就能遵循而行。」
韓良說的每句話,都像是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主公不能休息。」他看著她,坦白直言。「關靖可以不在,但是治國大策,不能沒有。」
她震驚的瞪著,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
「即使他再寫下去,就會瞎了,也一樣嗎?」
「是。」韓良冷著臉,心痛但堅決的回答。「我們沒有時間了。就是死,主公也得寫完!」
淚,幾乎要落了下來。「韓良,他真的會寫到死的!」
「我知道。」
沉香的臉兒更白,聲音轉為低微。
「我以為,你是效忠他的。」
韓良咬牙,低下臉來,靠在她耳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提防著你嗎?」
「不知道。」
「因為,我也是北國人。」
她倒抽了一口氣,僵硬的听著,韓良繼續說︰「可是,因為他的信念,我因此信他、服他、忠他,我願為那個信念舍身,就跟他一樣。」
她心頭一沈,不自覺的,身子顫抖了起來。
韓良的聲音,鑽入她的耳中,一句一句,都是指控。
「董沉香,要不是你的『婦人心』,傷了主公的身,他就能登上皇位的。可惜……」他直起身來,緩聲說道︰「良木有傷,也要傾倒。」
她眼中的淚,終于奪眶而出。
「你是他的傷、他的病,我無法殺了你,只能認命。」
他一臉木然,聲音極為沙啞,眼中滿是悲慟。
「你要是有心,就保主公的性命吧,沒有寫完,他是不會停手的,我更不會去勸。因為,勸了也沒用的。」
她淚眼盈眶,突然知道,韓良肯定早就去勸過了。所以,他才會知道。
勸了,也是沒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