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戀飛鷹(上) 第2章(1)

當年。

第一次見到沈飛鷹時,羅夢才八歲。

她的娘親是官家的千金,不但美貌過人,兼而知書達禮、溫柔嫻淑,曾被召入皇宮,眾人紛紛臆測,太子妃人選非她莫屬時,她卻下嫁羅岳,成為莽漢之妻,所有人都驚愕得險些要跌出眼珠子。

婚後,夫妻二人恩愛,羨煞旁人。可惜好景不常,愛妻因難產而死,生了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兒,羅岳抱著女嬰,哭嚎了幾天幾夜,大漢與小娃兒哭成一團。

愛妻死後,羅岳奮發圖強,一心拓展大風堂,鏢局聲譽鵲起,規模逐年擴大。

小小的羅夢,就這麼被羅岳,以及眾鏢師們捧在掌心,如珠如寶的疼愛著,任誰都舍不得傷她一根頭發絲兒。

只是,經營鏢局生意,難免得罪天下綠林匪徒,想搶的東西搶不著,反倒蝕損兵力,當然會記恨在心。

江湖。

不論是江,抑或是湖,總難風平浪靜。

就像組成它們的這兩個字,江和湖一樣,本就不應該是風平浪靜的地方。

動不了羅岳,匪徒們費盡心機,擄劫年幼的羅夢。好在,眾人及時趕到,才沒讓她受到傷害。

這種恐怖的經驗,羅岳可承受不起第二次。羅夢安全歸來的那個月,他就帶了個少年,回到羅家宅邸。

「夢兒,過來。」高壯的大漢,向來粗聲粗氣,只有在呼喚女兒時,才會壓低聲音,大臉上堆滿笑。

「是。」她離開圈椅,繡花小鞋踏向父親,以及陌生的少年。

備受寵愛的她,穿戴精致絕倫,衣裳是京城內最好的師傅所繡,不比皇家公主遜色,雙髻里的金鈴流蘇簪,隨著腳步發出清脆聲響。

羅岳蹲來,直視著愛女,輕聲哄著,江湖聞名的堂堂硬漢,在女兒面前連語氣都軟得像是棉花糖。

「來,這是沈飛鷹。往後,就讓他片刻不離,一直守在你身邊。」他伸出大手,握住女兒的手,輕而又輕的牽握。

她走到爹爹身邊,就不再上前,與少年維持幾步的距離,抬頭靜靜望著。

他很高,身材瘦削結實,看來年紀該是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但是他好看的五官,卻沒有半點情緒,比成人更內斂深沈。

最特殊的,是他的那雙眼。

她從沒有見過,哪個人有著,這麼深幽的黑眸。

「飛鷹,你可要好好替我保護夢兒。」羅岳叮囑著。這個寶貝女兒,可是他的心頭肉啊!

「屬下會盡力而為。」他語調平靜,拱手為禮。

羅岳擰起眉頭,可不滿意了。

「什麼屬下不屬下的,你爹是我的老朋友,跟我兄弟相稱,你該喊我一聲叔叔,怎麼反倒自稱屬下?」

少年沒有抬頭,堅持遵守禮數,淡漠的說道:「屬下不敢逾越。」

眼看勸說不成,羅岳只能翻翻白眼,無奈的嘀咕著。「唉,你這孩子,跟你爹一個脾氣,硬得像顆石頭似的。好了好了,去梳洗一下,等會兒該吃晚飯了。」

「是。」

畢恭畢敬的答復後,他轉身走出大廳。

那晚,為了歡迎沈飛鷹,菜色很是豐富。鏢師們輪流跟他打招呼,還又勸又逼的要他喝酒。沒想到最後,眾人醉得七葷人素,他卻安然無事。

才八歲的羅夢,如同粉雕玉琢的女圭女圭,坐在主位旁,粉女敕的唇噙著笑,望著大廳里的熱鬧暄騰,直到宴會散了,才向爹爹告退,在丫鬟的陪伴下,回到宅邸深處,布置雅致的閨房。

她淺笑著遣退丫鬟,堅持自行沐浴包衣。丫鬟只能拿出干淨衣裳,還有梳發的玳帽梳子,確定準備妥當,就關上房門離去。

腳步聲漸漸由近而遠,終于再也听不到了。

終于,又過了一日。

小小的雙手,慢慢地拔下金鈴簪子,才緊揪著桌巾。噙在嘴角的笑,因為笑得僵了,像是被凍住,她的水女敕粉唇彎彎,站在桌邊竭力想要克制住,卻還是忍不住顫抖。

她試著恢復鎮定,卻怎麼也做不到。

那些擄劫她的匪徒,雖然沒有傷害她的身體,卻讓她認識了,一種她之前從來未曾有過的情緒——恐懼!

惡意的笑聲。

不見天日的暗室。

一次又一次,緩慢的貼著她的臉,刮擦的利刃。

她至今忘不了……

驀地,門上傳來輕聲敲響,羅夢悚然一驚,卻不忘換了口氣,假裝平靜無事。

「是誰?」

門外的來人,讓她有些詫異。

「沈飛鷹。」

「有什麼事嗎?」

「我替小姐送晚膳來了。」他淡淡陳述,話里沒有情緒。

她心頭一跳,不由得警戒起來。

「我吃過了。」她說。

「你只吃了幾口,大多只是以筷子沾唇,不足以填飽肚子。」他說得一針見血,還站在門外不肯離去。「我可以將膳食擱在這里,等你覺得餓了,就多少吃上一些。」

不行!

她差點喊出聲來。

把膳食擱在門外,一旦有任何人經過,就會追問起來。

別無選擇之下,她只能讓步,吸氣說道︰「拿進來。」

房門被推開,沈飛鷹端著漆盤緩步踏入。雖然,他的年紀比鏢師們小,但武功修為卻不遜于任何人,腳步觸地無聲,動作優雅如野生的獸。

她眼睜睜看著,他把漆盤擺在桌上。盤內的每一道吃食,均是調味清淡,黃澄澄的小米粥還冒著熱氣,跟晚餐時的大魚大肉的菜色完全不同。

「你怎麼會發現的?」她不甘心的質問,想不出是哪里泄漏破綻。這些日子以來,她佯裝得很好,騙過了所有人,卻唯獨被初來乍到的他看穿。

「因為,我也曾經歷過類似的事。」他連頭也不抬,用最平淡的語氣回答,將菜肴一一擺妥,才又說道。「趁熱吃吧!」

他的答案讓她有些訝異,但是自認完美的佯裝,被人輕易識破,可讓聰慧的她咽不下這口氣,更別說是乖乖進食了。

「我不吃。」任性,向來是她的特權。

他也不逼迫,更不勸哄,只是點出最實際的一點。

「別浪費糧食。」

羅夢輕眨雙眸,瞬間換了主意,刻意走上前來,仰望著身旁的少年,烏溜溜的眼兒盈著淡淡水光,用稚女敕的嗓音,輕聲細語的要求。

「那麼,你幫我吃。」她年紀雖小,卻己經明白,該如何善用天賦。

憑著粉雕玉琢的容貌,以及令人堪憐的無助神情,讓她從來都能如願,連最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狠心拒絕她。

向來無人能擋的絕招,遇著了沈飛鷹,競也沒了效果。

「這個季節還熱著,你刻意穿得多,隱藏消瘦的事實,到現在還沒人發現。」他理智的分析著,說的都是如鐵一般的事實。「但是,再持續不肯進食,過不了多久,堂主肯定會察覺,到時候他只會自責更深。」

穿著過多衣衫的羅夢,听得啞口無言。

她會隱藏著心中盤桓不去的恐懼,就是不願意爹爹再自責。

她忘懷不了,在賊窩中發現她時,爹爹好用力的抱住她,罔顧旁人的眼光,當場嚎陶大哭,哭濕了她的衣裳與頭發,更哭得她好不忍心。

沒錯,她佯裝得很好。

但是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

沈飛鷹所說的每句話,都教她無法辯駁。她看著桌上菜肴,僵立了一會兒,再度抬頭時,再也無所掩飾,而是貨真價實的楚楚可憐。

「我吃不下……」她嘗試過,但是每一回,食物才入口,回憶就來勢洶洶,讓她惡心得想吐。有好幾次,她都匆匆告退,躲到無人的角落干嘔。

「來,先坐下。」他徐聲說著。

羅夢捏著小小的拳,難得的順從,僵硬的在桌邊坐下。

「那些人逼你吃了什麼?」他開門見山的問,猜出她怯于進食,肯定有原因。她生來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從沒受過苦,最有可能的,就是匪徒擄劫時,對她做了什麼。

記憶太過清晰,她甚至不需要回想,稚女敕的身子顫顫如風中的春柳。

「包子。」

他沒有接話,保持沈默,不去驚破她說出恐懼的勇氣。

「那時,我好餓好餓,他們拿來一盤包子,就放在我面前。」那是她有生以來,初次體驗到何謂饑餓。為了求生,她只能拿起包子就吃。「直到我吃完一個,他們才笑著告訴我,里面的餡是鼠肉。」

她驚駭的嘔了又嘔,不但吐出胃里的包子,還幾乎把膽汁都嘔出來,耳畔盡是匪徒們的笑聲。

「剩下的包子呢?」他淡靜詢問。

「我沒有再踫。」只是想起來,她就腸胃翻絞,像是吃下的老鼠復活,用利爪一次又一次,刮著五髒六腑。

沈飛鷹終于抬起頭來。

他看著她的眼神,果然跟別人都不同,深深的黑眸里,沒有疼寵與縱容,只有實事求是的堅持,比數十歲的老者更睿智。

「你應該再吃的。」他說道。

羅夢愕然而驚,難以置信,眼兒睜得圓圓的,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

「我吃過獸肉,很腥,溫熱的,帶著血。我一口又一口,把生肉吃進嘴里,用力的咀嚼,還喝著溫的血。」他若無其事的說著,語氣就像是在談論天氣般自然。

因為他的形容,她的喉間,似乎也能感受到,腥甜的溫熱液體。

「是誰逼你吃的?」她追問。

「我自願的。」他一字一句的回答。「我逃進山里,殺了一匹狼茹毛飲血。因為,活不下去,就是死路一條。」簡單的敘述里,藏著太多過往。

她靜靜的听著,突然覺得羞恥。跟他相比,她的遭遇與恐懼,全都變得微不足道,竟然至今還耿耿于懷。

再者,她明明就看見,他在晚宴時吃肉喝酒,來者不拒。

與生俱來的,並不僅是美得讓人訝異的美貌,隱藏在知書達禮的行徑下,其實更有著不服輸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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