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大鵬回家住了兩天,荊家村便熱鬧了兩天。
第三天臨走前,婆婆媽媽們拉著小田,依依不舍地話別。
「你不知道大鵬他有多擔心你,半夜還到你房門前走來走去。」
「不,荊大爺他不是擔心我。」小田一雙大眼滴溜溜,堅定地道︰「他是擔心縣城的公務,半夜醒了睡不著,這才走來走去想事情。」
「他平常就這樣?」
「是的。荊大爺永遠以公事為重。」
「別再叫他大爺了,喊聲大鵬哥哥不是很親切嗎?」
「小田不敢。荊大爺是小田的恩公,小田應當尊他一聲荊大爺。」
「叫恩公多見外,不如叫相公。」女眷們全笑了。
小田羞紅了臉,低頭絞手里的帕子。
荊大鵬始終冷冷地觀察她。她會演,忒會演,即便此刻他以捕頭身分宣布她是女賊,不是勞什子丫鬟的,他確信在場一百個人,有一百零一個不會相信。
騙吃騙喝了兩天,她吃得是容光煥發,春風滿面;他則是被逼婚到灰頭土臉。昨夜睡前,娘偕同嫂嫂姊姊姑姑抓他過去諄諄告誡,說是姑娘家名節重要,小田都跟了他,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得及早給人家一個名分才是。
若非他堅持「幫小田姑娘找到親人,了卻一樁心願後,再來談婚事」,恐怕他就要被逼著在祖先牌位前和女飛賊成親了。
他自有打算,帶「小田」回南坪後,若她真是賊,自是判罪下獄,將來有人問起,他只消說她的家人帶她回家了;但若是清白的……
喝!她總得回她自個兒的家吧,難不成他還真要打地鋪收留她?
「爹,娘,孩兒走了。」也該道別了。
「大鵬,」荊老爹微笑道︰「爹娘有你哥哥嫂嫂陪伴,別掛心家里,好好為南坪百姓做事。」
「是。」
「大鵬你要好生對待小田。」荊大娘不再像過去強顏歡笑送她的小八兒,而是歡喜期待地道︰「有小田在,我就安心了。」
「大娘!」小田抱住了荊大娘。「謝謝您的招待,也謝謝老大爺。」
「呵!」荊大娘讓她一摟,僵了一下,隨即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地道︰
「小田乖,我們大鵬拜托你了。」
「大娘囑咐,小田不敢忘記,小田一定會盡心服侍荊大爺。」
道別過後,兩人走上村道,荊大鵬從不回頭,直直往前走去,走過了大槐樹,經過了荊家村的界碑,直到爬上了小山頭,他才停下來。
越過這個小山頭,就再也看不到荊家村,他還是回了頭,遙望籠罩在晨光霧氣里的荊家村,那像是一幅美麗的小畫,深深地印進了他的腦海里。
他放下手中物事,跪了下來,鄭重地朝荊家村叩頭,拜了三拜。
大鵬捕頭的舉動太怪異,小田一路跟著他走,正想著要如何擺月兌他,卻只能訝異地看他五體投地,然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泥土,拿巾子抹掉額頭的塵沙。
「你在拜什麼呀?土地公?山神?」她不問不快。
「從現在起,只有我問你話,沒有你說話的余地。」
「好凶!」
他從包袱里取出準備好的繩子,瞪著她道︰「過來。」
「嚇?」她直了眼,亦是瞪著繩子道︰「我跟你同路,都是回南坪,跑不掉的啦。」
「別廢話。」他開始折繩子成圓圈準備套人。,
「喂,你綁了我,這些東西可要你拿。」她提起兩手的物事。「你不綁我,我還可以幫你拿東西。」
兩人離開荊家村,也帶回了家人滿滿的熱情和關心。她背上扎著大包袱,左手一個籃子,右手一只大火腿,腰間纏了她那個扁扁的小包袱,而他自己除了背後變大變重的包袱外,也提了兩壇腌菜。
他沒笨到要幫嫌犯提東西,拿繩子只是恐嚇她,要她安分,否則拴了一個人上路,他又沒穿公服,難免惹人側目,平添不必要的困擾。
「好,我不綁你。你要敢跑,罪加一等。」
「都說我冤枉了。」她噘了嘴。「枉我那麼崇拜大鵬捕頭,怎知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人。」
「走了。」他收起繩子,催她往前走。「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她賭氣似地回他。
「怎會沒名字?爹娘生你養你,沒給你名字?」
「好吧,」她聳聳肩。「那個娃兒、那女圭女圭也可以。」
「什麼那個女圭女圭、這個娃兒的?」
「不然你叫我姐姐好了。」她嘻嘻笑。
「叫你姐姐?」荊大鵬怒目圓瞪。「發你的春秋大夢!我堂堂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要敬你這只小賊一聲姐姐3」
「那就叫我小田嘍。」
「這是假名字。」
「假就假唄!」小田望向了四周的景物,蹦蹦跳跳地道︰「我高興叫啥就叫啥。你看,天上有雲,山上有雪,我就可以叫小雪、小雲,小花、小草、小石、小狽,小貓,叫小鵬也很好听耶。」
「不叫昭君了?」他不隨她起舞,繼續「審問」。
「喲,奴家路上乞討,怎好意思用本名,卻讓你說我是賊了。」
「姓什麼?」他再問。
「雲好白喔。」她仰頭看一眼,朝他笑道︰「姓白好了。」
問也是白問,真真假假,顛顛倒倒,她的話全部不可信。
荊大鵬不想再浪費唇舌訊問她,為今之計就是回南坪找來人證。
「唉。」她哀怨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抓我去衙門,不肯罷休了?」
荊大鵬只管走路。
「好啦,你是在生氣我說是你的丫鬟,然後拿了你家很多東西?」
「知道就好。」
「我跟你說喔,我大包袱里的東西是我自個兒向人要來的。這籃子里的面餅是大娘做給我吃的,所以這兩件是我的,其它的我會還你。」
他冷眼看她,所謂其它東西就只剩下她右手的大火腿。
「真不習慣穿裙裝走路,容易絆著腳。捕頭大人,我借前面那棵大樹擋一擋換衣服。」
「不行,別想花招逃走。」
「你盯著我,看我換衣服。」
「再吵我就綁你。」
「唔。」她乖乖地住了口。
他前晚趁她跟女眷嗑瓜子聊天時,查看過她的小包袱,里頭是一套普通的男人灰衫褲和小帽,看來就是她騙錢得手後,立刻改換男裝逃逸。
他當然不會讓她找機會逃走,況且穿了裙裝繡花鞋確是不方便逃跑。
兩人繼續趕路。他不再問話,她也不講話;他安步當車,不浪費體力;她卻越走越急,中午停下來休息吃餅時,她囫圇吞了就要起身趕路。
看她走到氣喘流汗,似乎體力不支,但她不吭一聲,就拿手背抹掉汗水,抓了路邊即將融化的雪塊抹臉提神,仍是拚命走,好像有很急的事。
她為了自保,冒充是他的丫鬟,因此耽擱了兩日才能離開。荊大鵬不禁要懷疑,難道真有生病的爹等著她回去?
餅了百花鎮,進入南坪縣境,人口和屋子也多了起來。這里是出了京城的第一個縣城,扼大運河的起點碼頭,為北方貨運集散中心,京城的重要門戶;有富商官員不耐京城狹隘擁擠的,便在南坪置產居住,是以南坪富庶繁榮的程度絕不輸京城;相對在治安的維護上,也跟京城有相同等級的嚴格要求。
到了黃昏時分,終于回到南坪縣城,還沒走近城門,就有一個小少年奔了過來,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歡喜,喊叫道︰「小田!小田!」
「阿溜,你怎麼在這里?」小田也欣喜地喊他。
「我等你。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回來。」
「我當然會回來了。」小田放下籃子,也不管荊大鵬還提著腌菜,便將手上的大火腿塞給他,再按住比她矮半個頭的阿溜肩頭,仔細地瞧著他的臉道︰「你好了?都好了?」
「這兩天天氣暖和些,我沒事了。」
「太好了,春天到了。」她抬頭看了藍天,笑意更加燦爛,提了籃子給他道︰「這里有烙餅和包子饅頭,你拿回去給他們吃,全是早上剛做出來的,還很新鮮,涼了就用灶火煨一下,味道會更香。我晚點再回去。」
「他是誰?」阿溜不放心地望向盯住他們的荊大鵬。「你要跟他去哪里?」
「我有些事情得跟捕頭大人說清楚,不然他不放我走。」她指了過去。「大
鵬捕頭耶,你不是最崇拜他,想要長大以後當捕頭,學他抓壞人?」
「他是大鵬捕頭?」阿溜眼底閃出光芒,但隨即哼了一聲道︰「誰敢欺負我家小田,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大鵬捕頭,我阿溜第一個找他算帳!」
「好啦,回去了。跟毛球說我沒事,等一下就回去了。」
「你要去衙門?」阿溜還是不放心。
「趕快回去,不然大鵬捕頭抓你去關嘍。」
「嗯。」阿溜先跟她應允,接著竟跑到荊大鵬前面,仰起頭,拍著自己的胸脯,毫不畏懼地道︰「荊捕頭,你有事找我阿溜,跟我家小田無關。」
荊大鵬冷眼旁觀,一個小毛孩他還不放在眼底。說小,倒也不小了,那模樣約莫十二、三歲,已經轉了聲,帶著粗嘎,搭上他那副「小田是我的」的神情,倒有些人小表大的傲氣。
女賊還真的叫小田哩!她急著回來,原來是為了阿溜毛球什麼的?
「你家小田有沒有事,那得看她願不願意說實話。」他公事公辦,跟小孩講話也不會客氣。
「捕頭大人,我幫你拎腌菜。」小田陪著笑臉,機伶地提起地上的兩壇腌菜,向阿溜挪了挪下巴。「阿溜,回去等我,都說沒事了。」
阿溜一雙黑眸注視荊大鵬片刻,這才提著籃子跑掉。
荊大鵬不在意,他不是沒被更凶狠的人瞪過;小毛孩走後,他要她走在前面,當做是在後頭押送。
呵,押送?他又惱了,誰看過捕頭抱著一只大火腿押送嫌犯!
總算回到了衙門,一進到班房所在的院子,就看到閻勇匆匆跑來。
「頭兒!」閻勇見了他,喜出望外。「謝天謝地,你回來了,我才從寇大人那邊過來,大人很重視這件案子,說一定要查個明白才行。」
「發生什麼事了?」
「咦!她?」閻勇好奇地看著那個東張西望的小泵娘。
「你拿著。」荊大鵬將手里的大火腿遞給小田,又向坐在廊下打盹被吵醒的小役道︰「旺子,你看好她,不準她亂跑。」
「是!」旺子精神一振,頭兒命令他看住漂亮的姑娘耶。
「昨天有人路過石井鎮,」閻勇邊走邊說案子︰「看到幾個大漢將一個血淋淋的老頭子扔到街上,還往死里打。那路人到了縣城後便跑來通知衙門,我今早叫老範到石井鎮去問,查到被打的是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子班主;老範想找戲班子,他們卻已經收拾走人,錢沒拿,還有兩場戲也不唱了。」
兩人進到屋內,里頭七、八個當班的捕快見頭兒回來,全都圍了過來,還來不及寒暄問候,接著繼續討論案情。
「老範你只問到這些?」荊大鵬放下大包袱,問道。
「如果我問出來被打的老頭子是欠人錢財或婬人妻女這種事,那就罷了。」
範元恭道︰「偏偏那邊的百姓好像被什麼人威脅著,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趕快走開,再也問不出半個字。」
「石井鎮不大,按理發生事情,百姓應該會知道原因。」荊大鵬思索著,想到了某個人物。「該不會是姓曹的牽扯其中?」
「要真是姓曹的,誰敢辦他?所以我就不跟寇大人說到這一層了。」
「可大人剛才又叫我過去追問案情。」閻勇擦了汗。「光天化日下差點打死人不是小事,我正不知怎麼辦,還好頭兒你回來了。」
「我猜,極可能是戲班主得罪姓曹的。」範元恭做出推論,哼道︰「那也是他不知好歹,不知姓曹的來頭,活該被打。」
「不管是誰犯案,一定得查清楚。」荊大鵬心里有定見,立刻指示道︰「高
升,你去追戲班子,他們有傷者應該走不快,務必問清楚原因。若有冤情,告訴他們,事情發生在南坪,南坪衙門自然會主持公道。另外,明天一早我親自去石井鎮查案。」
「頭兒,你去沒用啦。」範元恭搖頭道︰「別說老百姓見我是捕快,什麼都不肯說,就算假扮路人,現在風頭正緊,他們也有戒心,看到男人就懷疑是官差,不會隨便跟陌生人說實話。」
「那得找女子扮夫妻……」
「我家那口子生性害羞,遇到陌生人,話都講不出來。」閻勇趕快笑道。
「我妹妹更沒膽量。」另一捕快也忙道︰「上回她幫我去問,才說一句『听
說這兒有人被殺』,就有人吼她『你是探子喔』,她嚇到回家哭了一夜。」
荊大鵬明白,因為人力不足且刺探案情需要,難免要請兄弟家里的女眷幫忙;但畢竟她們是久居閨閣的婦女,不管是性情或體力上,皆無法承擔辦案所面對的風險和各種突發狀況。
兄弟們保護自家女眷,情有可原;那麼,他該找誰呢?誰有本事扮演查案的探子角色——扮演?他不自覺地望向了門外。
「頭兒,你家妹子……」閻勇早就听到外頭的說笑聲。
「她不是我家妹子,她是小……」一個賊字尚未出口,荊大鵬嚇了一跳,立即大步出門,什麼時候休息中的衙役全圍到小賊那里去了?
「頭兒的妹子來了?」屋里的捕快們十分驚喜,也跟著跑出來。
「荊大娘……啊,我是說我姑姑啦。」小田指著地上的兩壇腌菜,展露嬌美的笑靨,跟圍觀的衙役道︰「她知道大伙兒兄弟在衙門很辛苦,所以做些開胃的腌菜,要我八哥哥帶來給大家吃個痛快。」
「我最想念荊大娘的腌菜了,吃了都能多扒兩碗飯,長些力氣。」
「頭兒最好了,不管是他回家,還是有家人過來,都會給我們兄弟帶些好吃的。他們荊家村種出來的大白菜就是夠脆夠甜。」
「這是我們荊家村的福氣,可以種出好吃的大白菜,給各位正義、勇敢、除暴安良的南坪英雄加點小菜。」
小田笑容甜美,嗓音嬌脆,一句「南坪英雄」讓在場所有人眉開眼笑。
荊大鵬暗喊糟。明知道她花招百出,萬萬沒料到才一時半刻沒留心她,竟又讓她編出了這一大段故事,跟他稱兄道妹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