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什麼呀?她又累又痛又煩,這大小兩只見了面就斗嘴。拜托,要斗去外面斗,能不能給她安安靜靜睡個覺?
睡前喝的藥會讓她愛困,加上這一折騰,她連眼楮都睜不開了,索性就放攤了身子和意識。隱隱約約,感覺一雙大掌在翻動她的身子,應該是力氣大,只消一個動作就能擺好她的姿勢。呃,她不是說芙蓉她們笨手笨腳啦,但真的讓這雙大掌來搬動她,避免踫撞骨頭或牽動傷口,她確是舒服多了。
好像換上一件薄薄的干淨上衣,她感覺更是輕快舒適,因著連日來嚴重的睡眠不足,她很快就沉沉地睡著了。
再睜開眼,屋內大放光明,她困惑地望向屋頂,不知身居何處,又有點眼熟;待她轉過頭,瞬間明白了。
荊大鵬坐在床邊,這里是他的屋子,她曾來睡過一晚。
「醒了?」荊大鵬即使欣喜,還是板著一張臉孔。
不然她睜開眼楮是死不瞑目嗎。荊小田雖然沒說出口,卻驚覺自己腦袋不再混沌疲憊,而是恢復了精神,又能思考講話了。
「我很高興你是在我看顧你的時候醒來。」荊大鵬的口氣簡直就是夫子教課。「我早上去衙門忙了半天,中午放飯剛回來,你就醒了。醒得正是時候,這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不能笑,笑了傷口會痛。
「我也將毛球和七郎接回來了,下午換他們看著你。今晚我得值夜,夜里就由阿溜看你,萬一有事的話,我會趕回來。」
「我不會有事。」她開了口,聲音沙粗。
「應該是不會有事了。」他去倒了水。「來,喝個水。」
他慢慢地扶她坐起,小心翼翼地墊好她身後的枕頭,這時她才發現,床上排列著幾個散出清爽氣味的綠豆枕和茶葉枕,讓她側身躺臥時可以靠著,不至于將身子撐得太累;而身下的竹席清涼平整,難怪昨夜那麼好睡。
她想拿杯子,他已將杯子湊到她唇邊喂她喝,她也只好喝了。
「毛球、七郎呢?」
「他們讓小姐帶去財神廟,將所有細軟拿回來這里。」
「拿回來這里?」
「等他們回來,我還得叫他們擦床、擦桌子、擺新買的席子被子。」
她終于意識到,一夜之間,他們讓莉大鵬搬家了。
「我幫你擦臉。」他絞干一條濕巾子。
「我自己來。」她不想再麻煩他了。
「頭兒,」阿溜掀開房間簾子,臭著一張臉道︰「飯菜我打回來了,你也該回去了。小田,你好些了嗎?」換作喊小田,他臉上溢滿了關切之情。
「嗯,好多了。阿溜你打什麼飯菜?」
「頭兒給陳大娘錢,請她幫我們料理三餐,我就是去她那兒拿飯菜。」
「這……」她左手正拿著巾子輕拭臉頰,頓時停住。
道謝?拒絕?他們通常吃得簡單,一塊餅,一碗面,就能裹月復,偶爾幾天才有一頓象樣的飯菜。她是沒關系,可孩子們就不好長大了,她也常為此自責不已。
事實上,自從開始跟荊大鵬吃火鍋後,孩子們確實是長胖多了。
她還在想著該如何回應,荊大鵬忽然坐到床側,以手指輕撫她因擦臉而滑落袖子的左手手臂。
「還痛嗎?」他的指月復滑過那點點密布已成深色小疤痕的指甲掐痕。
「小傷而已,早就不痛了。」她縮回手。
靶覺阿溜一雙利眼像飛刀射了過來,荊大鵬直接吩咐道︰「阿溜你先出去,將小田的飯菜分好,再送進來。」
「哼。」阿溜只好出去。
「我得回去了,衙門事多,我只能停留一會兒……」
「你去忙,別管我,我還能自己吃飯。」
「你捏我一下。」
「干嘛?不是要走了嗎?」
「天氣熱,有點昏,這邊捏一下,讓我清醒。」他指著自己的右臉頰。
她瞧著他,剛毅的臉部線條不再緊繃僵硬,一雙黑眼炯炯有神,嘴角可疑地往上勾起一些些,一點也不像是被熱昏了。
莫名其妙,捏就捏。她伸出左手,往他臉皮用力一擰,還轉了一個圈兒,停了一會兒,左右拉一拉,這才放手。
「好痛好痛!」他拿大掌撫住臉頰,眼角泛出一顆淚珠,好委屈地道︰「怎麼連胡子也一起拔了?」
「誰教你滿臉都是毛。要捏就一起捏了。」
不能笑,千萬不能笑,可看到他的黑臉被她捏出一塊紅記,又擺出一張可憐相,她好想狂笑啊。
她抿著揚起的唇,帶著笑意瞅著他,殊不知她這嬌美歡喜的神情,更推動著他去做本來就想做的事。
他傾身向前,扶住她的腰,吻住那朵微笑的花瓣,輕柔地吻了又吻,淺嘗著她的芳甜,再拿被捏疼的臉頰貼上了她的唇,好似讓她親吻著他。
「你……」她好不容易才涼快的身子,轟地熱了。
「我很清醒,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揉揉她的頭頂,心滿意足地走出房間。
阿溜早已分好飯菜,坐在桌前以最大的白眼重重地瞪他。
他不在乎。總有一天,阿溜會看到習慣,瞪到不想再瞪。
安頓好他們後,接下來就該為她做點事了。
下午時分,荊大鵬來到城北的鐘記肉行,在門前多晃了一下。
「哎喲,荊捕頭,過來這里巡城了?」老板鐘九財忙跟他招呼。
「是啊,順道找你。有位在廣東的千戶林大人寫一封信給寇大人,這事本來是不能跟你說的……」荊大鵬故意皺起濃眉。「不過我還是得先將兩件案子查對一下,好能厘清案情。」
「什麼廣東千戶?我從來沒去過廣東啊。」鐘九財驚恐地道。
「他有一個外甥女,姓楊,去年路過南坪,被你欺負了,有這回事嗎?」
「楊?莫不是叫楊玉環?!就是我告的那個搶錢女賊?她真叫楊玉環?她還真的找到她舅舅了?怎麼可能?!」
「她舅舅本來在蘇州,近年調職頻繁,又恰巧楊家也搬過幾次家,一不小心竟斷了聯絡。林大人信里寫道,楊姑娘一路尋到蘇州,又听人家指示,歷經千辛萬苦,萬里迢迢,終于尋到廣州找到了舅舅。」
「是,一個姑娘家,是很辛苦……」鐘九財冒了汗。
「林大人十分愧疚沒照顧到甥女,听了她路上的遭遇,一時激憤難平,就寫信來控訴我南坪治安敗壞。大人說這案情好像很熟,問了我,我一看,咦!這不就是你還擱著沒破的案子嗎!」
「都一年多了。」鐘九財抱怨道︰「荊捕頭,您瞧不起我這個小案子,都沒有找到女賊。」
「你還道我有本事去廣東找女賊嗎?」荊大鵬神情不悅。
「是、是。」
「你說楊姑娘打你、搶走你的錢;可林大人說,楊姑娘乃一弱質女子,你意圖非禮她,她為了保護自己,所以拿你施舍的銀子砸你。」
「冤枉啊!她確實搶我的錢。」
「是嗎?你的狀子讓師爺找出來了,寇大人越看越可疑,可能會找你問話,屆時我會來傳你去公堂。」
「要上公堂?」
「是的。如果你是誣告,累得我們捕快弟兄窮忙,又讓大人以為我們抓賊不力,哼哼。」
「我可以撤回案子嗎?」
「你去衙門問書吏,看該怎麼撤。」
「上次我在城里撞見楊玉環的雙生兄弟……」鐘九財還在掙扎。
「她沒有雙生兄弟,這世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
「是是,小的眼拙,我沒想到她名字竟是真的,身世也是真的。」
「玉環是個通俗名字,難道你叫九財,就沒有叫七財、八財的?」
「荊捕頭教訓得是。我還真遇過三個八財,一個六財。」
「都是好名字。鐘老板,祝你發財,我走了。」
離開鐘記肉行,荊大鵬嘴角抽動了好幾下。看來他幫大人剔掉一個積案了。
夜里,阿溜躺在大床上,伸直了腳;毛球和七郎各自盤腿坐在他腳底處,抱住他的腳掌,拿著一根鈍圓小木棒戳他的腳心。
「嗚嗚,啊嗚,好痛!痛痛痛……」阿溜慘叫。
「阿溜,你不要叫啦。」毛球賣力地將小木棒頂住他的腳心。「你舌根的紫黑點還在,要听大夫爺爺的話。」
「大夫爺爺說,每刺一下涌泉穴要數到五,連續剌一百下才能停喔。」七郎也很認真地幫阿溜點穴。
「嗚嗚嗚。」阿溜只能忍住。
他每天慘遭酷刑,喝苦藥、剌金針、灼艾草,現在還要攻他的涌泉穴,但他絕不能退縮,為的就是求得身體強健,做個真正有體魄、有膽識的男子漢,好能跟那個自大的荊頭兒比拚。
「呃,請問……」半掩的門外,一個年輕人探頭探腦的,困惑地道︰「荊大鵬不是住這里嗎?怎麼你們……」
「你誰呀?」毛球和七郎齊問。
「我是荊壁。我找我八叔叔……」
「阿壁!」荊大鵬從里間出來,喜道︰「怎這會兒才到?」
「呼,我還以為走錯屋子了。」荊壁先將手里、背上的包袱盒子放下來,大大喘口氣。「我剛進南坪縣境就被堵住,說是魏王爺要去東邑海邊觀濤,官道都不給走,直到魏王爺車隊過去了才放行,耽誤了半天。」
好大的官威。荊大鵬在心底冷笑。他管不到皇族,但若魏王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封路,他定是上前為百姓請命,不可能讓他們任意妄為。
「你到了就好。」他不欲說這些事,招呼荊壁道︰「辛苦了,我去幫你燒個熱水洗洗塵。」
「你不是沒灶,連冬天都洗冷水?」
「最近在後邊砌了個灶,可以燒水作菜,方便多了。」
「這些孩子?」
「對了,忘了介紹,他們是小田的弟弟妹妹。七郎,毛球,那個最大的、眼楮像在瞪人、看起來很孤僻的叫阿溜。」
「所以——」荊壁眼楮發亮。「八叔叔,你找到小田的家人了,那你們就可以……」
「阿壁,沒有的事,別胡說。」荊小田扶著牆壁,聞聲而出。
「你怎麼不躺著呢?」荊大鵬帶著責備的語氣。
「小田你怎麼了?我才奇怪沒見著你,氣色不太好呢。」
「她生病了。」荊大鵬代答。
「哎呀,保重啊。」荊壁忙掀起盒蓋。「這里有我女乃女乃和我娘做的你最愛吃的豆沙包,包你吃了就好。」
「謝謝。好想念荊大娘、荊大嫂的包子喔。」荊小田露出歡喜的笑容。「多謝阿壁你帶過來,我先分給孩子們吃。」
「來來,大家吃,不要客氣。」荊壁也招呼孩子們。
他約半年就會來一次南坪城,這回更是肩負刺探八叔叔和小田姑娘進展情況的任務;他很高興小田仍跟八叔叔在一起,只是她似乎不像以前活潑多話,神色也變得安靜,是因為生病的關系嗎?
蚌性土直的他很快就忘記這個問題,梳洗過後,就在大床上跟孩子們打成一片,連「最孤僻」的阿溜也拿了小木棒來戳他走了一天的酸痛腳掌,疼得他哇哇大叫。
這屋子原是里外兩間,一間當廳,一間當房,現在外間擺上兩張大床,房里頭本是一張大床,又再擠進一張小床,以致于整個屋子變得有點擁擠。
荊大鵬望著終于熄了燈的外間,心中盤算著,是該找一間大屋子,好能將大家統統塞進去。
「我來幫你換藥。」他回頭道。
「他們……」荊小田遲疑著。
每到了夜深人靜,就是他幫她換藥的時刻。他又探了下外間,放下隔在兩間房的簾子。
「都睡了。你听那打呼聲,阿壁累了。」
她低下頭,側坐在床邊,解下衣服,自己拆了裹傷的布條。
他坐到她後面,為她拭去傷口的殘留藥膏,擦淨周圍的肌膚。
「傷口已經愈合,明天給諸葛看過,大概過兩天就能拆線。」
「那今天不用再敷藥了吧?」
「這藥膏生肌長肉,諸葛給了,就是要用。」他細心地為她抹藥。
抹了藥,就得再覆上一塊細紗布,再以布條纏好固定。
他纏布條時很小心,不會踫到她的身子,但是一雙大手在胸前繞來繞去,總是很不自在;她會閉上眼楮,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了,深恐自己一個晃動,倒給他機會「非禮」她。
換藥時,他就像是最正經的大夫,沒有多余的話;換完幫她穿好衣服後就去睡,反而是她得花些時間才能平復急遽的心跳。
他以行動道歉,她明白。
那夜的誤解,好像很遠、很遠了,然後就此消失了嗎……
「你是換好了沒?快出去。」阿溜涼涼的聲音傳來。
「今晚不是我顧小田嗎?」荊大鵬回瞪回去。
「昨天是你,今天換我了。咱倆輪流陪小田,你別想多佔一天。」
「我不用你們看顧……」荊小田插話。
「不行。」這時兩人就會意見一致,異口同聲。
荊大鵬很不情願地出去,躺在荊壁的旁邊。阿壁是不臭,還洗得香香的,很他有如從天堂掉入地獄,不禁哀怨不已,無奈地閉上眼楮。
另一張床上,毛球和七郎枕頭相連,睡得正憨甜呢。
而在里間,阿溜先躺到小床上。「小田,你幫我蓋被子。」
「好。」荊小田微笑坐到床邊,幫他拉上薄被。
他看著她,一副想看夠了再睡的模樣,卻是眼皮一闔,立入夢鄉。
其實阿溜很困了,但他就是要撐到今晚「陪睡」,絕不讓荊大鵬藉拖延換藥的時間奪走他應有的「權利」。
她輕撫阿溜的頭發。這孩子呀,從小就又倔又傲,老愛用這種方式跟她撒嬌,看似硬脾氣,實則情感充沛,將來是否能有姑娘懂他呢。
硬脾氣?這大小兩只真的很像,每天斗嘴、斗氣之余,仍不忘悉心照顧著她和毛球七郎,大家越來越像一家人了。
日子是否就能這樣平平順順地過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