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之後,跟江南的生意往來更頻繁了,一兩個月總有一回踫面。言至衡對待夏有雨,不,該說對待朱府的每一個人態度都一樣,並沒有對她特別好,也沒有特別壞,就是一視同仁。
從初重逢的緊張恐慌,然後是帶著歉疚的五味雜陳,現在則是慢慢習慣,可以平靜應對——一路以來並不輕松,夏有雨幾乎夜夜不成眠,多了很多時間核對賬冊,工作可說是無懈可擊。
不過這樣也沒人欣賞或感謝。
言至衡什麼都沒表現出來,像是根本沒注意似的。而更別指望馮瀟嘴里會吐出什麼好話,他近來越發刻薄,鬧得夏有雨即使什麼都忍了也不回嘴,還是精疲力盡。
天氣漸漸回暖,她喜歡在賬房挑燈夜戰時開著窗,貼心的朱府丫頭會幫她點上一爐清香,據說是宮里恩賜的好東西。朱府至今還沒有少爺或千金,這些好東西都讓她享受了,真是奢侈。
她總想起以前言至衡使的小手段。總騙她宮里來的東西多麼名不副實,其實不過是要拐她吃點心而已。想到這兒,她還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他對她真的是百般千般的疼愛。在言府的日子,也因為有他相伴,此刻回想起來才這麼溫暖。至于後來的紛亂走調,也只能歸咎于命運——
「賬冊這麼好看?」他的嗓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把夏有雨狠狠嚇了一跳,手一抖,筆掉到賬冊上,墨跡染黑了一大片。
「啊!」她晚上辛辛苦苦抄的,全都泡湯了。夏有雨懊惱地用袖子試圖印吧墨水,卻讓污漬越來越大塊,真是糟透了。
「嚇著你了?」言至衡淡淡說,「馮先生不在?有點疑問要請教。」
「不、不要緊。有什麼問題嗎?」她連忙振作精神,起身問。
兩人就著賬冊談了一會兒,言至衡一直看著她袖子的污痕,最後說︰「毀了夏先生一件衣服,抱歉。」
「真的沒事兒,洗一洗就成了。」她低著頭說,一直想把手縮進袖子里。他凝視著自己的手的眼神令她莫名地心慌。
深藍袖子襯得她的小手雪白。雖是在賬房穿的陳舊衣衫,雖然還被墨漬弄髒了,但她很珍惜地捏著袖尾,準備去後頭用水洗掉——
「這,是以前你爹的外袍吧?」這些日子以來一向公事公辦,不曾多說一個字的言至衡,突然這麼說。
夏有雨有點訝異地回頭。沒想到他認出來了。
從言府離開時,她只帶了她娘留的一對銅錢,她爹的骨灰與牌位,以及幾件她爹的舊外袍。後來她在朱家,在賬房時總是披著改小的深藍色外袍,已經成了習慣。
「看來我沒記錯。」言至衡笑笑,還是盯著她的袖口看,緩緩說,「沒想到夏先生對衣服就這麼長情,挺令人意外的。」
她好像被兜心打了一拳,酸疼迅速竄上來,讓她鼻梁一麻,眼淚差點就這樣迸出來,只能深深呼吸忍住。
怎麼可能听不懂,怎麼可能听不出他話里的刺。
但夏有雨沒有回嘴。被怎麼怨恨都是她應得的。當下只是低頭,「我、我先去洗一下這袖子。」
落荒而逃。
後頭自有下人準備著讓她洗手用的水盆。月兌下外衫浸濕,春夜的寒意還是讓她雙手顫抖。淺淺墨色在水里漫開,落在水面的淚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呼吸,屏著氣息等洶涌的思緒平復,卻忍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
因為這樣,所以听見一聲如風一樣輕的嘆息。
是听錯了吧,還是,根本只是風聲?
手浸在冷水里,都紅了。有一雙大手從後面伸過來,把衣衫接過擰吧,放在一旁,然後,握住她的小手,拉出水面。
「別泡冷水了,當心寫字手會抖。」他輕描淡寫說,「來把剛剛那些錯誤都重新抄過吧。還是,你要我自己改,或是找馮先生來改?」
「不不,不敢煩勞二少爺和馮先生,我來就是了。」夏有雨驚恐之際,月兌口說。
言至衡又在看她,還是那個冷冷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這麼怕馮瀟?」他低聲說,「以前,你可一點都不怕我。」
重逢以來不曾多說一個字,此刻听他提起以前,夏有雨詫異極了,連忙急急否認,「不,沒這回事,我——」
「也怕我嗎?不大像啊。真怕的話,怎麼敢把人的心意踐踏在腳下?」
一個字一個字都像帶著刀,割在她心口。
她只能住口,低頭盯著他長衫下擺,一動也不動。
「這會兒又裝什麼可憐呢?你不是挺能說的,怎麼不回嘴了?這跟我記得的不大一致。還是,你也跟你姐姐一樣,人前人後會變樣子?」
就讓他說吧,這是她欠他的。所以夏有雨只是咬著唇,默默听著,連眼淚都不敢掉。
「真的不回答?為什麼——」
還好,馮瀟踫巧這時候走進來了,听見言至衡的最後一句話,出言相救,「言少爺別為難她,她就是這個笨樣子,有什麼問題我來處理就是了。是怎麼了呢?」
言至衡似乎要說什麼,開了口又沒說。「沒事了,剛剛夏先生已經改好,就是,下午說的那些賬目要更動。」
「啊,是嗎?我本來打算先重新對一次貨商的名單和造冊——」
「我那兒有本子,挺重的,讓小廝去搬過來好了。」
「那個不急,言少爺更動的地方在哪兒?」
眼看他們又談了起來,夏有雨安靜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她打算就這樣靜靜地退出去。
「啊,不如你去對名冊吧。」馮瀟隨口說,把手上拿的卷宗塞給她,一面上下瞄了她一眼,「怎麼外衣也沒披,不冷嗎?」
她搖搖頭,接過紙卷就走,還听見馮瀟在後面嘀咕,「最近老是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都想扣她月俸了……」
來到客房的外廳,果然看到言至衡帶來的冊子,一本本排在窗前特別新設的書桌上。
夏有雨走過去,素手輕輕拂過。
封皮上的字是言至衡親手寫的,就算化成灰她也認得。在言府的那幾年,言至衡就愛涂涂改改她抄的東西,有時是故意惹她,但大部分時候都是細心地幫她重新檢查過一次。
當時年紀小,沒能完全領悟,後來回想起來,才真切感受到,那個看似什麼都不在乎,都戲瞻以對的二少爺,其實有多疼她。
都是以前的事了。她在心里默默說。
案上自然有簇新的筆墨硯台,她自己動手磨了墨,卻找不到吸干墨跡用的細絹紙。在小廳里找了一會兒沒找著,又去翻旁邊本來迭得好好的幾本書。掉下來一張泛黃的紙,原本夾在書里的。她一看,又怔住了。
上頭是一些涂涂抹抹的筆跡,就是小時候背的口訣,夏有雨用自己記得的記號抄寫下來背誦用的。這張紙絕對超過十年了,已經又黃又脆,好像一用力就會破碎。
但卻被小心翼翼地夾在這些書里,保存至今。
而這書,是言至衡帶來的。
她握著那張陳舊脆弱的紙,愣愣地坐下。不知道坐了多久,猛然想起她剛磨的墨大概都要干了,才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