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箭場上,一群小孩吵翻了天。
「殿下,你右手手腕不要彎,對,伸直,眼楮看前面。」田三兒專心教導身邊的太子射箭。
朱標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沒讓弟弟們吵到了他,而是調整了一下姿勢,認真專注地瞄準前方的鏢靶。
「放!」田三兒喝令一聲。
啪!長箭射出,像是一只飛起來的雞毛,有氣無力地飄過射箭場,掉在鏢靶前方兩尺。
「力氣不足,殿下,你回頭還得練練臂力才行。」田三兒很不客氣地指正,「我不可能因為你是太子,就刻意把靶子挪近十尺,在戰場上,敵人是不可能跑到你前面乖乖讓你射中的。」
「師父教訓得是。」望著前面空空如也的箭靶,朱標神色有些氣餒,但仍然很有禮貌地應答。
啪!挾帶強勁風聲的飛箭射出,快速穿過空曠的場地,命中靶心。
朱標吃驚地望向身邊,他的四弟抬起下巴,神情驕傲地看著他。
老二、老三本來在玩耍,正合力拉開弓弦,彈那可憐的隨侍太監彈得不亦樂乎,一見那支正中紅心的箭柄,全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哇!四弟這麼大力氣?!」
「四弟天生力氣大,射得倒比我好。」朱標由衷地稱贊弟弟。
「嘿!」九歲的朱棣趾高氣昂,左手高高舉著弓,好似耀武揚威地炫耀他的好功夫。
「朱棣,你射錯箭靶了。」田三兒不改本性,仍是直呼其名,反正這娃兒也沒封號,要他喊一聲四爺或是四公子,不如教他先去吞石頭。
「什麼?!」朱棣不服氣地把頭仰得更高,試圖要跟高大的田三兒平視,「我就是要打我大哥的箭靶,你管我!」
「皇上叫我當你們的射箭師父,就是要我管你。」田三兒指著他插了十幾支箭的箭靶,「你射不中自己的紅心,跑來射別人的,就像你不射敵方主將,只管射旁邊的樹木、房子,這有用嗎?」
「那個靶子動也不動,無聊透了,不如射射其它東西。」
「靜的都射不中了,你還要射動的?」
「我這不就射中我大哥的靶心了嗎?這樣吧,誰去前面跑動跑動,我試試能不能射到。」朱棣拉開他的弓,朝四面八方轉了一圈,雖然沒有搭上箭,卻嚇得太監和侍衛們四處竄逃。
田三兒懶得理會這個頑童,只是低下頭,淡淡地道︰「壯壯,瞧著那棵樹了嗎?樹干上有一只蟬,將它射了。」
「是!三兒哥。」
小壯壯一直站在田三兒的身後,背著他的小杯,像個忠心耿耿的執勤小侍衛,手里則是握緊比他還高的田三兒的大弓,縱使日頭曬得他滿頭大汗,他還是站立不動,全程認真地看著田三兒教太子們射箭。
「哪里有蟬?」朱棣一會兒睜大眼楮,一會兒又瞇眼。
老二和老三也努力往左前方百尺外的大樹找蟬,站得比較近的老五、老六在樹下蹦蹦跳跳,笑嘻嘻地指向好高的大樹上的一個小黑印。
朱棣哼了一聲,「開什麼玩笑,都看不見了,還射得到?」
壯壯沒有理會其他孩子們的笑鬧聲,他抓起他的專屬小杯和小箭,擺好架勢,高高舉起,瞄向目標。
朱棣還是嗤之以鼻,「憑這還在吃女乃的小女圭女圭,哪有力氣……」
啪!杯弦彈開,聲音不大,那只小箭卻勢如破竹般地劃過射箭場的上空,彷佛就要沒入雲端,可一個圓弧轉下,箭鏃嘶嘶有聲,就像是尋著了自己的方向,直直插進了樹干上的小黑印。
全場鴉雀無聲,連剛才唧唧叫個不停的蟬兒也沒聲音了。
「好大的力氣!」朱標讀賞地喊了一聲。
「他只是力氣大,也不知道有沒有命中。」朱棣仍是不屑的口氣。
「中了!中了!」老六在大樹下猛跳,想要跳上去拿小箭。
兩個侍衛迭羅漢攀上樹干,上面的那個用力拔了拔,猛然一抽,拔下了小箭,卻晃得下面那個猛打擺,兩人差點一起摔成人肉大餅。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你們看!」老六興奮地搖著小箭,跑了過來。「哈,上面真有一只蟬呢!好厲害!小朋友,你幾歲了?」
「六歲。」壯壯大聲回答。
「壯壯,做得好。」田三兒露出欣慰的笑容,揉揉壯壯的頭發,又轉向目瞪口呆的朱棣,面色轉為嚴肅,「朱棣,你力氣足,只要專心,不管瞄準動的、靜的,活的、死的,大的、小的,應該都不是難事;可你心浮氣躁,亂射一通,還想拿人當鏢靶玩游戲,這簡直是胡鬧,白白浪費你的好根柢!我叫壯壯射箭給你看,只是教你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竟然教訓起他了?朱棣把頭仰得更高,卻是怎樣也不可能比田三兒更高,而且又被那高大的身影壓得有些心虛,他干脆轉了身,去壓更小的。
「你叫壯壯?」朱棣還是翹著下巴,擺了皇子的派頭。「你哪兒來的?怎麼進宮的?」
「我家在山里村,我跟三兒哥來的!」壯壯才不怕這個凶凶的小扮哥,他大眼圓睜,挺直小胸膛,中氣十足地回答。
「三兒哥?」朱棣轉頭問道︰「他是你弟弟?」
「嗯。」田三兒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也許,壯壯是小芋的孩子,若是如此,他應該算是壯壯的叔叔吧……
他心頭一緊,難道小芋只是因為這樣而不見他嗎?那小芋也未免太小看他對她的心了吧。
他之所以將壯壯帶在身邊,一方面是真心疼他,想帶他增廣見聞,也趁空教他騎馬、射箭;另一方面就是想向壯壯探詢婆婆和小芋的事。
「喔!」朱棣扯出一個孩童不應有的詭奇笑容,恍然大悟道︰「對了,原來你就是田三兒他家那個女圭女圭兵,听說你娘是個丑得不能再丑的丑婆婆,只好成天蒙著臉,不敢見人。」
「我娘不是丑婆婆,她是婆婆。」
「丑就丑了,還有什麼好辯的?」朱棣沒見過丑婆婆,也不知是怎樣的丑法,但他有機會壓倒小女圭女圭,說什麼也要說個痛快,于是又劈哩啪啦說道︰「妳娘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壞事,長得那麼丑,丑到你爹嚇得逃出門去,不要你娘,也不要你了。」
「你胡說!」壯壯握緊小拳頭,稚女敕的嗓音大叫道︰「我爹沒有不要我,他出門還沒回家!」
「四弟,你別欺負壯壯了。」溫文的朱標趕忙勸道。
「我哪欺負他了?我只是實話實說,大丑八怪生小丑八怪,又丑又怪,會射箭有什麼用?還不是沒爹要的孤兒!丑娘兒,沒心肝,壞肚腸……」
「不準說我娘壞話!」壯壯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你敢打我?!」
兩個小孩頓時扭打起來,朱棣足足大壯壯三歲,在力氣和身形都佔了優勢的情況下,立刻將壯壯壓在地上,高高掄起拳頭準備揍下去。
咦,手怎麼動不了了?他扭了扭,氣惱地回頭一瞧--
田三兒寒著臉,緊緊抓住他的右手腕,不讓他打。
朱棣吃驚地瞪住田三兒,但他仗著皇子的身分,倒也不怕,又嚷道︰「難道不是嗎?他爹不要丑老婆、不要丑小孩,活該他娘丑,只適合撿破爛、吃剩飯、睡人家屋檐下……啊!」他右臂倏地吃疼,原來是被田三兒用力扳住,他不禁痛得掉出一顆淚珠,哇哇叫道︰「你大人怎麼可以欺負小孩啊?」
「現在你又是小孩了?小孩會說這麼惡毒的話嗎?皇上要你念書你都念到爪哇國去了?」
「嗚嗚,好痛,放手啦!」
「師父,四弟他只是一時嘴快罷了。」朱標為弟弟求情。
「請太子殿下好好管教弟弟。」田三兒松了手,不再看朱棣。
他不會去打一個不受教的小孩,不是因為他是皇子,而是再打也是一顆頑石,徒然痛了他的手。但令他感到莫名氣憤的是,難道沒爹的孩子就是羞恥?就得任人欺負嗎?
「三兒哥……」壯壯撿起放在地上的大弓,仍像一個忠心耿耿的小侍衛握牢著,可小手卻是微微顫抖,小嘴也扁扁的,帶著哭音問道︰「什麼是丑?娘是跟你們長得不一樣,可爹沒有不要他,也沒有不要壯壯啊!」
田三兒蹲下來,直視那兩顆含著水光的大黑眼,沉聲道︰「別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既然你知道你娘不丑,你爹也沒有不要你們,有什麼好哭的?以後有人欺負你,你一樣可以大聲說--壯壯是有爹的孩子。」
「好!」壯壯努力地眨眨睫毛,勇敢地吞下眼淚。
「收拾一下你的弓箭,我們回家了。」
這邊朱棣苦著臉,猛揉他的臂膀,瞧田三兒護著壯壯的模樣,心中更是火冒三丈。
只是鄉下丑婆婆生的沒爹的小表,憑什麼身分跑來皇宮射箭啊?還害他被田三兒扭痛了手臂,是誰以為仗了戰功,就能大剌剌地欺負皇子?
可惡!好可惡!除了父皇,就算太子大哥也管不著他,如今竟然讓田三兒折了他的手臂,嗚,會不會這麼一折,就害得他以後長不大了?
他愈想愈氣,顧不得手痛,就從隨行侍衛手中搶過弓箭,快速搭箭瞄準,打算給那個大眼楮的小丑八怪一個警告。
啪!箭頭劃破空氣,發出嗤嗤的尖銳聲響,正在跟朱標交待練習臂力功課的田三兒立刻警覺地轉頭查看。
來不及了!他心頭大駭,只見那箭頭閃著森白的光芒,直直往蹲在地上收箭的壯壯飛去。
他沒有多想,立即飛身撲上壯壯,擋住那支凌厲不長眼的箭。
噗!這正是命中獵物的結實聲音,但射中的卻是田三兒的左肩頭。
「啊!」射箭場驚叫聲四起,亂成一團。
「射……射……射歪了……」朱棣氣焰頓消,嚇得丟下弓,臉色發白地退了好幾步,「我……我只是要射他的腳邊,嚇嚇嚇嚇……嚇他……」
田三兒右手抱著壯壯,左手撐著地面想要爬起來,也許正好牽動傷口痛處,他跌晃了一下,臉色不比朱棣更白。
「壯壯,沒事吧?」他強露出笑容。
「三兒哥!」壯壯一見到那支插進他左肩的箭頭,哪還管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豆大的淚珠馬上迸了出來,「嗚,你一定好痛,你不要死啊!」
「死不了的。」沒見到小芋,他絕不會死的!
他讓壯壯自己站穩後,這才彎過右手,用力一拉,拔出了箭頭,傷口頓時血流如注,紅稠稠的煞是嚇人。
「誰……幫我包扎一下……」話未說完,身邊已經跑來好幾個侍衛,手忙腳亂地撕衣服裹傷口。
「朱棣,你回去練箭靶,下回……」忙亂中,田三兒直視肇事者,一雙眼眸也依然精銳有光。「下回射不中紅心,我還要罰你!」
那雄壯威武的氣勢嚇得朱棣魂不附體,怎麼有人都快死了,說話還這麼大聲、眼神還這麼凌厲啊!嚇他是小孩嗎?嗚!
他連最簡單的「是」也答不出來,只能咚地一聲,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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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令人擔心的夜晚,小芋揪著心肝,等在三兒的房門外。
她的淚水早已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她日也求、夜也求,只求老天爺讓三兒平安無事,再也無災無難。
「丁爺,大爺他……」一見丁初一出了門,她趕緊問道。
「婆婆,妳放心,三兒哥已經睡了。」
「可怎麼第三天才發燒?傷口不是收了嗎?你今天晚上不用看著他嗎?還是叫誰過來照顧他?」她著急地問個不停。
咦,婆婆真的很擔心三兒哥喔!丁初一很難想象她竟會騙人。
「趙大哥說發燒是正常的,他已經下了藥,只要三兒哥晚上出汗,趕明兒就好了。三兒哥也不要我陪他,他說我會打鼾,吵得他睡不著,反正他只是身上有個傷口,又不是不能爬起來喝水、上茅坑。」
「可是……」
「唉,為了小芋姐姐的事,三兒哥這些日子耗損了不少體力。」丁初一偷偷瞧了婆婆那低垂輕顫的覆面巾子,還是什麼都看不到。「本來這點小傷很快就可以調理好的,但三兒哥身體太虛,可能要休養一些日子了。」
小芋听了,心又是揪痛不已,除了自責,還是自責。
一切的一切,都怪她,若她不要騙三兒,也不會讓他痴痴迷迷地傷心了好一陣子,如今意外受傷,無疑更是雪上加霜啊!
「唉!」丁初一嘆得更大聲了,「三兒哥身體這樣,也只能將小芋姐姐草草葬了,就怕三兒哥傷心又傷身,這下子……唉!」
連續幾聲嘆息,嘆得小芋心驚肉跳,更是不知所措地捏著手指。
「啊,好晚了,我看三兒哥看了三夜,累死人了!婆婆,妳好像這三天來也都沒睡,我半夜起來跑茅房都會看到妳。」
「我……我只是晚睡早起……」
她哪睡得著!可又不敢太過頻繁地進去看三兒,只好在房外枯坐或徘徊,一旦房里有一點咳嗽或翻身聲,她的心就提了起來。
三兒的氣色實在不好啊,可偏又吃不了太多東西,唉,她愈想心俞急,不禁又望向虛掩的窗戶。
丁初一察言觀色,打了個哈欠,「婆婆,我去睡了,妳也早點睡,明兒還得幫三兒哥熬藥、煮早粥呢。」
「喔。」她緩緩移動腳步。
時間到了,她自然會去忙,可現在她就是想陪著三兒。
說也奇怪,最該陪三兒的郡主是會來看他,卻因為三兒大多時間都在睡覺,郡主覺得無聊,反而跑去跟壯壯說話、練武。
換作是她的話,她一定會時時刻刻守在三兒身邊,讓三兒醒來就能見到她……可是這個「她」,應該是小芋,而不是婆婆。
她緊抿唇瓣,回頭已經不見丁初一了,她又轉身回到三兒的房門外。
還是進去瞧瞧吧,瞧一下就好,看到他好生睡著,她才能放下心。
悄悄地進了門,再悄悄地掩起門,盡量放輕、放慢她顛跛的腳步,連呼吸也幾乎快停止了……
屋內並不安靜,床上的田三兒傳來濁重的呼吸聲。
三兒在發汗啊!她顧不得躡手躡腳,急急拿了搭在床邊的巾子為他拭去滿頭汗水,涼巾子一下子就變得溫熱,她忙絞了水,繼續為他擦汗。
他睡得並不安穩,不但汗珠一顆顆冒了出來,合起的眼皮也好像在作夢似地動個不停,這樣子的病人,初一怎敢放心讓他獨睡啊?
「大爺,大爺,你覺得怎樣?」她輕聲而著急地問道。
病人依然雙眼緊閉,呼吸聲也依然沉重,一臉一身都是汗。
望著病榻上沉睡的三兒,小芋只能忍著心疼,含淚為他拭汗。
好久、好久沒這麼近距離瞧他了,他的眉,還是那麼黑;蓋下的睫毛,也是那麼濃密;還有那粗線條的俊臉,永遠是那麼好看……
「小芋……」沙啞喊聲由兩片唇瓣中逸出。
她嚇了一跳,立刻縮回手,心驚地望著似醒未醒的三兒。
「小芋,我好想妳……」一串淚水由他緊閉的眼角流下。
「三……」她心髒緊絞,淚水奪眶而出,忘情地想喊出他的名字,卻只能以手掌緊緊按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真情流露。
是三兒說夢話了吧?但是,他的淚水不是夢,是燙的、是濕的,她顫抖地想去觸模那晶瑩的淚痕,可一見到自己滿是傷疤的指頭,又立刻縮了回去,全部藏到袖子里。
「小芋,妳怎麼就走了?小芋……妳在哪里……」
淚水不斷由他眼眶淌出,那已不是一串淚,而是浩瀚的淚海啊!
不忍啊,早在他為她守靈的那幾天,見他只是整夜呆楞楞地掉淚時,她已是千千萬萬個不忍了,不忍如此爽朗的好男兒為她悲泣啊!
「大爺,她不在了……」她哽咽地道。
「小芋在的……」他夢囈似地搖頭,濕透的頭發散亂在枕上,猛然拿左手打上胸膛,砰地一聲,「她在這里!」
「哎呀……」她驚叫一聲,差點以為他要敲死自己了。
還好,她舒了一口氣,他的胸膛還是規律地起伏著,只是那只握拳的左手仍壓在心口上面。
她在他的心里嗎?
她輕咬唇瓣,轉身將淚濕的蒙面巾子整理一下,再絞了手巾。
「大爺,睡了。」她坐在床沿,輕輕柔柔地為他拭汗。
一擦再擦,仔細地、溫柔地,從他的額、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臉、他的脖子,一再地為他拭去淚水和汗水。
在她柔和的動作里,他的呼吸聲也漸漸平緩下來了。
她又輕輕地拿起他的左手,幫他擦手臂。
他的拳頭松開,落下一塊閃著光芒的鐵片。
她震愕地望著那塊田字鐵片,這條項鏈竟然沒有跟「小芋」一起下葬,三兒又將它拿回來了?!
她不舍地拿了起來,撫了又撫,又拿到臉邊偎了又偎,瞧了又瞧。
唉,三兒將鐵片捏久了,上頭都是指印,汗水又弄糊了光亮的鐵片,很快就會生銹的。
她轉過身,抓起裙襬,很努力地擦起鐵片來。
自始至終,她的心都放在這塊鐵片上了,渾然不知床上有一雙明亮如星的大眼,正深深地凝視著她,好深,好深,深得不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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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綠樹青青,陽光灑進充滿藥味的房間里。
田三兒穿起衣裳,掩起了掛在脖子上的紅棉繩田字鐵片項鏈,神色愉悅地笑道︰「趙磊,我這下子好了吧?」
「三兒,你好體力,恢復得也快,但這幾天傷口還是別踫水,免得又發炎發燒。」趙磊還是要抱怨一下,本來兩天可以好的傷,硬是拖了七天。「你家初一也忒粗心,又不是沒打仗受過傷,怎麼不知道這麼大的傷口不能泡水呢?」哼,听說病人還泡澡泡了半個時辰呢!
「我熱,就喊他們準備澡盆了。」
「田三兒田大將軍,請你要听大夫的話啊!」
田三兒微微點頭,笑而不答,因為他是故意生這場病的。
箭傷不算什麼,皮肉之痛罷了,他是將計就計,想利用受傷的身體,藉此生一場病,最好是病得快死的模樣,好讓婆婆著急,再趁機引出小芋過來見他「最後一面」。
然而,在第一晚試探婆婆之後,他就決定不再「生病」了。
原先,他只是想讓婆婆知道他非常思念小芋,卻沒想到,在極為靠近他的婆婆身上,他聞到了小芋的香氣,淡淡的、清甜的、幽靜的、幾不可辨的,一如往昔,像一縷清風吹進了他的心田里。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是小芋來了,激動得就要睜眼,卻又被婆婆那磨刀子準備宰羊的沙嘎聲音給逼得躺了回去。
就在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錯覺時,他不可思議地看見婆婆寶貝鐵片像什麼似的,對了,就像疼愛壯壯的神情--他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由她那溫柔細膩的動作看出她對這塊鐵片的重視。
剎那間,他好像看到小芋站在樹下,歡喜又嬌羞地瞧著鐵片。
一樣的香氣、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哎呀叫聲、一樣的關心他。
婆婆為小芋隱瞞了很多事、婆婆可能知道小芋的下落、婆婆帶著長得很像小芋的壯壯、婆婆會做花家的腌菜、婆婆住在田家陪伴娘……
有沒有可能,婆婆其實就是……
不可能!絕無可能!他怎會認不出小芋?太荒唐了!
砰!好大一個聲響,震得窗格子喀喀搖動。
「皇四子的氣焰可比太子高……」正在滔滔不絕發表意見的趙磊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說錯話了。
田三兒看到自己那只捶進牆壁里的拳頭,呆了一呆,這才拔了出來,拍拍指節上的灰泥。
「三兒,你都被蠻橫的皇四子射傷了,還不贊同我的話?」
「你說啥?」
「嗚?」他剛才是在跟螞蟻說話嗎?
「趙磊,我想知道我家婆婆腳的復原狀況。」
「你不是早知道了嗎?她只肯貼藥布、喝風濕藥湯,就是不肯讓我為她做治療。你知道的,她的斷骨長歪了,我必須打斷她的骨頭重新再接合,可她說她的老骨頭再也受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她真的是老骨頭嗎?」田三兒的黑眸帶著濃濃的疑問。
「我只第一回診治時模過她的腳,嗯,我只能說,那不像老骨頭。」
「我再問你,五十五歲的老婆婆還能生下小孩嗎?」
「嘿!」趙磊發現這粗漢子好像開竅了,「四十出頭生孩子的,我見過;五十歲懷孕的,是送子娘娘的莫大恩賜,千百年來只有一兩椿;至于五十五歲的阿婆嘛,不如去抱人家的比較快。」
「三兒哥!」門口跑進一個小人兒。
「哎唷,阿婆的孩子來了。」趙磊笑著張手迎接壯壯。
「趙大夫好!」壯壯睜著閃亮的大眼楮,娘說這是三兒哥的「救命恩人」,他一定要尊敬人家。「娘叫我來問,趙大夫在不在這兒吃飯。」
「當然吃了!我跟你三兒哥、初一哥一起打天下,各地口味也吃了不少,就是你們家鄉的口味好吃,瞧我還坐在這兒和你的三兒哥聊天,就為了等吃婆婆燒的午飯呢。」
「好,我跟娘說去。」壯壯笑咧了嘴。
「等一下,壯壯,過來。」田三兒伸手招他。
「三兒哥,娘說你的手不能亂動,拉到傷口會痛的。」
「都好了。」田三兒輕撫了一下傷處,他並不在意朱棣送給他的這點小傷,他在意的是……他微笑揉了揉壯壯的頭發,「只要御醫大人說行,過兩天我就可以教你拉弓、騎馬了。」
「別喊我御醫了,我這個御醫跟你的將軍一樣,都是糊里糊涂給冠上去的。」趙磊一臉苦惱,老朱得天下當皇帝,他竟也當上御醫了。
「三兒哥,我們不要再進去皇宮了,那里的人不好。」
「我不會再帶你進去,你叫婆婆放心。」田三兒蹲了下來,望著跟他一樣有一對濃眉大眼的壯壯,屏氣凝神地問道︰「壯壯,三兒哥問你,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癸卯年六月二十。」
「癸卯?是至正二十三年!」田三兒心頭一跳,緊張地道︰「趙磊,你算一下,十月懷胎……」
「約莫是至正二十二年的秋天受孕。」趙磊扳著指頭數算,很感興趣地望著田三兒,「咦,有人在那個時候做壞事嗎?你不如給我一個日期,讓我來推算產期合不合。」
「就是那年秋天啊!」他讓小芋成了他的妻子,也離開了小芋。
田三兒按住壯壯的小肩頭,不覺間加重了力氣,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已經不只翠環說他和壯壯長得像,每個見了他們的人,都說他們是一對兄弟,而相差二十一歲的「兄弟」,有沒有可能是父子?
像他,也像小芋,那麼壯壯……
「三兒哥,我生辰快到了耶!」壯壯興奮地報告。
「滿六歲了吧?」田三兒哽咽了。
「是啊,娘說要再給我縫一件新衣,袖子緊些、褲腳窄些,是可以跟三兒哥練武的功夫裝喔!」
「好,很好……」
田三兒心情激蕩,大手一張,便將壯壯緊緊抱在懷里。
「三兒哥?」壯壯覺得好奇怪,怎麼三兒哥也學娘一樣抱他了?
不過他很習慣讓娘抱了,偶爾換三兒哥抱抱也行,但他最想要的是讓郡主大姐姐抱著一起騎馬。
趙磊心情愉快地呷杯涼茶,呵呵,滴血認親這步驟就省了。
但他實在不明白,這些人的眼楮是被糊住了嗎?為什麼住在一起大半年了,竟然還看不出壯壯根本就是一只如假包換的小三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