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為好,只要會寫女、子,妳就會寫『好』了。」
「哇!女子為好!」阿香高興地寫下「好」,抬起頭道︰「七姑娘,所以我們當姑娘的,都是好人了。」
「當然。」七巧面帶笑容,很開心自己能當個好人。
如今的七姑娘小鋪,不只賣姑娘的首飾玩意兒,也開始免費開班授徒,教姑娘們認識幾個大字。
七巧听過牛青石和安居樂因為不識字而吃虧的事情,又想到很多姑娘從小到大忙著干活兒,沒機會讀書,雖說不必做大學問,但至少能看懂街上的店招,或是寫封簡單的書信,總是好的。
她思考著,或許該租下隔壁鋪子,多擺幾張桌椅讓姑娘們練習寫字,而鋪子的生意愈來愈好,采隻也要忙她自己的事,她該請人來幫忙了。
「別把『愛』里頭的心給丟了。」她一邊想著,一邊又俯身指點。
「愛字筆劃真多,好難寫。」阿香抱怨道。
「不難寫,妳瞧!」七巧拿過毛筆,一筆一劃解釋道︰「我拆字給妳看,妳寫成了『受』字,接受的受,我這里再添上一顆心,也就是說,用心去感受,接受別人的心,也將自己的心思授予他人知道,這就成了愛。」
「原來如此!」旁邊的幾個姑娘听了,個個恍然大悟。
「七姑娘!」門外跑進來一個臉色蒼白的姑娘,神情慌張地遞出一張紙。「妳幫我瞧瞧,這契約寫的是什麼?」
「秋葵,妳先坐下來喘口氣。」牛采隻過去扶她。
秋葵坐不住,急道︰「我爹將我簽給周府當兩年的丫鬟,可我左右上下瞧著,卻沒有我前天學的丫頭的丫,我怕……」
「別急,我正在看。」七巧好聲安慰,才看了一行就變了臉色。「這是賣身契啊,將妳以一百兩銀子賣給周文義為妾,妳爹沒說嗎?」
「賣身契?!」秋葵整個人都呆了,立刻放聲哭道︰「我爹老說我是賠錢貨,要我早早嫁出去,可我還想多陪娘幾年……」
「周文義?不就周府二公子。」牛采隻忿忿不平地道︰「听說他娶的妻妾全孵不出一個子兒,所以要買妾替他生孩子。」
「我不要當人家的妾!我寧可當丫鬟做苦工啊!」秋葵哭道。
「即使妳以丫鬟身分進去──」另外有姑娘也氣憤地道︰「里頭的公子老爺想要妳,妳還抵擋得了嗎!」
「嗚嗚,我不要!七姑娘,妳救救我啊!」秋葵哭得昏天黑地。
牛采隻問道︰「七姐姐,去找我大哥嗎?還是找陳先生寫狀子?」
「你大哥在忙著。」七巧看了外頭天色,秀眉蹙攏,立下決定道︰「都下午了,來不及找陳先生了。這事不能等,我自己來寫狀子,立刻遞到衙門去,求大老爺判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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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日頭還沒爬到天空中央,便已悶熱異常。
七巧和采隻得了空,站到門邊吹風,七巧總是習慣性地往糧行那邊瞧去,尋找那個忙碌而穩重的身影……
牛采隻東張西望,卻被前頭走來的幾個凶神惡煞嚇了好大一跳。
「七姐姐,妳看!」她趕忙拉了七巧的手臂。
七巧轉頭一瞧,一顆心差點沒蹦了出來。七月都還沒到,怎麼惡鬼全出籠了?不,她看錯了,前面那些刀疤臉、獨眼龍、虎背熊腰、牛頭馬面都是貨真價真的人。
八個惡霸來到門前站定,擺出架勢,大喝一聲道︰「去叫姓七的姑娘出來!」
「我就是七姑娘。」七巧很鎮定地回答。
「好啊,就是妳!」為首的中年刀疤漢子冷笑道︰「我還道妳是哪兒來的長舌婦、母夜叉,原來是弱不禁風的小泵娘啊。」
七巧已經猜到他們的來意,她握住采隻的手,穩住自己的心神。
「就算是弱不禁風,遇到不平的事情,我也要管。」
「喝!妳敢來教訓老子了!?我女兒都是被妳教壞的!」刀疤臉張牙舞爪地道。
「是趙伯伯吧?秋葵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她知道你撫養一大家子很辛苦,所以願意去當丫鬟貼補家用,可你怎能騙她,將她賣做小妾呢?」
刀疤臉怒氣沖沖地道︰「女兒是我的,我生她、養她、賣她,是我家的事,用不著妳管閑事!」
「那你也得問問秋葵的意思。你賣她為妾,是害她一輩子啊。」
「我這是為她好,哪是害她!」刀疤臉臉色凶惡。「倒是妳多管閑事,害我被袁大人叫去訓了一頓,差點挨板子,還拿不到白花花的一百兩銀子,今天老子我就來向妳討!」
「我沒有一百兩銀子。」
「沒有?!兄弟們,將她的店砸了!」
「誰敢進來一步,我就告官!」七巧張開兩手護住門戶。
「大哥,快來呀!」牛采隻忙著招手,這八個大漢太招搖,糧行那兒早有人喊出牛青石,伙計和客人也圍過來看熱鬧。
牛青石快步走來,神色平靜,向著刀疤臉抱拳道︰「若這位大哥敢動到七姑娘小鋪一塊磚頭,幾位大哥相貌突出,行事大膽,官府應該不難尋人,到時所有的損失和牢獄之災就請幾位大哥自行負責了。」
「你這小子竟敢威脅我啊?!」刀疤臉氣得抓狂,就要上前揪人。
「老大,等等!」牛頭和馬面連忙拉住他,一人一句地低聲道︰「牛老板惹不得的。听說前年陳大人摘官,差點被押上北京,就是他找人關說到皇帝爺爺那兒,這才沒事的。」
「這我听說過。」刀疤臉收回拳頭,恨恨地道︰「小泵娘竟然有牛老板撐腰,那她欠我的一百兩銀子,我該怎麼討?」
「趙老爹,一百兩銀子還是讓你的女兒賺回來吧。」
人群外傳來一個高亢的笑聲,眾人回頭看去,讓出一條路來。
只見周文德風采翩翩地走來,有如足踏蓮花,只差沒捻花微笑了。
「周三公子!」刀疤臉涎著笑臉道︰「什麼風將你吹到這兒來了?」
「我二哥娶不到秋葵姑娘,正在家里生氣。」周文德帶著愛憐的眼光望向七巧。「我听他說,你正打算找七姑娘算帳,我心里急,立刻趕來,七姑娘莫不受驚了?」
七巧心情緊張,听不清楚周文德的問話,只是胡亂地搖了頭。
周文德見狀,轉身怒斥道︰「姓趙的,七姑娘是何等金枝玉葉的天仙人兒,你這等無賴只有趴在地上听話的份兒,還不夠格跟她說話!」
刀疤臉瞪了眼,想不到姓七的靠山一個比一個大。
「妹妹,妳太胡鬧了!」夏仲秋從人群中鑽了出來,緊張地道︰「幸好周三公子通知我趕來,要是妳讓這壞蛋欺負了,叫我如何跟爹娘交代!」
「是夏家大少爺!他喊七姑娘妹妹?」群眾中有人認得夏仲秋的,立刻做出推論,「听說幾個姨太太生的女兒還小,這麼大的姑娘……哎呀!難道是那位退了牛老板婚的大小姐?!」
「既然退婚了,又怎麼變成牛老板的遠房表妹七姑娘?」
七巧深吸一口氣,人清醒些了,也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流長蜚短。
「大哥,你來這里做什麼?」她氣惱地道。
「我擔心妳讓人欺負,還好周兄也來了。」夏仲秋焦慮得直搓手。
「大哥你快回去,我還要開店做生意。」她低下頭就要進屋子。
「周三公子,你說的一百兩怎麼辦?」刀疤臉纏著周文德問個不停。「叫我閨女哪兒去賺銀子?」
「就去我新開的蘇杭天仙閣啊。」周文德不加思索地道︰「雖說秋葵長得黑胖些,倒也可愛,而且環肥燕瘦,人人喜好不同,她要是到我那兒,見的人多了,或許能找到更好的姻緣也說不定。」
「哈!」刀疤臉猛點頭道︰「那就拜托三公子安排了。」
「秋葵姑娘不能去!」牛青石聲音低沉,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
「喂,牛老板你也管太多了吧!?」
「你知道你要將你女兒送到什麼地方嗎?」
「當然知道了。只是去提個酒壺,給大爺們倒幾杯酒罷了,一個月幾十兩、上百兩的進帳,任誰都搶著進去做啊。」刀疤臉大笑道。
「你怎可以做這種事?!」七巧本已躲入屋內,一听此話,立刻走出門,義正辭嚴地斥責道︰「你怎能當秋葵是貨物?只為了貪圖幾塊銀子,要她嫁就嫁,要她賣笑就去賣笑,這樣一再將女兒推入火坑,你模模良心,到底還在不在呀?!」
「臭娘兒……」刀疤臉本想發難,一見到周文德的臉色,忙硬生生地咽下罵人的話,改以惡狠狠的三角眼瞪人。
「妹妹,這種人有理說不清的。」夏仲秋被那對白眼嚇得心驚,忙道︰「我們回家去,別在外頭蹚渾水了。」
「你不跟他講道理,會害了人家姑娘啊。」七巧驀地心頭一跳,急問道︰「大哥,你跟我拿錢資助周三公子做生意,做的就是這種買賣?」
「那是正經的飯館……」夏仲秋結巴地道。
「正經飯館需要姑娘執壺賣笑嗎?!」七巧氣得想哭了。
「夏大小姐,我想妳誤會了。」周文德仍是氣定神閑、溫文爾雅地向七巧打個揖。「蘇杭天仙閣乃蒼集蘇州杭州的名廚,以道地的江南風味美食為主,供給文人雅士、富商巨賈饗宴之處,在品嘗佳肴之余,當然不免絲竹雅樂助興,菜好、樂好,姑娘更要好……」
「蘇杭天仙閣是妓院。」牛青石直接打斷他的話。
「還我!」七巧直直伸出手,眼眶都紅了。
「還什麼?」周文德貪婪地審視她白女敕的掌心。
「還我一百八十兩,那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不能讓你這麼用!」
「什麼一百八十兩……喔。」周文德明白了,微笑道︰「就是夏兄交給我的錢啊,可我全投下去蓋園子,手上沒錢了。」
「不行!你一定得還我。」七巧還是很堅持。
「夏兄,你瞧你這妹子,這不是為難我嗎?」
「妹妹,妳別鬧笑話了。」夏仲秋不安地瞄了一眼圍觀的群眾,只覺得夏家的面子快掛不住了。
「是誰在鬧笑話!」七巧不看她大哥,而是轉向牛青石,以極細微無力的聲音求助道︰「牛老板……」
「七姑娘,妳有借據嗎?」牛青石立刻會意,謹慎地問道。
七巧望向夏仲秋,夏仲秋又看向周文德,然後低下頭道︰「沒有。」
「大哥,你太粗心了!」七巧氣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也好氣自己過度信任只會讀死書的大哥。
「欸,夏大小姐,我周文德什麼人物,怎會因為沒有借據就賴帳。」周文德表現出自己的風骨,信誓旦旦地道︰「只是當初跟令兄說了,三個月後才能分紅利,一年後再歸還本錢,或者滾上本利繼續入股……」
「我不管,我現在就要我的一百八十兩!」
「哎!」周文德大嘆一聲,嘴角勾起燦爛的笑容。「夏大小姐,就算妳跟我回周家,翻遍我的房間,也挖不出一百八十兩啊。」
講什麼曖昧話!七巧氣得發抖,她終于看清周三公子的人品了。
「你如果不立刻還我錢,我就、我就……」
她又能怎樣?一切都是兩個男人口頭上的承諾,她這個拿錢出來的正主兒反而被摒除在外,完全作不了主。
「妹妹,妳別死心眼,周三公子是讓我們賺錢。」夏仲秋道。
周文德保持他的翩翩風度,微笑道︰「是啊,夏大小姐,妳現在也是仰賴姑娘賺錢,我們兩家的營生看似不同,卻是殊途同歸啊。」
「歪理!」
七巧氣到無話可說,不想讓他們看到她掉淚,轉身就跑進鋪子。
「夏兄,你這妹妹,嗯,好象……不怎麼溫柔嘛。」
「周兄見笑了。」夏仲秋拿袖子抹汗,不敢接觸眾人的目光,趕忙拉走周文德。「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我跟你賠罪,其實我妹妹個性挺好的,只是這些日子在外頭,不免變野了……」
曲終人不散,圍觀的鄉親議論紛紛,猶不肯離去;好些人拉著糧行的伙計問個沒完沒了,伙計們瞧瞧他們的老板,大伙兒有志一同,個個閉了嘴,又吆喝著回去干活兒。
夏仲秋和周文德離去,牛青石從鋪子門口望了進去,見采隻和幾個姑娘正在安慰哭泣的七巧。
他眉頭深深鎖起。這回,他又要如何幫助小泵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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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還不到黃昏,七巧就讓家人叫回家。進了大廳,迎接她的是氣歪臉的父親,還有拿巾子抹淚的娘親。
「好呀!妳到外頭賣笑多久了?!」夏公明怒不可遏,吼道︰「跪下!我要妳今天好好認錯!」
七巧依言跪了下來,她並不害怕,而是抬起頭,口齒清晰地解釋道︰「爹,我不是賣笑,我是做正當的生意,開一間小鋪子賣首飾、衣裙、針線、帖子、接人家委托的女紅活兒……」
「我不管妳做什麼,總之,讓人家知道我夏公明的女兒竟然拋頭露臉,親自做那下等的營生,教我一張老臉往哪兒擺?!」
「爹,我們欠牛老板二千兩糧錢。」
「牛青石免了我們的米錢,這是做善事,妳何必折損他的功德!」
「牛老板之所以不追討我們家的糧錢,是因為我哭哭啼啼求他退婚,他可憐我,這才連糧錢也一並不要了。」
夏公明大驚,他一直以為牛青石之所以主動退婚,乃是「自慚形穢」、「高攀不起」夏家,因此「知難而退」,沒想到竟是──
「恬不知恥!還沒出嫁就跑去找未婚夫婿,成何體統?!」
「我的女兒啊!」夏夫人呼天搶地地哭道︰「就算他好心腸,妳也犯不著去為他作牛作馬啊!」
「她不嫁牛青石,自然還有更好的對象!」一提到婚事,夏公明又是氣得嘴歪眼斜。「原來,周家聘金降到六百兩,就是知道妳在外頭丟臉,不值原有的一千兩。如今妳當眾討錢,潑婦罵街,鬧得蘇州城人人皆知,他們勢必又將聘金往下砍,說不定就不來提親了,可恨哪……」
「爹,你既然不同意聘金的金額,我就不嫁。」
「妳不嫁,是要在家里吃一輩子的閑飯嗎?夏家沒錢養妳!」
「女兒有自己的鋪子,養得起自己。」七巧十分堅定。
「哼,說到妳那間小店,我不準妳再去,明天就派人過去接收,歸為咱夏家的產業。」夏公明不容分說地道︰「還有,我不準妳再出門,每天就在家里給我抄寫女論語、女誡、女四書,我隨時查考妳的功課。」
「我不抄。」
「妳說什麼?!」
「爹,你為什麼不要求姨娘們念女論語?要她們別打扮得花枝招展引誘男人,也要她們別鎮日嚼舌根,淨在我們夏府里搬弄是非呢?」
夏公明臉皮抽動,眼楮瞪得銅鈴大,口鼻里不斷噴出氣來,將那一把平日還挺威嚴的胡子給吹得像是雜草似地。
他伸出一根指頭,隔空亂戳亂點,從七巧點到了夏夫人,終于從喉嚨里吼了出來︰「就是妳生的好女兒,存心氣死她爹!」
外頭早有看好戲的三姨娘和五姨娘搶了進來,互不相讓,先朝對方瞪一眼,再各自拉住老爺的一條手臂。
三姨娘嬌媚地道︰「老爺啊,別氣壞身子了,大小姐敗壞家風,請大姐管教就是了,您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呀。」
五姨娘趕忙道︰「還是您到我的院子歇息吧,我為老爺找來了最上等的武夷茶葉,再兌上惠山的泉水,保證讓老爺煩惱全消啊。」
「呵,五妹妳的茶葉太老了,我那兒有最清香的雨前龍井,還有都林橋的軟香糕。老爺,您來吧。」三姨娘直接拉了老爺就走。
今天煩心事真多,到底該去哪個姨太太的院子呢?夏公明一邊思考,一邊仍不忘回頭命令道︰「妳跪在這里反省,不到三更不準起來!」
大廳安靜下來,燭影幢幢,七巧抿緊唇瓣,用力抹去眼角淚珠。
「七巧啊。」夏夫人蹲到她身邊,流淚道︰「娘教妳的全忘了嗎?在家從父……」
「娘,妳也要看從的是怎樣的父親。」七巧為自己感到心酸委屈,更心疼活在父親婬威之下的娘親。「娘,妳是我們夏家主母,很多事情應該由妳作主;而且妳是姨娘們的大姐,更不能讓姨娘揮霍,一斤雨前龍井要二十兩銀子,那可是外頭平民人家一年的開銷啊。」
「可妳爹喜歡她們,我出嫁從夫……」夏夫人黯然地道。
「出嫁從夫?」七巧為娘親抱不平,陪著垂淚道︰「難道再怎麼不合理、不情願的事情也該隱忍下來嗎?況且娘二十多年來,默默為爹付出那麼多,得到的又是什麼?爹對妳有最起碼的尊重嗎?」
「妳……怎能說這種話。」夏夫人听了,只是淚流不止。
「娘,女兒不孝,讓妳擔心了。」七巧知道自己將話說得太重了,傷了娘親的心,十分懊悔地握住娘的手。「我扶妳回房休息。」
她不管父親要她跪著反省的命令,就扶著娘親站起來,慢慢地往後面的院子走去。
夜色已暗,夏府庭院深深,那邊笑語盈耳,這邊暗自飲泣,彼此不相干,月兒探出臉來,又快快躲進雲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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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日上三竿,重重的敲門聲震天價響。
大街上人車絡繹不絕,一經過七姑娘小鋪門前,便停下腳步不走了,一個個睜大眼楮準備看好戲。
「這門好象從里頭拴著?」夏家的戴管家拍了拍門,又推了推,干脆轉頭吩咐道︰「撞開吧。」
「請問戴管家為何撞我的門?」
「啊?牛老板早啊!」戴管家堆起笑臉,迎向快步過來的牛青石。「我哪敢撞您的門。我家老爺命我過來接收這店面,我老打不開,只好要他們直接撞開。」
門上並沒有掛上鎖頭,牛青石看了一眼緊掩的門板,語氣平靜地問道︰「請問戴管家憑什麼接收這店面?」
「這是我家小姐的店,也就是我們夏家的店。」道理很簡單啊。
「這間鋪子是我的,怎會變成夏家的?請問戴管家要看房契嗎?」
「這是牛老板的屋子?」戴管家慌得抓耳撓腮。「我說錯了,應該是里頭的買賣事物是我們夏家的。」
「是嗎?」牛青石不疾不徐地道︰「打這鋪子開張以來,里頭的陳設和進貨全由我牛某人打點,如此一來,你是要拿走我牛家的東西嗎?」
「不敢……」戴管家語氣謙卑極了。
「如果戴管家不信,我有進貨單子,我陪你進去查點。」
「嗚,牛老板,您別讓我不好做人。」戴管家無計可施,只得哀號道︰「小的也是吃夏老爺的飯,听夏老爺的命令啊。」
「我知道你的難處,可今天你不能撞這扇門,更不能接收這間鋪子,如果有需要的話,牛某會親自前往夏府,跟夏老爺解釋清楚。」
「嗚……」也只好兩手空空回去復命了。
戴管家垂頭喪氣地帶人離去,牛青石待圍觀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之後,輕輕敲了門,問道︰「七姑娘,妳在里面嗎?」
「呀」地一聲,門板打開,七巧站在那兒,鬢發微亂,臉色蒼白,雙眼紅腫,眼下暈黑,那憔悴模樣簡直像是生病了。
牛青石憂心地注視她。「妳什麼時候來的?」
「我半夜就來了。爹要拿走這鋪子,我當然不讓他拿,這是我的店……」七巧說著便滴下大顆淚珠。「我除了關緊門,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我一直在等你來……」
牛青石心頭一緊,什麼時候他已經深深為她所信賴了?
「妳先坐下來休息。」他大著膽,輕扶她的手臂。
七巧任他扶著走了幾步路,一坐到椅凳上,她突然抬起頭,神色堅定地道︰「牛老板,我欠你的,一定會還你。」
「現在別說這個,妳看起來很累,今天還要開店嗎?」
「只要我夏七巧在,這鋪子一定會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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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她今天哪有心情開店。
才過中午,七巧便將鑰匙交給采隻,說是要回家補眠,可走著走著,卻是離家越來越遠,此刻也不知道走到蘇州的哪一條河邊了。
明明是炎熱夏日,她怎麼覺得好冷、好累?但若不回家,她又要去哪兒為自己找個歇處呢?
前頭有座小廟,傳來雜亂無章的撞鐘聲音,她听了更加頭痛。
「女施主,一文錢撞一回鐘,保證妳不枉來一趟寒山寺。」一個胖和尚站在廟門外,雙手合十向她招呼。
啥?她腳力這麼好,竟然走到姑蘇城外寒山寺了?!此時又是一陣當當亂響,好象不敲破那口鐘就不罷休,七巧拿手掌掩起耳朵,皺眉道︰
「我沒錢。」
「這不是錢嗎?」胖和尚指了七巧左手腕的銅錢手煉。「要不女施主舍了這鏈子,妳想敲幾回鐘,都隨妳。」
「我不舍。」七巧趕忙掩起袖子。為什麼人人都想拿她的東西?
「我給你兩文錢。」身後突然傳來她最熟悉不過的聲音。
「謝謝施主了,請和這位小姐上鐘樓。」胖和尚喜孜孜地道。
「牛老板?!」七巧驚訝地回頭。「你怎麼在這里?」
「夏小姐,我終于找到妳了。」
牛青石胸前衣襟汗濕了一片,還在大口喘息,看來是跑上好一段路了,七巧略感不安,他找她找得很急?
「你不是有北京來的客人嗎?」
「談好事情了,我叫湯元帶他去逛盤門三景。」
「這……不好吧?」他果然是特地來找她的,七巧低垂著頭道︰「牛老板你不用理我……」
「采隻說妳要回家,可妳家的家僕卻跑來鋪子找妳。」牛青石掩不住擔心的神色,帶著責備的語氣道︰「妳不見了,大家都很擔心。」
這個「大家」,是哪個「大家」?七巧欲言又止,一瞧見牛青石站在大太陽底下,頭皮曬得亮閃閃的,原來他的頭臉也被汗水浸濕了。
她低下了頭,掏出帕子,伸直了手臂就遞出去。
忽然一條手臂直挺挺地伸到眼下,牛青石十分詫異,正待問明原委,再定楮一看,見到那條捏在她掌心里的繡花帕子,他就明白了。
「多謝夏小姐。」他小心地拿起帕子,聞到了上頭淡淡的香味。
七巧仍是低頭說話。「嗯,本來我是想回家,可我怕爹生氣了,將我關在房里,那就再也無法出門了。」
「妳總不能不回去吧?」
七巧望向遙遠的天邊,絞著手指頭,抿唇無語。
「進去敲個鐘,舒散一下。」牛青石也瞧見了她彷徨的神情。
「不了,怪吵人的。」七巧搖搖頭,往水岸邊走去,只見兩旁光禿禿的黃泥灘,一條黑油油的小河,泊著兩只破舊的烏蓬船,她失望至極,趁機將滿腔郁悶發泄了出來。「江邊怎麼沒有楓樹?這也不是漁船,那又要如何江楓漁火對愁眠?」
「即使有楓樹,也是唐代的楓樹。」牛青石站到她身邊,陪她一起看周遭平凡無奇的風景。「歷經一千多年的歲月,妳瞧的這座楓橋也不是張繼夜泊的楓橋。」
「好有禪意!」七巧茅塞頓開,綻開了笑臉道︰「當然更不可能有唐代的漁舟了,一切只存在詩文里,我還找什麼呀!」
「待會兒上楓橋大街,我給妳買幅楓橋夜泊的圖畫?」
「別費那個錢了。」七巧更驚喜地道︰「牛老板,你也懂詩?」
「很意外?」牛青石微笑道︰「身為蘇州人,不免要了解蘇州掌故,有人來了,還可以唬弄一番,不過我懂得的也只有這些了。」
「不,你一定還懂更多……」望見那張俊朗得出奇的黝黑臉孔,七巧不覺多看了一眼,驀地臉蛋一熱,又低下頭道︰「你怎麼不擦汗?」
「喔,我擦。」牛青石不知所措地拿帕子輕拭額頭汗水。
原先輕松愉快的氣氛又變得僵硬,七巧低頭往前走著,輕輕拿腳尖將地上的小石子踢開。
「牛老板,我想問你,牛老爺子是秀才,他怎沒教你讀書?」
牛青石跟著她的腳步,如實道來︰「我爹很用功,一有空就念書,倒也教了我幾個字;可我瞧他念書辛苦,又是小孩兒貪玩,就打定主意不念書,只跟在娘身邊幫忙繅絲織布,有時熬個糖葫蘆出去叫賣。」
「老爺子整天在家念書?」
「不,他本來兼了幾處教席,教了幾年,教的學生都考上舉人了,他還只是秀才,因此他將教席辭了,專心在家念書。」
「就是你十歲那年?」七巧小聲地問道。
「是的。采隻剛出生沒多久,娘生了病,家里存的錢都用完了,又到了爹應試的時候,爹本來不願去,是娘催著爹進去考,才考出來,娘就走了,那年也因為爹擔心娘的病情,卷子寫得不好,所以沒考上。」
接下來的七巧都知道了。老爺子傷心欲絕,日日上墳哭泣,絕口不再提科考之事。為了養活三個孩子,他到街上擺攤賣字畫,一天收攤晚了,仍模黑上墳看亡妻,一不留神跌入新挖的墳坑,半夜才被人救了上來,雖然沒有受傷,醒來卻是吵著要去貢院考試,還急急地找出論語捧讀起來。
從此就這麼痴痴癲癲讀了十七年。
牛老爺子的一生也是夠坎坷了,七巧光是想著,心就酸了。
「牛老板,你怨你爹嗎?」
「不怨。」牛青石笑了,俊顏朗朗,雙眸炯炯。「很多事情,爹一定也不想的,誰願意跌出失心瘋,連自己都顧不了?」
那格外開朗的神情令七巧備感好奇。「可是從此你挑起重擔……」
「夏小姐,妳瞧。」牛青石彎,撿起一塊石頭,拿雙掌疊住,只露出一半。「妳說這石頭是圓的還是方的?」
「圓的。」七巧很肯定地盯住那月餅似的半顆石頭。
「我卻說它是方的。」牛青石打開手掌,將石頭轉了個方向,果然現出略有稜角的方形石頭,他又微笑道︰「一件事物,妳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看法,沒有好壞,沒有對錯,命運如此,造就了今天的牛記糧行,一切就謝謝老天爺吧。」
「喔……」七巧若有所悟,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又鍥而不舍地問道︰「那麼,我該不該听我爹的話,關掉鋪子,回家當個乖女兒?」
「妳自己覺得呢?心里想一想,這樣做會如何,那樣做又會如何。」牛青石不給她答案,而是指了岸邊一棵低矮的小樹。「妳看它現在一樹的綠葉,到了秋天,葉子變黃,冬天就全掉光了。過兩年妳再來看,它一定會長高些,也說不定被雷打到,反而矮了一截。但無論如何,只要它還活著,它就會一直長大下去。」
萬物按四時生長,季節遞嬗,各自呈現不同的樣貌,中間或許風調雨順,也或許風吹雨打,但繼續成長的心願是不會改變的。
七巧懂了。
走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當初單純只為還債的初衷,她在七姑娘小鋪找到不一樣的人生,也尋回本性,明白自己再也不會回去當那種只會遵守「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溫順大小姐了。
「牛老板,原來你不是只會板起臉孔說教,老要趕我回家。」她興奮地道︰「你好聰明,懂好多道理喔!」
牛青石避開那雙清亮靈動的黑瞳,將手中的石頭往河里丟了出去,石頭在水面彈跳了三下水漂兒,便咚地沉入河底,濺出一圈水花。
「都是伯伯教我的。雖然我常常要妳回家當大小姐,但那是我以為妳一時興起無法持久,也怕妳辛苦做不來;後來見妳做出興趣,我也希望妳能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
彷佛尋覓到了知音,七巧心頭一陣火熱,忘神地看著牛青石微笑的臉孔。誰說一定要懂得談詩論文才能跟她心意契合?
相識以來,由原本的未婚夫婿尷尬身分,變成如今的亦師亦友亦兄長,世間哪有一個債主會對欠債的那麼好?
報恩──這個念頭一浮現腦海,她的心情又像石頭一樣沉入水底。
牛青石見她不說話,猜想她心情仍然低落,便趕忙告知消息。
「對了,秋葵跟她娘回鄉下外婆家了。」
「要是她爹追過去怎麼辦?」七巧擔心地問道。
「她爹不敢的。秋葵她外公很討厭趙老爹,早就撂下狠話,要是姓趙的敢踏進他們村子,立刻叫人亂棒打了出去。」
「這就好。」七巧呼了一口氣。
「秋葵回去急了,她托人過來鋪子說,給妳添了很多麻煩,她很過意不去。」
「這沒什麼,我再寫一封信給她吧。」七巧終于露出微笑,她並不後悔惹出這一連串的風波,這只是她該做的。
「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妳的一百八十兩拿回來了。」
「周三公子肯拿出來?」七巧不敢置信地道。
「我找妳大哥問清楚了,昨晚就請袁大人派人上蘇杭天仙閣,察看他們有無拐騙姑娘、逼良為娼的情事,鬧得他們整晚無法做生意。」
「牛老板也會使手段?」七巧覺得有趣極了,兩頰梨渦更深。
「對付不講道理的人,我們不必跟他講道理。今天周文德就著人送回一百八十兩,不過他還得很不情願,一整袋的碎銀子和銅板,我幫妳兌換了銀票,回去再交給妳。」
「放你那兒吧,那本來就是要還你的錢。」
「妳借錢給他,為的就是多賺一些錢還我?妳不必這樣做的。」
「唔……」
七巧的心情又變得低沉,維系他們關系的就是這筆債務罷了。
「牛老板,我老是麻煩你,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夏小姐不要客氣。」牛青石更客氣。「我當妳像是采隻一樣,如同是我的妹子,妳的事,就是我的事。」
喔,若當她是妹子,為何總是夏小姐長、夏小姐短的,難道他就不會喊她名字嗎?
唉,怎麼心情忽起忽落、忽喜忽愁?七巧懊惱地搖了搖頭,不願再去想,突然覺得頭昏眼花,趕忙蹲了下來,將頭顱埋進了裙子里。
「妳怎麼了?」牛青石嚇了一跳,立刻俯身詢問。
「我……頭暈……」七巧聲音略啞。「唔,昨夜沒睡……」
「中午也沒吃?可惜軟軟幫妳做的點心都是開胃好消化的。」
「咦!」七巧訝異地抬頭看他。「我全吃光了呀,好幾塊糕呢,還有杏仁酪,您怎麼知道是軟軟做的……啊!」
難怪米軟軟過來時,直沖著她笑。原來呀,那是牛青石央軟軟做的,不然軟軟哪會沒事巴巴地送來一籃點心!
牛青石好象沒听到她的問話,而是徑自站起身,四處張望。
「糟了,走得遠了,這里沒有歇腳的店,也沒得雇車。」
他是可以跑去找吃食或雇車,但眼看她蹲在地上,好象隨時會虛月兌暈倒,他實在無法將她丟在這里吹風曬太陽。
他放心不下她。
「夏小姐,我背妳。」他說著就蹲了下來,將辮子拉到胸前。
「嗄?」七巧立刻不暈了。
「采隻小時候,我也常常背她的。」
但她不是小女圭女圭,是個大姑娘啊!七巧脹紅了臉蛋,就盯著他還挺寬闊的背部,不敢想象跟他「黏在一起」……
「我不暈……」她還沒站起來,腳步就歪了。
牛青石及時扶住她,將背部頂了過去,馱住她的身子。
「妳雙手圈住我的脖子,對,就是這樣。」牛青石站了起來,調整好姿勢。「呃……夏小姐,妳勒得緊了,我不能呼吸。」
七巧慌地松手,人卻往後仰,還好牛青石及時保持平衡,雙手穩穩地箍住她的雙腳,再邁開平穩的腳步。
「妳累的話,趴在我肩頭睡覺。放心,不會掉下來的。」
她哪敢呀!七巧就僵在他的背上,指頭無意識地絞著裙布,不對,這可不是裙子,那她又在絞什麼?
「夏小姐,妳扯到我的辮子了,頭皮怪疼的。」
「啊!」七巧忙丟開他那條打得結實的粗黑辮子。
怎會變成這種局面?七巧伏在牛青石的背上,有如騰雲駕霧,但她一點也沒有飄飄欲仙的快感,倒像是貼在一塊燒熱的大石頭上,讓她隨時都想跳起來逃得遠遠的。
遲疑了一下,她干脆趴了下去,將自己一張火燙到快要燒融的臉蛋埋進他的肩頭,反正她假裝睡覺,彼此都不必理會對方,省得尷尬。
好舒服!她身體一放松,睡意立刻襲來,正待昏沉沉入睡時──
「哈!這不是牛老板嗎?」
宏亮有力的叫聲傳來,伴隨著車輪滾動聲音,再加上突如其來的一聲「哞嗚」牛鳴,嚇得七巧心髒亂跳,慌忙睜眼張望。
「李大伯。」牛青石停下腳步,喜道︰「你莫不是要進城?」
「對啊,這一車剛收成的黃豆要送上你的糧行呢。」李大伯瞧清楚牛老板背上的人兒,更加興奮。「咦!這不是七姑娘嗎?妳來得正好,我老婆要我跟妳拿兩塊白棉布帕子。等等,妳怎麼爬上牛老板的……」
「李大伯,能借你的車坐一趟嗎?」牛青石忙道。
「當然成了。」李大伯立刻跳下車,熱情地拿巾子撢了撢座位板子,喜氣洋洋地道︰「這車板子挺寬敞的,你們小兩口子一起坐吧。」
唉!今年的夏天真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