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相公 第八章

日暮時分,向晚涼風吹得簾子不斷飄搖,在地面投下晃動的陰影。

「咦,柔兒呢?」石伯樂猛然從一堆雜務中抬起頭,疑道;「她去個茅房怎麼這麼久?」

平時熱鬧的賬房此時空無一人。龍虎獅豹各有職責,正在外頭忙著;楊西坡無事可做,氣得提早回家;伙計們到了放工時候,早就走了。

「亂寂寞的。」他站起身,為自己圓滾滾的身子伸個懶腰。

他很不喜歡這種孤寂冷清的氣氛,姑兒山還有鳥獸蟲蝶、藍天綠樹,城里只有光禿禿的牆壁,看了就氣悶。

再也不會孤獨了。一想到柔兒即將成為他的新娘子,兩人廝守一輩子談心玩耍,他的心情就雀躍不已。

走到茅房外喊柔兒,沒有回應;他又往後院走去,就看到曲柔背對著他,扶著門框,似乎是在焦急張望。

正欲喊她,卻見她突然跑進了後院小巷,他趕忙走過去瞧個究竟。

小巷那頭來了兩個男人,正是曲復和裴遷。

「大哥,嗚……」曲柔見到大哥,立刻哭了出來。

「柔兒,你怎麼哭了?」曲復驚道;「石伯樂欺負你嗎?」

「我想回家,大哥,我好想回家……」曲柔哭個不停。

「你是該回家了,再七天就要成親了,石伯樂總得上曲家迎娶。」

「我不嫁了……大哥,我不嫁了!」

「你不嫁?」曲復更加驚訝。「當初你不是願意嫁的嗎?而且婚事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們也收了聘禮……柔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裴遷故意踱開幾步,事關曲家私事,他似乎不應該旁听。

「裴大哥!」曲柔卻是一個箭步沖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臂哭道;「你帶我離開江漢城,好嗎?」

「曲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我和令兄因誤會而結識,目前只不過是一個暫住曲家叨擾的過客。」裴遷基于禮貌,沒有甩開她的手,只是定定地站著。「更何況你已有婚約,這種事情做不得的。」

「可我一定得走,我好怕、好怕……」

「柔兒,你總得把事情說清楚,大哥幫你解決。」曲復見妹妹淚流不止,知道事態嚴重,急道;「石伯樂這小子又使壞了嗎?」

「大哥,石伯樂是妖怪啊!」曲柔放聲大哭。

「什麼?」曲復還以為會听到石伯樂打人的情事,一時愣住了。

「石伯樂讓山里的狐狸精附身了,我親眼瞧見的。大哥,你知道他為什麼會變好嗎?因為他不再是他了呀!」

「神鬼妖怪之說,全是出于想象、小說家言,柔兒,你怎會想到這層去了呢?」曲復無法接受曲柔的說法。

「不,曲兄,我相信。」裴遷沉聲道。

「裴大哥,你相信我?」曲柔有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更是緊抓著裴遷的手臂哭道;「你一定得相信我,我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曲姑娘,你先平靜下來,好好說話。」

「嗚……」曲柔放下了手,哽咽地道;「我好後悔!我那時在玉姑祠就應該跟大哥走的。自從我知道石伯樂是妖怪之後,我不知道他會怎麼待我,只好走一步是一步,盡量不讓他懷疑,更不敢惹惱他。他要成親我就得成親,本想我一個人承受下來就算了,可是……我怕他害了我還不夠,又要害別人呀。」

「他畢竟是變好了,不再做壞事了。」曲復還是滿腔疑問。

「不,他一定有目的。狐狸精都是先媚惑人心,讓人不知不覺陷了下去,以為他是好人,可接下來他會做什麼壞事,我不敢想象啊!」

「柔兒,是不是要成親了,你壓力很大?」曲復憂心地問道。

「我不知道!」

「我听說了,石老爺和石夫人一直對你有成見。」曲復生起氣來了。「只叫個媒婆過來,也不親自出面提親,是看不起我們曲家嗎?有這樣的公婆,將來還不知道要給你怎樣的臉色,難怪你會胡思亂想了。」

「大哥!」曲柔只是不斷地哭。「是真的!石伯樂真的是妖怪!他老要我跟他睡覺,也不瞧他一身的臭女乃味,又肥又胖像只大笨豬,看到我只會伸舌頭流口水,好恐怖!好惡心!好討厭!嗚嗚……」

「柔兒,這幾個月來苦了你,你為曲家犧牲太多了。」曲復听得都揪心了,憐惜地輕撫她的頭發。「你不應該再忍耐,大哥絕不會再讓你待在石家吃苦。我這就進屋子,告訴石伯樂,我們柔兒不嫁了。」

「大哥,不能進去,他這只妖怪不知還會使什麼手段,我看過他引來一群妖魔鬼怪,打架鬧事,將整間房間都砸爛了。」

「妹妹呀!」曲復只道她已經病得不輕了。

「若他真是狐狸精,我倒想會他一會。」裴遷雙眸緊緊凝視後門。

「裴大哥,不能去!」曲柔驚道;「他會害你的!」

「我不怕,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姓胡的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不行!我們快走!」曲柔拉住裴遷不放,轉頭急道;「大哥,你快找道士來收妖,我怕我已經被石伯樂吸盡精髓,就快要死掉了啊!」

「好,柔兒,我們快回去,我請個大夫幫你瞧瞧,再叫娘和你大嫂、二嫂陪著你,你不要怕,安心休養,一切事情大哥來處理。」

「我進去了。」裴遷急欲證明真相。

「裴大哥!我不要你去送死!」曲柔哭得更加傷心了,干脆撲到他的胸前。「我怕因為我喜歡你,石伯樂會害死你呀!」

「曲姑娘,你在說什麼?」裴遷僵立著,完全不敢踫她。

「裴大哥,我喜歡你,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

「曲姑娘,你喜歡的是另一位胡大哥吧?」

「我不管是胡大哥還是裴大哥,我就是喜歡你。」曲柔仰起頭,急欲尋求裴遷避開的目光,嗚咽哭道;「你有男子氣概,又有俠義心腸,石伯樂成日傻呼呼的,只愛玩鬧,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受夠了,我討厭他,我再也沒有心力陪一個孩子氣的妖怪玩耍了。」

曲復皺緊眉頭,微微搖了一下頭,示意裴遷稍安勿躁。

「柔兒,大哥帶你回家。」

「嗚嗚,我要跟裴大哥走!」曲柔抓緊裴遷的衣襟。「石伯樂一定會追我,我要逃得遠遠的,嗚嗚,我要走呀!」

「曲姑娘,你先跟你大哥回去。」裴遷也出聲勸道。

「你帶我走呀!我不要跟那只妖怪成親!」曲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站立不穩。「我才不要石伯樂當我的相公,不要!不要!我好怕,他不是我的相公,不是,不是……我的相公……相公啊!」

曲柔泣不成聲,全身劇烈顫抖,最後的嘶喊漸趨微弱,驀地雙手松開,兩眼一閉,人就暈了過去。

裴遷立刻抱住她的身子,驚道;「曲姑娘!曲姑娘!」

「柔兒!」一見到那蒼白如雪的帶淚臉龐,曲復更是驚慌。「柔兒暈倒了,快!裴兄,你快送她回曲家!我去找大夫!」

裴遷二話不說,打橫抱起曲柔,將她緊摟在懷里,快步離開。

夕陽西沉,紅霞隱去,天際染上厚厚的一層灰黑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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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究是討厭他的。

下弦月慘淡淡地掛在東邊天上,帶著黯淡灰敗的青白色,像極了那張失去血色的美麗嬌顏。

小白狐狸站在屋頂上,卷在背部的尾巴動也不動,任夜風無情地吹呀吹,吹亂了他一身美麗的雪白細毛。

兩只深黝的黑眸依然直直盯住她曾站立的地方,就在她暈過去時,他幾欲發狂,就想躍下去救她,但是那個抱住她的魁梧身影竟令他心頭大慟,擰扯得他無法呼吸,更是無法動彈。

她喜歡這種有男子氣概、俠義心腸的穩重男子?

「不可能……」他喃喃地道。

「怎麼不可能?你還道狐仙和凡人可以結合嗎?」

「大姐,你來多久了?」

「我一感應到你過度激烈的心緒,就來了。」大紅狐來到他的身邊,與他排排坐在屋脊,嘆了一口氣。「小弟,別傻了。」

「不可能的。」他還是無法回復平靜,痴痴地道;「柔兒一直很勇敢,她甚至不怕小惡魔,又怎會怕一只小狐狸?」

「小惡魔再怎麼壞,他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你呢,你也听她說了,你是妖怪,一下子狐狸,一下子石伯樂,她當然怕了。」

「妖怪」兩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自從變身為人,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會感到心頭一陣陣抽痛呢?

「大姐,我不是妖怪。」

「你當然不是妖怪了,你是狐仙。」大紅狐望著他呆滯的眸子。「曲柔畢竟是凡胎,她踫到的事情已經超過她所能理解的範圍了。」

「我去找她,跟她說明白,是她誤會了。」

「你們相處了那麼久,她能知道的都知道了,你還能解釋出什麼道理來?她還要找道士收妖呢,你省省吧,別自討沒趣。」

是啊,他是一只流口水的大笨豬,也是一個討人厭的傻呼呼胖妖怪,而她因為恐懼不知所措,這才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掌控之下,強裝笑臉與他周旋,忍氣吞聲,終于承受不住爆發出來……

是嗎?是嗎?柔兒的笑容是那麼明朗可愛,甚至在了解真相後,她還願意親他,為什麼?只是因為那個有男人氣概的裴遷嗎?

他黯然地問道;「我年紀太小,只有臭女乃味,沒有男人味吧?」

「當然了,你這只女圭女圭狐狸怎及得上浪蕩人間三十年的俠客?」

「大姐,你是不是認識裴遷,要不當初怎會將我變成他的模樣?」

「他長得那麼英俊,以前路上見了,就記得他的長相了。」大紅狐瞧著那彎弦月,愣了半晌,隨即用力眨眨長長的睫毛,語氣淡然地道;「我們總要多記得一些人的模樣,這才好變身辦事。」

小白狐沒注意到她那片刻的靜默,只是一問再問;「柔兒不喜歡我嗎?她答應嫁給我的。」

「小弟,你還執迷不悟嗎?她都說得那麼清楚了,她喜歡那位裴大哥,還要跟他走,她根本就不喜歡你。」

「是了,她只是應付我……」方才她哭訴的一幕一再出現他眼前,圓圓黑眸也漸漸溢滿水光,接著,大顆淚珠掉了下來,一滴,兩滴,像下雨般滴個不停了。「大姐,嗚,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小弟呀,」大紅狐的眼眶也濕了。「這是你長大的代價,大姐也不想你傷心難過,可你要成仙,就必須認真修行,不能再玩了。」

「我喜歡柔兒啊,我沒有害她,我希望她快樂、平安……」

「唉,你為她做了那麼多事,她一句妖怪就全打翻了,你還執著什麼?世間情愛就是這樣,沒有一定的道理。你喜歡她,她不見得會喜歡你,總要你情我願,這才有好結果。」

「好苦。」心絞,淚流,苦痛不堪。

「你既然嘗過了,就知道為人苦,情愛苦,世間皆苦。我們這麼努力修行,也是為了拋卻塵俗雜念,離苦得樂。」大紅狐很難得地正正經經、苦口婆心勸說;「人歸人,仙歸仙,道不相同,不相為謀。你這回人界走一回,當作是一次苦修,大徹大悟之後,你就能清心了。」

「大姐,你清心了嗎?」

「我本來就清心自持,又不像你一頭栽了進去,差點救不回來。」

「你沒喜歡過任何人嗎?」

「沒有。」大紅狐斬釘截鐵地道。

「我拿走你的繡鞋,你不也執意要拿回去?」

「這不同。繡鞋不見了,再縫一雙就有。人家怕你,不喜歡你,你再追回來也沒用;她的心不在你這兒,你強留她只是讓她痛苦。」

「我不要柔兒難過……」可自個兒的淚珠怎麼滴個沒完沒了呀。

「這就是了。你要她好,就讓她去吧。小弟,該放手了。」

「嗚……我好難受……」小白狐仰頭望天,那兒卻只有一片黑暗。

「你該回姑兒山了。大姐也是為你好,你心性單純,只要心無旁騖,認真清修,一定有希望修得正果。」

「嗚,城里還有爹娘……還有石家的事業……」

「你叫石伯樂不要執著,不要留戀世間一切,你自己還不是固執得像一塊石頭。」大紅狐又是一嘆,仍耐心地道;「那個貪得無饜的楊西坡不是讓你拔除實權了嗎?龍虎獅豹也學會擔起重任了,石家二老注定喪子,你玩夠了,也是時候讓他們接受應有的命運了。」

「嗚嗚,大姐,好痛啊……」

淚眼看月,下弦月像一把利刃,不斷地刨剜著他的心。

好痛!痛死了啦!他這顆小小的心髒哪能承受如此劇痛!

他再也撐不住,無力地趴倒屋瓦,慘淡淡的月光投射在他的身上,一身白毛也變得慘淡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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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多雲,石家院落彌漫著一股郁結的沉重氣氛。

「少女乃女乃,你這邊走。」小珠提著燈籠,走在前頭,回頭幽幽地道;「少爺昏迷三天了,要不是大龍去請你,你都不想回來看少爺嗎?」

原來,他已經離開三天了。曲柔用力咬緊唇瓣,克制住淚水。

她也躺了三天,渾渾噩噩,每天昏睡流淚,完全不敢揣測外面發生的事情,娘和大哥大嫂他們也不敢跟她說。

「你們那天吵架了嗎?」小娥越說越氣。「少女乃女乃,你怎能說走就走……你知道少爺那麼喜歡你,他不能沒有你,你好狠心啊!」

就讓她承擔一切責難吧,曲柔艱困地移動腳步。她將他推入了地獄,而今她也是走在通往自己的地獄之路。

「雖然你負了少爺,可我們四大隨從和四大丫鬟覺得,還是得請你回來;說不定少爺听到你喊他,他就醒來了。」小姬懷著希望道。

「到了。」小暑推開房門。

「少女乃女乃,你回來了……」四大隨從守在床前,神情憂愁,一見曲柔到來,個個露出期盼的目光。

「相公他一直在睡覺嗎?」曲柔緩緩地走到床前。

「少女乃女乃,那天晚上你沒跟少爺回府,吃過晚飯後,少爺喊頭疼,躺到床上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石大龍拿手背抹去眼角淚水。

「少爺的脈象很弱,喂他吃藥全吐了出來。」石大虎含淚道。

「大夫說再這樣下去,撐不過七天呀!」石大獅哭道。

「少女乃女乃,你救救少爺呀!求你快救他啊!」石大豹哀求道。

曲柔坐到床沿,靜靜地凝視那張死白顏色的女圭女圭臉。

他還在呼吸,也有心跳,卻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相公,我來了,你听到我在說話嗎?」她輕輕地撫模他的臉,一再地摩挲,觸手的冰涼終于讓她掉下了眼淚。

那對圓圓的深黝黑眸不再張開看她,更不會朝她綻開呵呵傻笑。

她手指顫抖,揭開他枕頭下面的墊褥,那里貼著七片樹葉,三片已經枯萎干涸,第四片的葉尖剛轉為枯褐色。

這是假的相公啊!還有四天,他就會停止呼吸心跳,讓這個葉片變成的軀殼成為真正的死人,結束石伯樂的一生。

「相公……」她心口一痛,明知這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假人,她還是試圖撫弄他的胸口,想要看他耐不住搔癢,一躍而起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抓了又抓,搔了又搔,床上圓滾滾的身軀還是沉寂不動。

她渾身發冷,心痛如絞。沒錯,他已經走了,被她刺得傷痕累累,傷心欲絕離開了——不,也許他覺悟了,認為她移情別戀,是個不專情的壞姑娘,不值得再喜歡了……

「相公!相公!」她淚如雨下,拿起他冰冷的圓胖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頰,不住地廝磨親吻,想要留住這份最後的親密感。

「你還哭……」身後傳來哭叫聲。「我的伯樂孩兒被你害死了!」

「石夫人。」曲柔站起身,含淚望向來人。

石夫人渾圓的身形明顯瘦了一圈,神情極為憔悴,她身邊的石鉅象亦是愁眉不展,在他們身後還有大夫、楊西坡和幾個熟識的掌櫃們。

「不要叫我!」石夫人淒聲叫道;「你這個死狐狸精,自從踫到了你,我伯樂孩兒就意外不斷,沾了你就有穢氣!好沒良心的小蹄子!你要走就走,還回來干什麼呀……」

「曲柔,你實在太過分了!」石鉅象亦不假辭色地斥責道;「伯樂待你好,你竟如此待他……他才倒下,你就叫你大哥前來退婚……」

這就是宿命。曲柔淚流滿面,僵在原地,只能全然接受來自石家父母的嚴厲指責。這正是當初真正石伯樂摔下山崖時她就得面對的場面,如今只不過稍微來遲些罷了。

「少爺好點了嗎?」楊西坡上前探看,問著正在診脈的大夫。

大夫神色凝重,環顧房里眾人一圈,長長嘆了一口氣。

「伯樂孩兒啊!」石夫人撲到床邊,不斷地哭喊撫模愛兒。

「曲柔,你走。」石鉅象神色冰冷。「石家不歡迎你,我不準你再踏入我們石家。」

「我走了。」曲柔低下頭,強忍住淚水。「石老爺,石夫人,請保重。」

她曾經多麼願意當他們是公婆,也曾經痴心妄想千桌素宴的盛況,然後和相公生下幾個一樣白胖胖、圓滾滾的小子,滿屋子亂跑……

她茫茫然走出屋子,眼前的淚霧讓她看不清楚彎彎曲曲的回廊小徑,曾經是那麼熟悉的院落,如今出了這道門,面對無邊無際的暗黑夜空,她就再也不知能往哪兒去了。

「少女乃女乃,請等等。」石大龍追了出來,神情不自在地道;「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不應該麻煩你,可求你看在少爺的份上,再幫石家一次忙。」

「有什麼事你說。」曲柔哽咽道。

「是我們四個無能,少爺少女乃女乃平常教導我們,可我們愚笨不用心,凡事還得仰賴少爺少女乃女乃,如今沒了兩位……嗚!」

一個大男人就這麼無助地哭了出來,曲柔也讓他逼出更多的淚水。

「大龍,你們都很好。」她努力露出微笑,一一交代道;「記得船造好之後,下水試航沒問題了才付尾款;大虎那邊的陶家古董,去請京城的行家鑒定,別急著拋售;雨天江邊水漲浪急,叫大獅不要趕工,人命重要;還有請大豹一定要管好庫房,出入賬都要有兩個掌櫃的簽印,別讓人巧立名目污走石家的錢……」

夜空突然白光一閃,接著轟隆一聲,一道極近的響雷震得曲柔耳朵劇疼,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多謝少女乃女乃的指示。」石大龍抹掉淚水,又道;「如果我們還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曲家請教少女乃女乃嗎?」

「什麼?」曲柔神情呆滯地問道。

「少女乃女乃,我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忙……」

轟隆!轟隆!閃電疾雷瞬間掩至,風起雲涌,一陣陣冷風呼嚕呼嚕吹個不停,院子的花草樹木也跟著發出沙呀沙呀聲響,听在曲柔耳里,竟像是小狐狸驚惶害怕的低聲悲鳴。

「打雷了……」她望著滾到腳邊的殘碎梔子花,喃喃自語。

「少女乃女乃,我去準備馬車,送你回曲家。」

「不!」曲柔突然睜大眼楮,驚慌地道;「他怕打雷呀!快!你幫我備馬!我要去找他!」

「少女乃女乃,你不會騎馬,我駕車送你……」

「太慢了!大龍,我求求你,快借我一匹馬,快呀!」曲柔說著便提起裙擺,發足往馬房狂奔。

「少女乃女乃!你到底要去哪里……」石大龍也緊張地跟過去。

轟隆!雷聲接連不斷,響徹江漢城,狂風急雨驟至,猛烈撲打大地,滿院子的花朵不堪風雨摧殘,花瓣抖了抖,片刻便飄零落地。

他們一走,楊西坡拿兩手遮著頭頂,快步從花叢里跑回走廊躲雨。

他忿忿的表情因這場急雨而更加忿忿,正想出口怒罵,隨即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眯起眼楮,望著馬房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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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重,水一重,通往姑兒山的道路迢迢數十里,幾個小村落錯落其間,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管養家活口,顧好自己的生活。

道路旁的小茶鋪門板虛掩,夜深人未眠。

「阿大,我苦苦等你過來,這麼晚才來呀?」

「我總得避開我家那個瘋婆子。」阿大一溜煙鑽進門,色迷迷地瞧著美婦,說著便毛手毛腳起來。「我一听到你家死鬼上江漢城辦貨,今晚不在,說什麼也要過來讓你暢快暢快。」

「嘻!」美麗風騷的老板娘伸出縴縴素手,推開那個粗壯身軀,咯咯笑道;「你拿什麼給我暢快?我家死鬼去一趟城里回來,總會買上幾匹布或是一副鐲子討好我,你呢?」

「這對珍珠耳環不錯吧?」阿大攤出一對亮得發白的耳環,身子又挨了過去。「當然還有我這支全村子最長最硬的……」

「哼!不值幾文錢的假貨也拿來騙我!」美婦杏眼圓睜,這回是真的用力推走阿大了。

「咦!我以前不管給你什麼仿玉、鍍金的玩意兒,你都很高興啊。」阿大被推得莫名其妙。

「至少也得給我值十兩以上的真貨,這才匹配得上老娘的身價。」

「你不就只想要我這支……」

「去你的!又丑又黑又臭又短,還敢拿來說嘴!」

「你怎麼變心了?」阿大受傷不已地望著胯下。

「這樣吧,我也不跟你討首飾了,人家服侍你也是很辛苦的,你來一回就給我一兩。」美婦眨著睫毛,圓圓黑眸盯著他看。

「你在說什麼!老子要是隨時拿得出一兩銀子,還會來找你嗎!」

「嗚!人家妓女賣身還有錢拿,我好不值啊!」美婦哭哭啼啼,扯著喉嚨就嚷了起來;「救命啊!阿大欺負我,快來人啊!」

「別叫了!」阿大趕緊搗住美婦的嘴。

「我咬!」美婦嘴一張,利牙就咬了下去,隨即又扯開嗓子喊道;「非禮啊!救命啊!阿大欺負良家婦女啊!」

「去你的良家婦女!老子不玩了!」阿大痛得握住手掌,沒空罵人,趕緊趁著夜黑風高奪門而出,免得讓村人抓到就難看了。

美婦嚷了兩聲就不嚷了,她直直坐在桌前,過了一會兒,確定阿大沒有膽量回來,于是袖子一揮,燭火熄滅,桌上的茶酒點心消失無蹤,屋內恢復過去每天夜晚應有的寧靜。

噗一聲,美婦搖身變為一只小白狐狸,無聲無息走入里面的房間。

在他施展法力之下,那個真正的美艷風騷老板娘正在熟睡,明天醒來,她會以為阿大失約,故而心懷怨懟;而阿大也受到驚嚇,將會好一陣子不敢偷腥,結果正好讓這對狗男女安分下來。

這一切皆歸因于被戴綠帽的茶鋪老板虔誠祈求,為玉姑祠獻上一筆不少的功德錢,是以大姐教他幾招伎倆,要求他回姑兒山的途中,順道幫忙這位不敢抓奸的懦弱老公。

幫得了這次,幫得了永遠嗎?世間多的是錯誤的結合,造就無數曠男怨女。不愛就是不愛,若只靠一、兩回的外力幫忙,就算是法力再強的神仙,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小白狐垂下尾巴,一個縱身躍出窗外,走入漫漫黑夜里。

他離開石家,在玉姑祠待了三天,就是想瞧瞧大姐如何人世修行。

所見所聞,盡是人間聲聲苦,愛不到的、求不得的、做不成的,皆來此地一拜,而大姐收了供禮,就得有求必應,一下子托夢開示,一下子施法術扮戲軟化人心,汲汲營營,修德積善,只為了及早登上天界的仙班,成為她心之向往的天女。

好累!當上更大的神仙又如何?天界分派的事務更繁雜,又不能閑閑躺在樹上吃果子;而他遠離柔兒,孤孤單單地在姑兒山修煉,或是在塵世往返奔波助人積德,難道只為了把自己弄得更累、更寂寞?

好想柔兒……唉,心又痛了,嗚嗚,人間真的好苦哇!

他慢慢爬上一株大樹,將臉蛋貼著樹干,蹭去了淚珠。

葉間隙縫透出遠處火把的亮光,雜沓的馬蹄奔跑聲震得枝干晃動。

「嘿嘿!曲柔,你逃不掉了。」男人不懷好意的聲音在靜夜里格外大聲。

柔兒……他心頭大驚,尾巴一甩,立即飛奔了過去。

八個壯漢騎著大馬,有的拿火把,有的拿刀劍,將孤立無援的曲柔圍了起來,不讓她有任何出路。

「好馬兒,快走呀,我求你快走!」曲柔心急地拍打馬背,試圖沖出重圍,無奈馬兒受到驚嚇,只是不斷地嘶鳴打圈子。

壯漢們倒也不急,拿著大刀虛晃著。「我們兄弟一路看你騎得歪歪斜斜的,連馬韁都抓不住,只好抱著馬脖子,真是替你擔心呀。」

「你們想做什麼?」曲柔毫不畏懼地大聲問道。

「嘿!怕你騎不住這匹頑劣馬兒,想請你下馬。」

壯漢紛紛跳下馬匹,有人上前拉住曲柔的韁繩,用力一扯,馬兒已是一驚再驚,此時嚇得人立而起,曲柔根本坐不穩,立刻跌了下來。

柔兒!小心!他起心動念,堅硬土地瞬間化成棉花般地柔軟。

「啊!」曲柔一掉到地面,立即爬起,警戒地看著來人。

「小泵娘好硬的身子骨,竟然沒摔傷。」壯漢們嘖嘖稱奇。

「孫十……」曲柔就著火把亮光,清楚看到這號人物,她心中雪亮,穩住了聲音道;「你來報復了?」

「喔,我不敢。」孫十將一把大刀扛在肩上,笑得詭異。「畢竟我打人讓少爺生氣,就是不應該。可是人家說少女乃女乃是個狐狸精,將少爺迷得團團轉,我看不趕走少女乃女乃的話,石家財產就讓你搬空嘍。」

「這是楊西坡的主意嗎?」

「呵!好個冰雪聰明的少女乃女乃,大掌櫃還在等我回去復命呢。」

「真正想搬空石家財產的是楊西坡吧?」曲柔冷冷地道;「你回去告訴他,只要我曲柔還有一口氣在,我絕不會讓他奪走我相公的產業。」

「來不及了,你一口氣就快沒了。」

孫十得意大笑,舉手示意,壯漢們又往曲柔逼近。

相公?柔兒還當我是相公……她還想為我保住石家產業!

小白狐站在高處樹梢,心搖神馳,差點栽倒,震驚程度之大,不亞于楊西坡欲殺曲柔的事實。

情況緊急,他不及細想,一躍而下,變身到一半就覺得不對勁,本來應該是變成掃把眉的砍柴老爹,豈料突覺身形特別魁梧高大,手上的斧頭也變成一把長劍。

糟!變錯了!胡不離再度出現,翩然落在壯漢包圍之中。

唉!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上場了。

「一群男人舞刀動劍,圍著手無寸鐵的小泵娘,這像話嗎?」

「是姓裴的!」眾人大驚,先前在江邊見過他的本事,是以對他心存戒懼,立刻停下腳步。

「裴大哥!」曲柔也是嚇了一跳,急急喚他。

「曲姑娘,別怕。」他朝她微笑,出聲安慰她,卻是心頭一絞,多日不見的思念源源涌出,急忙又轉回頭,就怕自己會先掉淚。

「大家上啊!」孫十見了他就有氣,凶狠地道;「就不信我們八個打不過他一個!」

「來吧。」他神色一斂。

「殺啊!」八把刀劍齊向他招去。

胡不離的武功何等高強!只需叮!卡!踫!咚!當!空!鏗!鏘!八個聲音,就讓八把刀劍斷成十六片廢鐵。

「打呀!」十六只拳頭又往他招去。

他是鐵了心,使出蠻力狠招,以劍柄和劍身擊出,也是乒乒乓乓呼呼砰砰八聲,八個壯漢不是斷了手骨腳骨,就是吐血哀號,一個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來。

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忿怒,誰敢害他的柔兒,他就要誰好看!

「多謝裴大哥救命之恩。」後面傳來曲柔輕顫的聲音。

他轉過身,只見曲柔仍有驚恐之色,唇瓣緊抿,臉色蒼白,兩只小拳頭握得死緊,似乎想藉此穩住略微顫抖的身形。

「曲姑娘,沒事了。」他心疼地凝視她,好想抱抱她、安慰她。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及時出現,我一個人恐怕……」曲柔泫然欲泣,忙拿手背抹去淚水。「我有急事得走了。」

她一刻也不多停留,說著便趕忙去拉她的馬匹。

「你要去哪里?」他著急問道。

「我要去姑兒山,我怕去晚了,他……」曲柔抬頭望向天際。

不知何時,濃密的黑雲不見了,只見疏雲掩映,透出明亮的星輝。

她呆呆地看著天空,咬著下唇,眼眶一下子又蓄滿淚水。

「我好呆,這兒離城至少二十幾里了……」

柔兒的淚水讓他心慌,她到底想去姑兒山做什麼?

「曲姑娘,夜深了,你一個人在野外很危險,我送你回城。」

「也許,雲會飄過去,還是會打雷下雨……」曲柔仍自言自語,說著就扯住馬韁,想要踩上馬鐙。

但是馬兒余悸猶存,仍不住地踏步打轉,一察覺有人扯動,就想奔跑起來,而曲柔不察馬性,仍想挨著馬匹爬上去。

「危險!」他大步跨去,左手拉緊韁繩,右手用力往馬背一拍,一瞬間就讓躁動的馬兒安靜下來。

曲柔心急如焚,才見馬兒定下腳步,立刻又爬了起來,但是馬兒太高大,她左腳掛在蹬上,右腳卻是怎樣也跨不上去。

「我幫你。」他輕扶住她的身子,將她推上馬背。

不對呀!他在干嘛?柔兒不是不會騎馬、一坐馬車就頭暈嗎?

「謝謝,我得走了。」曲柔一坐穩,立即策馬狂奔。

「等等!」他驚訝地往前追了幾步。

柔兒在急什麼?從頭到尾,她的目光完全沒放在他這個「裴遷」身上,也不向他哭訴尋求慰藉,可「他」不是她最喜歡的心上人嗎?

他說什麼也放心不下孤身的她,一個飛身,沒入黑暗,轉眼化作一只小金絲雀,拍拍翅膀,跟著急馳的馬兒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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