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靈犀 第一章

天穆王朝,崇寧三年,暮春三月。

晴空淨朗,碧藍如洗,地上原野遼闊,蒼翠的青草連綿鋪向遠方山脈,風吹草低,飄送來淡淡的異香,也現出一只低頭吃草的大鹿。

約莫二百尺來外,十幾匹駿馬悄然無聲,馬上人物個個驍勇健壯,他們拉住韁繩,一邊注意獵物狀況,一邊也留心他們所護衛在中心的主子︰天穆王朝皇帝穆勻瓏。

「皇上,那邊。」貼身侍衛孟敬低聲道。

穆勻瓏微微點頭,拿起了雕龍金弓,搭上烏木羽箭,雙手緩緩地拉出一個大滿弓,俊眸微眯,凝神注目獵物,箭在弦上,瞬間即發。

大鹿悠閑地吃它的青草,圓短的尾巴輕搖晃動,渾然不知命在旦夕。

山頭刮落一陣勁風,將那若有似無的異香吹送至穆勻瓏的鼻際,他驀地眼眸一亮,再深深吸入一口清風,隨即松了手上的弓箭。

「那是水麝。」他隨即調轉馬匹。

「喔,水麝?射了可惜。」孟敬恍然大悟,立即跟上主子。

「駕!」眾侍衛亦紛紛踢著馬肚,緊跟上那匹黑色駿馬。

馬蹄奔騰,水麝受到驚嚇,新鮮的青草不吃了,亦是發足狂奔,劇烈的奔跑振動著它的月復下肌肉,抖出了更濃郁的異香。

疾風勁揚,異香不斷地順風飄來,撩動著穆勻瓏的頭臉,他盡情吸聞,從胸臆到四肢百骸,彷若皆讓那香氣拂過一遍,令他精神為之一振。

原野上百味雜陳,有馬蹄踢起的泥土青草氣味、有處處盛開的野花香、有鳥獸留下的腥羶氣味、有林木的清芬,還有一干人馬的汗水和男人氣味,水麝的異香混和其中,漸漸地遠去、淡掉了。

穆勻瓏放緩馬蹄,深邃的瞳眸里映出廣袤的草原和雄偉的遠山。

江山萬里,東達大海,北接石磧冰原,西北延至西南是一整塊高原大山,形成易守難攻的天然屏障,中有平原,南方則是富庶的丘陵叢林。

這就是他的國土!他眸光湛亮,熱血沸騰,蟄伏的豪情也昂揚而起,韁繩一扯,再度策馬奔馳,縱橫于這塊廣大的草原之上。

前方的草叢似乎有動靜,他放膽向前探看,大風吹來,長長的綠草晃啊晃,晃出了醒目的黃黑相間鮮明條紋。

巨大、凶猛,足以激發他的斗志,這就是他想要的獵物。

「老虎!」侍衛們肌肉糾結而起,握住了刀柄。

「快保護皇上!」孟敬指揮眾侍衛圍成護衛隊形。

老虎警覺大隊人馬的接近,抬起頭,扒了爪子,發出沉悶的低吼。

「皇上,莫再上前!」孟敬急欲擋住主子。

「朕要射它。」穆勻瓏仍然步步向前。

那只老虎似乎嗅到濃厚的殺機,狂吼一聲,爪子往前一點便疾撲而來,穆勻瓏迅速地抽箭挽弓射出。

一道快如閃電的箭影掠過長草,「噗」地一聲,直沒老虎的咽喉,瞬間扼住了低沉暴怒的虎嘯聲,也緩下了它的飛撲速度。

老虎受了傷,更是躁動狂嘯,才欲繼續奔來,又是接連兩道烏金流光飛過,噗噗兩聲,箭箭直沒入肉,老虎再也支撐不住,勁揚的尾巴垂落,龐大的身軀翻滾倒地,狂吼變成了無力的喘氣聲。

山風依然吹動青草,空氣里漫出濃濃的血腥氣味。

「皇上好身手!」孟敬將他提到咽喉的那口氣轉為由衷的贊賞。

「皇上萬歲!」拿刀拿弓準備搏命廝殺的侍衛驚喜大喊。

「誰來料理這只大蟲?」穆勻瓏面露微笑。

幾個侍衛趕快跳下馬,拿出準備好的繩網,打量那只龐然大物,七手八腳地扎綁,準備兜起扛上車。

「皇上,是立刻起駕回宮?還是稍事休息?」孟敬問道。

「紹王爺呢?」

「還在行營里。」

「去看他吧。」

穆勻瓏策馬緩行。既已捕獲獵物,他心情格外輕松,順手拿起腰間的香袋,清淡幽香撲鼻而來,立即驅走了殺戳後所殘留的血腥氣味。

三百年前,穆氏原為西方高原的部族,太祖皇帝英武過人,以仁德和武功一統天下;為了讓後代子孫記得自己是高原兒女,便立下祖制,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皆得由皇帝親自射獵獻祭。

而穆氏子孫嚴格遵行祖制,歷代皇帝皆是能文擅武,穆勻瓏今日不過是小試身手,舒展筋骨罷了。

休息的營帳前,龍紋金旗高高立起,大風吹來,獵獵作響,隨行的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站立,恭迎皇上回營。

穆勻瓏騎著黑馬,身穿明黃九龍窄袖勁裝,腳蹬厚底黑緞馬靴,外罩紫貂披風,臉上浮現出沉穩的笑容,望向百官。

「眾愛卿平身,大家辛苦了,自去休息吧。」

「謝皇上。」百官齊聲回應。

侍從已經捧著巾子水盆等候在營前,宮內近侍常安正欲揭帳讓皇上進去,穆勻瓏下了馬,示意稍等,先讓侍從解下披風。

他拍揮了子,解下從不離身的香袋給常安,再伸手在盆子洗了個干淨,拿清茶漱口,取來熱巾子抹淨了臉。

「常安,送壺熱茶進來,香爐就不要了,你們帳外候著。」

當今聖上如此折騰,為的就是此刻睡在皇帝專屬營帳里的紹王爺;只見他弓身躺在地毯上,身體裹了一條薄毯,輕握拳頭的手里揣著一條大巾子,眉頭微蹙,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穩。

穆勻瓏進入營帳,在大地毯的另一端盤腿坐下,凝望那張俊秀容顏。

唉,都二十二歲了,睡相還那麼稚氣,像個孩子似地;而他這個當哥哥的,也不過大他一歲,卻好似年長了三十歲……

「啊!」穆勻號還是被細微的聲響給驚醒了,一見兄長就坐在面前,趕緊爬起身子。「臣弟拜見皇兄……」

「免禮。」穆勻瓏忙抬手阻止,看到他紅通通的鼻子和眼楮,問道︰「是著了風寒嗎?怎不先回京城?」

「臣弟這不是風寒,只是來到這野地,鳥語花香的……哈……哈……哈?」穆勻琥一句話尚未說完,急忙眯起眼楮,用力皺緊通紅的鼻頭,張大了嘴巴,試圖掩下呼之欲出的……

「哈泣!炳泣!炳泣!」擋不住了。

連續噴出三發響亮的噴嚏,穆勻琥無力地拿巾子擰住鼻子。

「唉!」穆勻瓏看他這個狼狽模樣,嘆口氣,親手倒下一杯茉莉香片。「用這茶水的熱氣燻燻鼻子吧。」

「嗚,皇兄你明知我……我……」穆勻琥猛搖頭。

「你連茶香也聞不得,沒救了。」穆勻瓏自己端茶輕啜,也搖頭道︰「徐太醫為了治你這支鼻子,已經愁了十年白發了。」

「又不是什麼大病。每年季節更替,就得發作這麼一回,早就習慣了。」穆勻琥不以為意,用力抹掉了鼻涕,扔下巾子,盤腿坐好,綻開笑容問道︰「打到了嗎?」

「射中一只老虎。」

「哇!皇兄神勇,不枉臣弟崇拜仰慕了。」穆勻琥睜大眼楮,夸張地比手劃腳,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突然雙手搗住了心口,擠眉弄眼,哀號道︰「啊啊啊!我這只小老虎被真命天龍射中了,啊嗚!」

穆勻瓏手掌摩挲著溫熱的茶碗,眼角逸出深深的笑意。

舉國上下,看來只有這個親弟弟敢開他玩笑了;但這也僅限于兄弟私下相處時,封了王爺的弟弟才會像個幼童似地跟他玩鬧。

「不是小老虎,是大老虎。」穆勻瓏朗聲笑道︰「屆時獻上這一樣豐盛的祭品;,朕會祈求天神賜給你聰明才智,好來代兄監國。」

「嗚!」穆勻琥垮了臉。「請兩位皇叔不行嗎?」

穆勻瓏喝下一口溫潤的香片,不予回應。都到這節骨眼了,還來跟他討價還價?

「議政時可以不焚香嗎?」小老虎自知理虧,垂頭喪氣懇求。

「焚香是為了驅趕宮內的蚊蟲穢氣。」也為了他的私心。穆勻瓏道︰「無妨。你事先交代內務府,朕不在,監國的紹王爺最大。」

「臣弟不敢。」穆勻琥這下子又擺出恭敬臉色,慨然地道︰「等皇兄十日後從天首山回來,臣弟必不負所托,將朝政完好交還皇兄。」

「好。」穆勻瓏點頭,垂眼望向青碧的茶水。

明天一早,他就得束裝西行,由大臣和侍衛扈從前往穆氏發源聖地天首山,進行登基後第一次的祭天大典。

五日前行兼作準備,二日祭拜,再花三日趕回京城,的確是十日。

「其實……」穆勻瓏轉著茶碗,不疾不徐地道︰「既已監國十日,再加個十天半月如何?」

「皇兄你?」穆勻琥忽然明白皇兄的意圖,一雙濃眉大眼睜得更大,拔高嗓子問道︰「皇叔、丞相他們知道嗎?」

「朕打過招呼了,他們會盡全力協助你處理朝政。」

「我是最後知道的?」穆勻琥指著自己的紅鼻子問道。

「國事不能停,還請紹王爺費心了。」

穆勻號欲哭無淚。監國何等大事,他竟不知不覺被皇兄陷害了;他還鼻子不通,有病在身啊!

「哈泣!炳泣!」只好用力打兩個噴嚏以示抗議。

穆勻瓏挑起眉毛看他,似乎在問他噴嚏怎麼打個沒完沒了。

「皇兄今日佩的是蓮蕊香袋吧,哪來的麝香味?哈——哈泣!」穆勻號才試著聞了聞,又打了一個大噴嚏。

「香袋早拿掉了,味道也洗掉了,你鼻子不好還聞得到?」

「不是不好,是太靈敏,嗅不得任何香味。」穆勻琥用力呼嚕呼嚕擤鼻子。「還有皇兄帶進來的花粉味兒,臣弟也無福消受。」

「你這雖不是病,情況卻是一年比一年嚴重。」穆勻瓏皺了眉頭。

「這回微服查訪民情,為兄的會幫你尋幾味民間秘方。」

「皇兄早日平安歸來便好,別管臣弟。」穆勻琥本來還在說氣話,一看到兄長關切的神情,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負氣耍賴的吵鬧小童。

趁著祭天回程之便,皇兄難得微服出訪,既能了解民情,又能到處走走散散心,卻還要記掛著為他尋找秘方,皇兄會不會太忙了些?

他心虛地抬起眼;皇兄依然神色沉靜,雙手將茶碗端到了鼻際,閉上眼楮,正在緩緩地、深深地吸聞那芬芳的茉莉茶香。

記憶恍惚拉向童年,御花園里百花盛開,萬紫千紅,小兄弟倆玩累了,哥哥采下一朵花用力聞著,聞完了,興匆匆湊到他鼻子前,他立刻回以一個大噴嚏。

他笑了出來。還記得小皇兄聞著花香,眯著的眼楮就會發亮,嘴角也會綻開歡喜的笑容,聞了又聞,再珍重地將小花壓進了書本里。

多年後,皇兄還是愛聞花香,而且變本加厲,佩香袋、調香粉、點香爐、植香車、編香譜,一日無香不歡,聞上了香味就精神抖擻……可惜呀可惜,他這鼻子有毛病的弟弟竟是沒有福氣與皇兄同享聞香之樂。

「阿弟記得小時候,」穆勻琥用著孩提時的口吻。「哥你倒了半瓶母後的香露水泡澡,全身香了好久,害我不敢找哥玩。哥你還記得嗎?」

「七歲那年的事。」穆勻瓏也笑了。「其實只要一滴就夠了。」

「皇兄這麼愛聞香味,就別忙著為臣弟找秘方了,不如去搜羅你喜歡的奇香,好好玩一玩。」

「宮里庫房多的是奇香,有東海的龍涎香、極北冰原的闢寒香、南洋的千步香,還有我穆家天首山的靈犀香,朕還有什麼香沒見過?」

「皇兄還欠一樣最珍貴的香。」

「嗯?」穆勻瓏仍是抬起眉,以慣有的眼神問話。

「軟、玉、溫、香。」穆勻琥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嗯。」

反應這麼冷淡?穆勻琥指向小桌上的一個紅木盒,有點激動地道︰「里頭有十二件奏折,其中有六件促請皇上盡早封後完成大婚。」

「你都看過了?很好。」穆勻瓏笑道︰「你明天就這麼批。南北運河只講好處,沒提到開鑿所耗費的民力和金錢,退回工部再議;北疆植林一事,務必選擇擋得住風沙的楊樹和棗樹,另外……」

「皇兄什麼時候看過的?」這下子換穆勻琥吃驚了;有的奏折一翻十幾頁,又臭又長,天南扯到地北,提到的官員數十個,他趁著休息之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看完,終于不支倒地,怎麼從京城到獵場短短幾十里路,一路馬車搖搖晃晃的,皇兄就能全數看完?真是太英明了!

「看重點就成了。」穆勻瓏指導道︰「瑣碎的事情交代下去,讓丞相和六部尚書處理。你只要記得,政事以老百姓的福祉為先……」

「有皇後陪伴皇上,為皇上分勞解憂,早生太子,亦是百姓之福。」

「朕有一個親弟,兩位皇叔,七個堂弟,你擔心什麼?」

「這這這……」穆勻琥更激動了,用力拱手道︰「還望皇上保重龍體,為我天穆王朝千秋萬代著想。明君難求,需得從太子幼年教養起。」

「皇帝不急,倒急死你這個皇弟。」穆勻瓏笑嘆一聲,放下茶碗,站起了身子,習慣性地模向腰間。

穆勻琥坐在地毯上,眼睜睜看見皇兄模了個空。

皇兄可不會在朝堂上當著群臣面前就拿起香袋猛嗅一番,他只有在兩種時候才會聞香袋;一是極為放松自在的時刻,另一則是在想著很多很多難以解決的事情之時。

穆勻琥明白,皇兄並非不在意大婚,相反地,是非常非常在意。

在意的原因,就是希望得到天神的祝福吧。

一千年前,穆氏祖先受到其它部族的欺壓,從遙遠的西方輾轉遷徒至天首山;此地冬季大雪紛飛,氣候嚴寒,生活十分艱困,很多人捱不過就死了;當時的首領痛失愛妻,悲痛欲絕,發了狂似地來到祭壇前,拿刀劃下手臂,以淋灕的鮮血獻祭天神,求天神將一切的罪過歸諸自己,他願以自身性命換取穆氏一族的長久平安。冰天雪地中,他長跪三天三夜不起,大天神為其誠心所感動,讓首領之妻死而復生,並祝福穆氏一族,若是夫妻恩愛,從一而終,必得子孫強壯,代代綿延,無窮無盡。

從此,穆氏一族不但適應了高原的生活,子孫亦多生男丁;男孩長大了再娶外族女子,子生孫,孫再生子,開枝散葉,疆土也不斷地擴展。

三百年前入主中原後,太祖制令,皇室子孫一滿十八歲,便需外出游歷兩年,目的就是讓他們增長見聞,並藉此機會尋得合適的成親對象。

穆勻瓏放在腰間的手垂下,視線從地面一大塊白花花的日影移向帳頂,溫暖的陽光照得那兒一片明亮,仿佛天神降臨。

「勻琥你放心,朕一直將這事放在心里。」他抬起頭,眸光堅定,有若向天神預告。「到了天首山祭壇前,朕會祈求天神賜下一位我心所喜愛的女子。」

「父皇和母後一定會保佑皇兄!」穆勻琥也站起身,神情熱烈地道。

三年了,也是時候了。穆勻瓏垂下眼簾,神色轉為沉靜。

東海一帶海盜作亂多年,他十八歲至二十歲那兩年並沒有太多時間在外游歷,頂多出門幾日便回京襄助父皇治國,並往赴東海平靖戰事;直到滿了二十歲,母後見他仍無合意對象,開始著急,準備為太子選妃。

這下子可轟動了,上王公侯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大家忙著幫女兒畫像,盼望太子看上自己的女兒,好能嫁入皇家,得到尊榮的專寵。

天有不測風雲,皇後突然急病三日而逝,皇帝難忍哀傷,七日後也因心疾崩卒,皇後皇帝先後過世,舉國震驚哀慟。

穆勻瓏愴惶接下帝位,婚事被拋到了天邊;他立下守喪三年的誓言,戮力國事,務求百姓安居樂業,以不負父皇母後在天之靈。

「皇兄這回出門,說不定有機會找到對象喔。」穆勻琥明白自己不小心勾起了兄長的心事,故意興高采烈地道。

「才十天半月的,不可能。」穆勻瓏露出微笑。

「怎麼不可能?」穆勻琥大搖其頭,雙手夸張地比劃著。「別說皇兄的身分,光這身材,光這長相,一出門就吸引姑娘們的目光了。」

就是說嘛,瞧那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管往哪邊一站,端的是英武逼人,萬眾矚目;一對濃黑的劍眉正好刻劃出皇兄剛毅的個性,而那雙眼楮總是綻放出自信的光芒,教所有的臣民景仰崇敬;再看看輪廓分明的黝黑臉孔,既是高原馳騁的豪氣男兒,也像是低吟詩句的斯文儒士……

「看完了嗎?」穆勻瓏挑了眉。

「呵,請恕臣弟失禮。」穆勻琥忙打個揖,拿巾子往鼻子亂抹一通;這樣流口水,不,流鼻水看著皇帝哥哥真是不敬啊。

「常安,打一盆熱水進來。」穆勻瓏喚著帳外的侍從。

弟弟為他費心了。

他是有選擇皇後的自由,可弱水三千,他要如何尋覓心之所望的那一瓢呢?短短的十天半月,實在難以得償所願。

餅去不是沒有選後大婚的前例,當初母後也是打算以選太子妃的方式為他娶親;也許經過特別的揀選,更能找到適合母儀天下的皇後吧。

「婚事等朕回來再說。」穆勻瓏不再記掛此事,掀帳而出,再回頭道︰「你打理一下,陪朕一同去看那只大老虎抬上車了沒。」

「是。」穆勻琥接過常安給的熱巾于,搗住鼻子,趕忙跟上。

大風飛揚,天光雲影快速移動,越過了草原,越過了地上忙碌的人們,越過了逃過一劫、正在喝水的水麝,翻山越嶺,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巍峨高山,將皇帝的心願率先傳達到了最遙遠的天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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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檀鎮,依山傍水,丘陵起伏,綠林蓊郁,清澈的溪水婉蜒而過,岸邊垂柳處處,有婦人洗衣,老牛喝水,兒童嬉戲。

一溜竹籬迤邐展開,上頭攀爬著巴掌大的毛絨絨綠葉,一朵朵女敕黃小花害羞地躲在枝葉之間,也有花開結實的,吐出飽滿肥胖的絲瓜。

「這日頭正好。」

大屋前,圓臉圓肚的年輕人抬起頭,十分滿意今天的好天氣。

他從竹簍里抱起一大把線香,乎整鋪放在竹架上,思量著等晚上收回避開露水,照這樣曬上三天就成了。

「請問這里是阿甘香鋪嗎?」

陌生的聲音傳來,他轉身看去,竹籬邊站著三個大男人,各自牽了黑馬、栗馬、棕馬,人高,馬大,頓時讓屋前小徑顯得擁擠不堪。

為首的正是微服私行的穆勻瓏。他穿著玉色衣袍,腰系天青絲絛,一身淨爽,有如一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貼身侍衛孟敬和潘武緊跟在後。

「阿甘香鋪?」郁相甘搔了一下頭。他沒有招牌,熟識的鄉親要買香,直接進門就是了,從來沒有外地人會跑來這鄉下地方買他的香。

「立雪寺的供香是你這兒做的?」穆勻瓏又問。

「大和尚介紹你來的?我就是阿甘啦。」郁相甘圓眼發亮,雙手張開,比向鋪了一大院子的線香,得意洋洋地道︰「我家的香可特別了,祖傳五代,特制秘方,要什麼香味就有什麼香味。這邊曬著的線香還不能賣,屋里頭有一些線香和環香,進來瞧瞧吧。」

「上頭有濕氣。」穆勻瓏走到排列整齊的竹架前,拿起一支線香仔量端詳。「才剛裹上香粉,大概要曬個三天才會干。」

「大爺您內行!」郁相甘眼楮更亮了。

「這香味和立雪寺不同。」穆勻瓏拿香湊近鼻子,反復吸聞,黑眸也閃出光芒。「里頭有沉香、藿香、丁香……不,是丁香皮吧?」

「哇嘿!」郁相甘好吃驚,一般人很難聞出些微香味的差異的。

穆勻瓏放下線香,抱拳為禮。「不知能否請教阿甘兄立雪寺的用香原料,那味道清奇極了,兄弟好奇得緊。」

「啥?」郁相甘圓圓的笑臉立刻拉長成馬臉,抄起門邊的大竹帚就掃向貴客的袍擺。「你來打听我獨家的制香秘方呀?門兒都沒有!」

「喂!你干什麼?」孟敬立即上前阻止。

穆勻瓏不慌不忙,後退到竹籬外。

今天清早路過立雪寺,聞到了佛前供香的特殊氣味,便一路尋了過來;沿途從參天松林的高山,下到綠樹蒼蒼的丘陵,看不盡的美景——野花,林木,稻禾,清溪,甚至這條泥上小徑,都有著各自獨特的氣味;那是以石頭砌成的宮牆所沒有的,他嗅了又嗅,心滿意足。

游歷十日,也該啟程返京了。既然人家不可能透露獨門秘方,他總可以買下一束香當作紀念吧。

「我們爺跟你買半斤香,要多少錢?」孟敬了解主子的心思。

「不賣不賣!」郁相甘大動作,又將孟敬「掃」了出去。

「這麼凶?你屋里頭不是有香嗎?」

「有香也不賣!」郁相甘氣勢洶洶,仍是用力掃出。

「阿甘兄,你掃起灰塵,小心壞了曬香的品質。」穆勻瓏微笑道。

「嚇!」郁相甘陡地撐住掃帚,瞪視道︰「你還真懂香!」

「喂,麻煩前頭讓讓呀。」一個軟膩嬌嗓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有車來了。」潘武提醒主子,順便將三匹大馬拉下小徑。

小徑那頭走來一輛慢吞吞的騾車,老舊輪子發出咕嚕咕嚕聲響,好像隨時會滾了出去;一個扎著雙辮的姑娘走在騾子旁邊,雙手輕挽韁繩,不時轉頭拍拍騾子的背部,陽光灑落在她的笑臉上,騾子的腳步也輕快了。

比雨過後的四月天,空氣中帶著微微溫熱的暑氣,輕風飄送,帶來某種說不出的柔和香味,若有似無,卻似霧般地無聲無息襲來。

穆勻瓏詫異地再次吸聞。不,這里沒有多余的氣味,那只是一種感覺,像這山間小鎮的景色,柔軟,恬淡,靜謐,自在,直想讓人在這兒安住終老——這是那位姑娘帶來的嗎?

他直直望向了來到近前的姑娘,呼息在瞬間屏住。

那雙眼楮清澈明亮,里頭映出一片朗朗藍天,有如他待在天首山峰頂那兩天,放眼所見,盡是清朗得不見一絲白雲的天空;那種清亮的藍,純淨,和諧,美麗,倒映在海子里,水天一色,形成高原上最珍貴,卻也是最難以拾取的藍寶石。

斑原的海子化作姑娘的水瞳,盈盈帶笑;那抹亮麗的笑意從眼角到眉梢,在她清秀容顏上綻放開來;嫣紅的唇瓣微微勾起,仿佛一開口就會逸出悅耳的笑聲。

穆勻瓏無法挪開目光。在他灼灼的注視之下,姑娘柔白的臉蛋緩緩地浮起兩朵醉人的紅暈。

「怎地這樣看人呀。」郁相思輕啐一聲,慌張地轉過頭,不敢再看來人,繼續拉車進門。「哥,冬筍伯削好竹枝,我載回來了。」

原來是阿甘的妹妹。穆勻瓏突然松了一大口氣,原以為她是阿甘的妻子;就在剛剛打了照面的一剎那,他既感驚艷,卻又有著重重的失落,如今姑娘嬌軟的一聲哥,簡直將他從萬丈深淵一下子拉上了天際。

「你們還不走?」郁相甘揮舞掃帚,硬生生打斷他的綺思。

「哥你怎麼趕人了?他們要做啥?」郁相思正準備解下騾車的轡頭,詫異地詢問著,一張紅撲撲的臉蛋仍不敢望向客人。

「哼,他想探听咱家立雪寺供香的秘方,哥當然要趕人了。」郁相甘沒好氣地道。

「哦?」郁相思抬眼望向氣呼呼的哥哥,一雙明眸彎出了明亮笑意,也笑出了軟甜的嗓音。「不就是加了松脂。」

「小思啊!」郁相甘又驚又急。

「沒關系,他做不出來的。」郁相思眨了眨長長的睫毛,輕拍騾子的頭,仍是噙著那抹甜笑看騾子自己跑去溪邊喝水。

穆勻瓏不服氣了。小泵娘只顧著理會老騾子,完全不敢正面看他,卻怎知看似害羞的她,一轉眼間就展露出令他費解的慧黠笑容?

他大膽上前問道︰「既然姑娘已經告知立雪寺的供香里有松脂,怎會斷言我做不出來?」

「公子也是做香的人家?」

「不,我只是喜愛聞香,對制香略知一二。」穆勻瓏如實回答。「今早我被立雪寺的奇香所吸引,便向住持打听制香人家,特地過來拜訪。」

「哦?」照例又是那軟膩的尾音,她抬頭一笑。「多謝公子喜歡我家做的香,我送你半斤帶回家。」

「你不怕你哥哥生氣?」穆勻瓏瞄向正抱了一大捆竹枝進屋的阿甘,更進一步問道︰「也不怕我偷學了你家的秘方?」

「你學不來的,我不怕。」郁相思迎向他的注視,初見的羞澀一掃而空,雙眸清亮,帶著不容忽視的自信笑容。

「怎會學不來?」穆勻瓏覺得被挑戰了,與姑娘的明眸對視。「我回去將香磨開,細細分辨其中的成色、配方、比例;再不成,京城也有很多高明的師傅可以幫忙。」

「就算如此,你還是做不出來。」

「請教姑娘?」

「立雪寺的松脂不是尋常松脂,而是青檀山松樹所產的松脂。」

「那是很尋常的青松。」

「是很尋常。立雪寺前後皆是青松。」郁相思抬目四顧,彷佛望向了雲深不知處的立雪寺。「公子,您在那兒聞到了青松的清香嗎?」

「整座山都是。」穆勻瓏由衷贊嘆。

松木香味包圍著他,令他不得不取下隨身的香袋,免得攪和了一山清香;即便此刻已離開多時,鼻際依然縈繞著那幽靜的氣味。

「這就是了。」郁相思微笑道︰「一般香火鼎盛的寺廟里,不乏用名貴、帶有香味的好木材建造大殿,燒的也是特制的檀香、沉香、龍腦香,再加上香客帶來的各種拜香,公子您說,一堆香打混成一塊兒,這不就是夾雜不清的香『火』味?」

「那可是會越聞越嗆,越聞越火。」穆勻瓏有如醍醐灌頂,驚喜地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立雪寺幽居深山,滿山青松便是最好的供佛清香,若燒了一般的供香,恐怕氣味喧賓奪主,所以姑娘才取青松松脂為原料,做為立雪寺獨特的供香?」

「公子果然是行家。」郁相思眸光一亮。

「若是如此,這香我就做得出來了。」

「公子或許做得出來,但也只能用在立雪寺。若您回到京城,風上不同,氣候不同,就算拿的是貨真價實的立雪香,恐怕感覺也不同了。」

「我懂了。」穆勻瓏意味深遠地凝視又低了頭的她。

松風水月,禪音幽遠,唯有置身其中,方能體會那只屬于立雪寺的清香;而他卻不知佇足欣賞,反倒巴巴地尋香而來,倒顯得像是京城那些附庸風雅的嗆俗公子哥兒了。

這又何妨!他確是尋到了一味難得的姑娘馨香啊。

「那麼,在這邊曬的香?」他好想繼續跟她聊下去。

「這是給鄉親平時在家燒香用的,一般尋常配方。」

「不知府上是否還有其它特殊的制香……」

「小思,跟他嚕嗦什麼!跋他走了。」郁相甘來回幾趟搬完竹枝後,已經達到了最大的忍耐限度,拾起掃帚又要趕人。

「哥。」郁相思欲言又止,一雙柔荑不自覺地拉住扮哥的袖子。

郁相甘沒留心妹子動作所流露出來的心思,繼續吼道︰「你聞也聞了,問也問了,還想勾引我妹妹啊?」

「哥呀,你別亂說話。」郁相思臉上紅霞如火,腳步輕輕一跺,嬌嗔的軟音略帶埋怨︰「你凶巴巴的,我們只講香,又沒講別的,你不要老是像見鬼似的。來,掃帚給我。」

「嗄?」郁相甘兩手頓時空空。

有姑娘替他出頭,穆勻瓏心情大好。有生以來,還沒有人敢像趕雞趕鴨似地轟他;雖說不知者無罪,但阿甘兄對他的敵意實在很莫名其妙。

搶了掃帚的姑娘卻不說話了,她兩條烏溜溜的長辮垂在身前,襯得她低垂的頸項更顯瑩白,那白里透著女敕紅,有如迎向晨光的初綻花瓣;雙手則是輕執掃帚,不知所以然地掃了掃,在泥土地上劃出細竹枝的痕跡。

「阿甘!阿甘!」一個尖嗓子在外頭喊著。「快來幫我提籃子啊!」

「來了來了。」郁相甘凶臉轉笑臉,飛也似地跑出去。

「嫂嫂回來了。」郁相思抬頭望向竹籬笆。

「木犀花。」穆勻瓏把握機會說話。

「什麼?」她不解地輕眨眼睫。

「姑娘洗頭的香油,是木犀花調制而成的。」

「啊!」郁相思輕聲驚呼,一對明眸亮晶晶地。

「在下田玉龍。」穆勻瓏乘勝追擊,抱拳一揖,說出了他的化名。

「今日與姑娘相談甚歡,能否請教姑娘芳名?」

「呀?」好不容易稍褪的紅暈又浮了上來,她低了頭,握在手里的掃帚又在地面劃了劃。

穆勻瓏定楮看去,地面很干淨,也不知道她在掃什麼,而且那執帚的姿勢和動作,一抹、一撇、一捺、一挑,還真像是拿著一支大筆在寫字……

「小思!小思!」就這麼一個遲疑,阿甘嫂已經挾著一卷花布跑了進來。「你瞧我幫你挑的花布……咦?你們是什麼人?迷路了啊?你們沿著小溪走上半里,就有一條大路通到青檀鎮上。那幾匹馬是你們的哦?可別在這邊騎快馬,小心踢到路邊玩耍的小孩。」

「嫂嫂,他們要買香。」郁相思仍是低頭「掃地」。

「阿甘,人家要買香,你快來招呼啦。」阿甘嫂又興奮地道︰「我陪張大娘去挑她家阿春的嫁衣布料,順便給你挑了這色花布,好看吧?」

「好漂亮。」郁相思歡喜地接了過來,撫了撫艷麗花朵的布面。

「我還買了炊餅回來,你下午去唐老爺子他家忙活兒時帶著,肚子餓了就可以吃。」

「唐老爺子的壽筵,又不是沒得吃。」郁相甘提了一個大籃子過來。

「哎呀,差點忘了。」郁相思面露懊惱之色,放好掃帚,拿著花布轉身就往屋子走去。「我得早點出門,先去滿福哥那邊補三兩檀香。」

「我去下碗面,你吃完再出門。」阿甘嫂也趕著進屋。

「我們要忙,你走了啦。」郁相甘大刺刺走過客人身邊,看也不看。

穆勻瓏很不是滋味。阿甘趕他無所謂,但姑娘口中卻蹦出了一個男子的名字;更令他悵然若失的是,姑娘竟是逕自進屋,忘了贈香的承諾,更沒有回頭向他道別。

是她害羞?還是他言行太過大膽,嚇著了人家姑娘?

「爺?」孟敬上前,他還是頭一回見到主子爺踫釘子。

穆勻瓏低頭沉吟。就這樣走了嗎?平日他決策果斷,絕無猶豫;但此刻的心情卻像地上掃帚劃出來的線條,盤根交錯,理也理不清。

然而,在看似沒有章法的線條里,明顯地浮現她寫出來的三個字︰

郁相思

才識相思,就已相思。穆勻瓏凝睇那名字半晌,臉上逸出一抹溫煦的微笑,抬頭望向屋子,隨即大步走出了竹籬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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