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落地長窗關得緊緊,白色窗紗靜靜垂下溫柔的冬日陽光穿窗而來,落在古舊卻光亮的實木地板上。
一雙縴細果足踏在地板上,輕快地走向小小的浴室。老老的黃銅水龍頭流出的水冰涼,潑上白女敕細致的臉蛋,雙頰立刻凍得泛起淺淺紅暈。
暖氣大概又故障了。呂新蔓一面發抖,一面想。她其實一大早就是被冷醒的。這棟公寓年代久遠,雖然住起來舒適、地點又好,但是常常有類似的惱人小問題,展出不窮。
租金是便宜,但還是要跟房東反應一下。她回到客廳,拿起手機撥號。等待對方接听時,站在長窗往外看,可以望見不遠處的巴黎鐵塔,在冬日早晨的厚厚雲層下矗立。
她在巴黎住著呢。簡直像是一場夢境一般。
「哈?」接通了,傳過來低沉男聲,不太耐煩,帶著濃濃睡意。
「梁大師,梁恩人,梁老板、房東大人……公寓這邊暖氣又壞了哦。」呂新蔓用拿手的撒嬌語調說,「可不可以麻煩你處理一下?拜托拜托——」
「處理個屁,我人在紐約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凌晨一點半你知不知道?正常人這時候都在睡覺,你知不知道!竟敢拿這種小事來煩我!」暴躁的咆哮聲從話筒傳出來,勁道十足地穿耳而過。
「是,對不起嘛。」呂新蔓只把話筒稍稍拿遠,駕輕就熟地說下去,好輕快喲,「那我不煩您了,既然這樣,我自己動手修理?」
對方沉默了。那沉默中帶著明顯的惱怒。
半晌,才悻悻然說︰「不用了。上次你動手修理,一修就修了三天,照片都交不出來,最後頭大的還是我!你不準動手,我馬上聯絡人過去處理。」
「會不會太麻煩了?畢竟只是小事而已,而且您人在紐約,現在是凌晨一點半,正常人都在睡覺的時間耶。」聲音甜蜜蜜。
「呂新蔓,你不用這麼機車。」對方冷冷恐嚇︰「快點把這一期的照片拍完交過來,要不然,我連熱水都切掉!」
說完,電話毫不留情地掛斷。她笑著把手機按掉。
面對這種凶惡的口吻,呂新蔓早就駕輕就熟,根本不怕了。畢竟她以前在家有過多年的訓練,而出國讀書三年、工作兩年下來,也模清楚了她的頂頭上司梁士虹的脾氣——也就跟她哥哥差不多嘛。
咖啡機已經盡責地幫她煮好咖啡,陣陣香氣在斗室內滿溢。呂新蔓換好了輕便保暖的衣服,捧著咖啡,習慣性地在窗前小桌坐下。
沐浴在冬日陽光里,她打開筆記型電腦,駕輕就熟的檢查電子郵件,整理的動作例落又果斷。要是讓在台灣的家人、朋友見到她現在的樣子,大概會驚訝到下巴都掉下來吧!
迅速完成,她準備好相機、鏡頭等吃飯的家伙,穿上羽絨外套,出門去。早晨的巴黎還帶著前一夜的睡意,卻在陽光穿透厚厚雲層而來時,像是初醒的美人一樣迷人。
呂新蔓不拍風景、也不拍建物。巴黎鐵塔抬頭可見,她也沒有讓它入鏡的打算。鏡頭捕捉的,全都是好簡單的小東西——
比如,一杯熱咖啡、一塊小蛋糕,路人身上漂亮的絲巾,花店里新鮮的花朵……全都是讓人會心動、想要擁有的東西。
她是個商業攝影師。這是好听的說法。在她那業界聞名的老板梁大攝影師口中,就是要拍最俗氣、最令人想掏出錢來的物品。這麼低階的工作,大師是不屑做的,但是這種工作也最賺錢。
而呂新蔓有著莫名其妙的天分。透過她的眼、她的鏡頭,總是能選到很誘人的東西,拍出很有質感的畫面。這也是為什麼她當年部落格照片會被青睞、甚至被梁士虹工作室主動接觸,畢業後年紀輕輕就能加入工作室,還拿著不錯的薪水,在世界各地旅游拍照的原因。
這次出差到巴黎也兩個月了,住在梁老板多年前留學時買下的小鮑寓里,呂新蔓踏遍了巴黎市區以及近郊,拍了數千張的照片。而今天她特別提早出門工作,當然不是因為暖氣壞掉、不想待在公寓里的關系,而是——
今天,有老朋友要來看她!
因為興奮期待的關系,工作起來特別有勁,靈感處處都是。拍了一早上好照片之後,中年,直奔約好的餐廳——
「咪咪,這邊!」
熟悉的聲音喚著她的小名,讓在寒風中走了一整個早上的她打從心底溫暖起來。笑意忍也忍不住,她走上前去,給了故人一個大大的擁抱。
「佳珩姐,好久不見了。」
「真是好久不見。你越來越漂亮了。」黃佳珩偏著頭打量她,滿臉都是欣喜微笑。
「佳珩姐才是,哪像是名醫,根本是明星了吧?」
「你這小表,還是這麼會撒嬌。」黃佳珩笑得眼楮都眯了。
兩人入座後,呂新蔓用流利的法文跟侍者點了菜,還討論了一下配餐要喝的酒。侍者離去之後,一回頭,發現黃佳珩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怎麼了?」她笑著問,「我們今天吃海鮮,所以我點了白酒搭配。酒很淡,佳珩姐應該可以吧?記得你說,下年行程只有年會閉幕餐會?」
黃佳珩搖搖頭,「不是這個。而是……之前偶爾听你哥說起你,總不大能相信,你能一個人在國外生活——」
而現在眼見為憑,呂新蔓真的長大了。
月兌離了兄長嚴格的監控,又有父母做後盾支持,呂新蔓這幾年來可說是月兌胎換骨。此刻的她披著及肩的烏亮直發,一身輕便卻質感絕佳的喀什米爾毛衣配上長褲,提著頗重的拍照器材卻輕松自如,整個人瀟灑中帶著嫵媚,當年那個嬌滴滴、軟綿綿的小女生,早就不見了。
听她這樣說,呂新蔓嫣然一笑。「我哥說得更狠吧?他老是說,不相信我能一個人在國外存活。」
「其實,讓你離開獨立,對你來說可能很難,但對你哥哥來說,可能更加困難。」說完,兩人都露出會心的微笑。笑著笑著,黃佳珩還是嘆了一口氣,「你哥哥真的是個好人,只不過……」
「只不過你不想嫁給他而已。」呂新蔓慧黠地幫她接下去。「我哥沒娶到你,是他的大損失。佳珩姐,你月兌離我哥的魔掌之後,生命一定突然變得多彩多姿吧?現在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人在追你,對不對?」
黃佳珩笑著搖頭,「咪咪,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呂新蔓不答,只是笑。笑容那麼嬌甜,讓不甚客氣的五十來歲老紳士侍者對她都特別放軟了聲調、隔壁桌的客人忍不住轉頭看她,頻頻注目。
她對這一切絲毫目不斜視,只是殷勤地招呼遠來的客人吃飯、喝酒,詢問黃佳珩的近況……那麼貼心又大方,跟以前那個羞怯安靜的小老鼠相較,真是判若兩人。
「不過,佳珩姐,你跟我哥還真奇怪。」兩人享用完了美味的法式海鮮餐之後,正在等甜點上桌時,有著一點酒意的呂新蔓說︰「明明分手了,你們居然還能當好朋友,連這次我哥沒辦法來開醫學年會,你還幫他來。」
而且,還欣然接下探望妹妹的任務,跟呂新蔓相約見面。
「其實……」黃佳珩欲言又止。有另一件事、另一個人該提……不過,被剛上桌的新鮮烤布蕾給打斷了。
斑傲的侍者盒著瓦斯噴槍走近,轟的一下,烤布蕾上的焦糖被點燃。頓時有甜蜜香氣緩緩升起,令人無比垂涎!
「佳珩姐,你一定要嘗嘗看!這家是我取材時發現的好店,他們的烤布蕾好吃到,會讓人有飛上天的感覺喔。」她眯著眼說,小臉上全都是幸福神色,那種煥發的光彩——
「看起來真可口。」一個低沉的男性嗓音,突然在她們身旁出現。「我有這個榮幸也嘗一嘗嗎?」
呂新蔓還沒抬頭,心就開始猛烈狂跳,撞得胸口隱隱發疼,一陣麻癢從耳根開始蔓延,直燒到她臉頰。
只有在很年輕、很單純的時候,有過這樣的反應。現在——
在巴黎市中的餐廳,享用香甜綿密的焦糖布丁、配上法式咖啡,抬頭望出去可以見到年後陽光下的塞納河……
場景如此夢幻,連眼前的人都好不真實。
「祝醫師吃過飯了嗎?要不要點東西吃?」沒想到,居然是呂新蔓率先開口招呼,她親切地問︰「你也來巴黎開會?跟佳珩姐同行嗎?」
祝秉軍,這個她從踏出台灣那一天,就沒有再見過的人,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眼角帶著莫測高深,好熟悉卻又好陌生的隱約笑意。
他比記憶深處中的樣子更高、更壯了,成熟了些,散發著熟男的魁力。
「呃……我們也是到這邊才遇到。」黃佳珩尷尬地解釋。
「這樣啊?真巧。」她微笑,舉手招呼侍者過來,準備幫祝秉軍點餐。「想吃什麼?這邊的海鮮很不錯,或者先點個湯或前菜——」
「不用麻煩,我吃過了。」祝秉軍不疾不徐地說,「不過,我倒是很想試試這道甜點。」
他以前的電力就這麼強嗎?眼尾微微的細紋,不說話也像是在微笑。
但呂新蔓已經不是當年呆望著他傻笑的女孩了。她像個盡責的地主,幫忙又點了一份甜點,然後寒暄起來,詢問他們開會的狀況,對巴黎的觀感,有沒有要順便去血拚,買什麼回台灣送人最好……
氣氛熱鬧而溫馨,就像三個老朋友久別重逢,一片和諧熱絡。
黃佳珩從在會場意外遇到祝秉軍開始,一顆忐忑的心,也放下了。她當時不小心順口提起自己要跟老朋友見面吃飯,而祝秉軍雖然沒多說,只隨性的聊了哪家餐廳好吃,來巴黎該去哪享受美食之類的……她後來卻沒來由的越想越不安。
這兩個人,明明已經天涯海角、分開這麼久了,但是……為何這麼巧?難道又要被她目擊?
當年的事情還不夠可怕?她當時的男友呂儒浩氣到差點瘋掉,連她都被波及;怪她知情不報,兩人大吵一架,導致後來分手。而呂新蔓被送出國、祝秉軍離開原教學醫院,全都是衍生出來的苦果。
但事過境遷,這兩個人居然在巴黎重遇了。最詭異的是,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可以坐在一起聊天敘舊。
這一頓飯吃到下午才結束。帳單來時,呂新蔓笑咪咪的堅持要買單。
「我算是小地主,讓我盡一點地主之誼吧。」她甜甜說,「以前受到你們照顧,也是給我機會道謝,好嗎?」
她撒嬌的功力越發深厚了,簡直令人無法抵擋,黃佳珩說不過她,而祝秉軍也沒有認真搶帳單,只是靜靜看著她。
一切都好自然、好平常,完全是呂新蔓的個人秀,想讓他們清楚看見,她成長了多少,又變了多少,此刻的她多麼氣定神閑。
直到,三人一起走在寒冬的巴黎街頭,在光禿禿的法國梧桐下漫步,後面有急促的腳步聲追了上來,用法文緊急喊著︰「等等!請等一下!」
他們詫異回頭。
只見剛剛的侍者連外套都來不及穿,冒著寒風,手上握著剛剛的刷卡單,氣喘吁吁的追在他們身後。
呂新蔓上前詢問。跟侍者用法語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然後,她臉紅了。
只見她低頭修改刷卡單,又跟特地追出來的侍者道歉又道謝,親吻了一下老先生的臉頰,這才落幕。
「怎麼回事?」黃佳珩在問。
「沒什麼,簽單有點問題,已經沒事了。」呂新蔓抱歉地說。
一切的平靜大方全都崩潰,看似自然的她,卻在簽單時心不在焉,簽錯了金額;小數點一錯,一百多歐元簽成了一千多歐元。好在是侍者眼尖,立刻追出來更正,要不然的話——
怎麼能說出口?承認她在祝秉軍突然現身之後,心神不寧?承認自己又像回到多年前,被一個眼神、一個微笑給電到?
沒這種事。她不是當年的自己了。
「下午有空嗎?」祝秉軍低頭看著她,溫和地問︰「能不能陪我們走走?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居然是你要帶我們游巴黎了。」
兩人都想起了以前約會時說笑的內容。當時,他答應要帶從未離開家的她到世界各地去玩——
她又是一瞬間閃神。不過,很快恢復正常,她抱歉地笑說︰「可以的話,我真的很願意,不過我下午還要工作,要在太陽下山之前拍完該拍的照。很不好意思,下次有機會的話,我一定當導游,好不好?」
祝秉軍並沒有多說,眼眸閃了閃,「一言為定。」
送他們到地鐵站之後,瀟灑揮別,互道珍重。
她表現得很好、很穩。呂新蔓獨自回頭,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一面在心里稱贊肯定自己。
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吧,反正——